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罗摩衍那》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记述的是女主人公俱卢国公主悉达和一位王子陷入爱河,最终通过火神阿耆尼的考验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本文借用名目而已。
0.
孔历2086年,耶历1585年。南北周战火重燃,细兰海北部的海上交通再次变得险恶起来。
“很荣幸的宣布,你们和你们的财产现在属于大周的战利品。”蒋毅孝说道。
“我是大吴的子民。”一个老年士绅说道。
“抱歉。”蒋毅孝半躬身,掏出了短刃。
噗
“扔到海里去。”蒋毅孝瞥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吩咐道。
“你叫什么名字?”吴从恩问道。
“谭春娘。”
“哪些行李是你的?”
“那些。我的嫁妆。”
“真遗憾。但愿你的夫家肯等你。”
“会的。”
“哪个是山塔努的女儿?”王富春问道。
“还没查到,军使。”赵丰年回道。
“那是个大肥羊,仔细些。”
“是,军使。要挑几个陪酒的吗?”
“来两个吧。”
1.
“你真真没脑子。你家曾祖就是奴隶贩子,到如今装什么贤良善绅。”
水是咸的,还在海里吗?
“就是就是,明明是个蝙蝠仔,扮什么小白鸽。你若不来,便一旁看我等快活。”
头真疼啊,还没结痂吗?
“岸上,天王说了算,船上,老子说了算。滚开!”
渴,渴。这么热,一定是个晴天。
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断在耳边响起,吴从恩浑浑噩噩,分不清它是来自海浪还是溪水。饥渴无力的吴从恩只盼太阳不要太毒,他收拾散乱的思绪,准备尝试睁开眼睛。
倏地面上一凉,冷冽的水流划过面颊,他抖了一下,反复尝试,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模糊,到处是模糊的一片,孕足了夕阳的色彩,饱含热血的眷恋。
啊,是了,一定是面上的血还没清。
吴从恩想到,总该结痂了才是。
冷水断了。奔跑的脚步声和稚嫩的呼喊声取而代之。
吴从恩手足无措的看着涌过来的几个人,他们穿着简朴的纱布长袍,看起来是天竺的下民,因为他们没有鞋。虽然吴从恩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还是认定了他们的身份。
为首的长者会简单的汉话,问了吴从恩的姓名来历,吴从恩只是报了名号,来历则避而不答。
“还有其他人漂到这里吗?”吴从恩喝饱了后问道。
“老儿不知,贵客莫恼。我家员外在城中恭候,想必贵客能得偿所愿。”
吴从恩草草的拾掇一番,换上了长者拿来的纱袍,接过了交还的小皮箱。他脑袋上为了敷草药,剃了许多头发,他索性让长者一遭剃了干净,圆溜溜的脑袋上敷着个药包,用本色抹额斜着固定好。配上他健壮的体魄,刚毅的面庞,倒像个来天竺游历的汉家武僧。
吴从恩在日落前见到了这里的员外,一个身材消瘦,衣着华丽的天竺上民,自称洪楚然,汉话说的极好。吴从恩随意的听他吹嘘在大吴求学的故事,反正自己是没去过大吴的,偶尔称赞两句。
“除了我,还有其他人获救吗?”吴从恩终于插空问道。
“家仆只找到了你。你们遭遇海盗了么?”洪楚然有些好奇。
“没有,当然没有。”吴从恩马上说道,“只是遇上了一些意外。”
“啊,意外是最美的毒蛇。”洪楚然随口说道。
“这里离广饶郡远吗?”
“这里就是广饶郡。”
“啊,是嘛。那真是……嗯,太好了。”吴从恩有些吃惊,但随即镇定下来,“您听说过广饶郡的山塔努吗?”
“山塔努?这要看你找谁。山塔努是王室血脉,历史悠久……如今可能进了资政会,也很可能过的不如意。”洪楚然想了想说道。
“最有权势的那位是谁呢?”
“广饶郡资政会的山塔努·沙梵叶陀或者广饶郡郡佐山塔努·辛凡罗?谁晓得呢,那些没能王化的异族总是在发达后给自己乱攀亲戚。”洪楚然嘲讽的说道。
“这倒是。”吴从恩点点头。
2.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昏暗而整洁的堂屋中,床边放着奢侈的冰砖进行降温,近处的窗户却被厚实的塞拉莱挂毯挡住,只有两盏渔夫女儿青铜灯散发着光芒。空气中蕴着淡淡的香气,