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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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变成谧姐。她是我表姑妈的女儿。比我大十二岁。

姑父在一家化工企业里做事,姑妈是家庭主妇。一份薪金,养三个孩子。谧姐却不似平凡家庭里养出的小家碧玉,她气质端庄,娴雅大方。

每每听到妈妈和婶婶们闲谈,我们家的女孩子就数阿谧美丽又贤淑,谁能娶到,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最爱去谧姐的小屋,收拾的雅洁可喜。水泥地板永远洗的干干净净,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小虎队的笑容,那是超表哥的偶像。门帘的图形是别致的一只白喙仙鹤——华表哥在部队里的手工艺品。说是用报纸卷紧了,再涂上颜料来制作,费了无数的工。燕舞录音机里传来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演奏。

彼时,我会坐在小屋的窗前,听着音乐,和超表哥一起啃着苹果。而谧姐,则站在身后为我梳理那乱蓬蓬的头发,把它们结成清爽的辫子,还要束上一只粉色的蝴蝶结。

谧姐毕业以后,也在姑父所在的化工企业做事。有次我看到她眼底黑黑的,不似平日里那种素净的美丽。她说,这叫做眼线。晚上我用笔画上去,忘了洗去,第二日醒来就变成这样子,再也洗不掉了。我大骇。从此在学校里演出化浓妆,再累回家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生怕那些脂粉炭铅过了夜便牢牢跟定我一辈子。这样的惧怕直到成年以后,方才知道不过是谧姐一时有趣,哄小孩子玩呢。

渐渐的大了,便也添了许多烦心事。一日,谧姐眼睛似桃子一般冲到我家,爸妈着意劝慰,又送她回去。原来是谧姐自己相处的男朋友为姑妈姑父所不允,嫌弃那男孩子家境贫寒,生怕谧姐嫁过去受苦。生女大抵如此,纵然自身贫屋白饭,也是娇生惯养的,又岂有不想为女儿谋个长远打算的道理。

谧姐一向是温婉柔顺的,又加之一众舅姑姨叔的劝诫,虽然郁郁寡欢,却也从此了断。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冠。

冠是部队转业的军人。瘦削长脸,黄白皮色。虽不十分富贵,也属小康之家。姑妈姑父十分称意。

我知道谧姐是不喜欢他的。因为谧姐的笑容总是淡淡的,并无恋爱中的欢喜。

冠为此甚是烦恼。那时,他们的约会中总会有个我。冠深知我的地位重要,对我备加笼络。

我幼时眼皮甚浅,被玩具糖饼冲昏了头,一口一个姐夫的叫着,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羞愧不已,恨不得连抽自己十几个耳刮子。

谧姐终于和冠结为秦晋之好。起初夫妻尚好。婚后不久,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璐。

我去探望时,璐小小的一张脸,头发稀疏,红通通皱巴巴的面皮。谧姐望着他,眼神无限慈爱。

冠在某事业单位做司机。渐渐忘却部队的严训,学了许多的不良习气。

我在外地读书,偶然回来,听到姑妈哭诉,若是早知有今日,还不如让她嫁去贫家,至少是真心疼爱她的,不用生受这许多罪。

下厨精心做的红烧茄子被婆婆斥做,什么颜色,活象死人肉一般。

丈夫深夜醉酒而返,略埋怨了几句,便被骑在身上暴打。公婆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的说,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不懂规矩,教教也好。

今日里挥拳赶她出门,明日里下跪迎她回家。

我无法忍受,提议谧姐离婚。姑妈瞠目结舌,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嫁鸡随鸡,不过是你姐姐的命苦罢了。

再次见到谧姐,是华表哥的婚宴上。她已失去往日芳华,颜色憔悴。普通的白棉衬衫,下面大花裤子。一如邻居家的俗气媳妇。只是在言谈之中,仿佛还有着昔年的雅致气度。不禁泪盈于睫,又怕被人看见责怪,低头,让眼泪骨碌碌的滚到桌下去。理查德被丢弃到墙角,仙鹤门帘也已经斑驳开裂,这世间美好的事物还有多少是可以永远驻足的?

事情若已定局,就这样度得残生。也只能如此。女人能光鲜亮丽的活一生的,不多。我们不是幸运儿,只得认命。但命运却偏偏要和你做游戏,他不喊累就不许你说疲倦。

那年,我毕业参加工作。父亲因车祸去世。在悲戚无限的岁月里,谧姐又出现在我家里。瘦了,却去了那份俗气。我很高兴,拉着她说个不停,她只是淡淡的回应,淡淡的笑。晚上和她并头睡在被窝里,问她为何没带璐儿同来。她流泪,我们吵了架出来的。愕然,一去数年,竟然境遇没有好转?她苦笑,世间只有江山变,何曾听过人移性?

正说着,听得下面一阵喧哗。谧姐色变,是他。我咬牙切齿,便要冲下楼去。回头看见谧姐脸做死灰,忍不住上前抱住她,只感到她身子颤栗,低低的说,妹妹,我很害怕。

冠老了,理平头。我不耐看他,只觉得厌烦。我神仙一般的姐姐为什么要嫁给这样的俗人,还要受尽虐待折磨?他喝了酒,口中呼咤,听仔细了,是要谧姐随他回去。我冷笑,回去,回去再受你一家子的气么?姑妈拉住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好,我是小孩子。我把桌上的酒瓶摔在院子里,这里是我家,我爸刚过尾七,你想闹事也要分分地方。

冠不作声了。转身出门。姑妈怕他酒醉有事,急追出去。谧姐从楼梯上一步步的走下来,已经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我拉住她,姐姐,和他离婚。谧姐摇摇头,他不会同意的。还有璐儿,我,不能失去璐儿。那就和他打官司,把璐儿要回来。打官司?谧姐凄然而笑,抚着我焦急的脸,你太小了,婚姻中搀杂的事情也太多,不是一一二二就能说清楚的。我回去了,妹妹。

我恨她的软弱。许多年后,当我身处其中的时候,竟然,比她还要无用。

原来,站着说话不腰痛,这句俗之又俗的老话,当真是至理名言,说透到骨子里。

若干天后,谧姐和冠还是离婚了。净身出户。因为冠又跑去姑父家里闹,华表哥把他打了。冠家撒泼耍赖,要告华表哥。

忍了许多年,因为孩子,因为面子,最终,却一切尽失。都说红颜薄命,若是真的应验,还不如生作无盐黄家女,反倒一世平常。

我开始谈恋爱。家境平常的一个人。无业,无学历,当过兵。

此时,却听到谧姐和一个大她三十岁的男人同居的事情。男人是一家医院的院长,丧妻。

姑父已经内退,去守煤厂,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姑妈两鬓斑白,你说,这可让我怎么活。华要和他妹妹断绝关系,再也不来往。妈妈无奈的叹口气,大姐,就让谧儿自己作主吧。

在街上碰到谧姐,彼时,她已不大和亲戚联络。一件蓝色丝质连衣裙,气质不凡,完全是一个成熟的美丽女人了。

你快乐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样无聊的一个问题。

不知道。她简单说。我需要一个疼我的人帮我摆脱困境,就是这样。

我希望男人和她结婚,在他的遗嘱上写下她的名字。为什么不?经济拮据使人失去尊严,尤其还要时时受到前夫的骚扰,家人又视你如无物,这时候,别谈什么骨气,让那些道德卫士统统滚开。

结婚,生小孩。每个女人都希望经历的事情。我也经历了。谧姐来看我,我知道,她真心的为我高兴。期间,她为自己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是璐儿。还兼做玫琳凯化妆品推销员。她说,我总要为璐儿打算的,虽然见不到他。但我们最近在通信,如果有机会,我愿意自食其力。当时我敏感的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新生儿的降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很久没有谧姐的消息。发短信也没有回复。

在单位里,两个中年妇人在八卦。

你知道么?某院长中风,从此卧榻不起。

哟,他不是还有个小的吗?

人家还会跟着他?到现在连个名份都没有,听说结婚证也不愿意和她去领。

这个小的也挺可怜的。听说,他儿子儿媳把的紧,也没弄到多少钱。

人家说全亏小的发现的早,要不然他就没命了。

那还不得赔偿给她几个钱啊,这几年,全耽误到他手里了。不过,这样的女人,愿意做这样的事,也是活该。

谧姐离开了这座城市。男人不希望她走,愿意和她结婚。他儿子儿媳也不再阻拦了,提出的条件是照顾到他辞世后,且不会再嫁,可以分到一小部分财产。谧姐拒绝。

她又一次的净身出户。超表哥曾经气愤的说,没见到这么笨的人,已经置世俗人的眼光于不顾了,为什么不做的彻底一些,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使只是一套房子,已足够她有栖身之所。

她在另一个城市定居下来。找了一份会计的工作。干回老本行。庆幸的是终于能和儿子朝夕相对,不幸的是,璐儿却甚是叛逆。年幼时父母离异,年少时独自寄宿,他的脾气暴躁怪戾。

我离婚时,姑妈来看我。老泪纵横,我劝她莫哭。她说,为什么你们姐妹,全不省心。

谧姐已经足够让她省心。至少,她最后仍然选择了再嫁。

工程师。南方人。比谧姐长六岁。离异,有一女。

两人婚后购置房产一处,相敬如宾,甚是恩爱。

人生,不走到最后,永远不知道下一站会有什么变故等着你。

小时候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变成谧姐。端庄大方,姿态娴雅,身形袅娜,言语温柔。

经历波折后,我还是愿意做回自己。平凡普通,言语刻薄都没有什么,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保护所爱之人。

今天是平安夜。很多年前的今天,年轻的谧姐曾经带着年幼的我,坐着火车去看和谧姐年龄相仿的小姨。

在火车上,我们遇到了两个年青人。他们很热心的给我剥橙子,讲故事。言语极尽幽默之能事。

谧姐穿着一件浅紫色的丝棉小袄,笑意盈盈,象一枝清新的紫罗兰。

花香幽幽,余韵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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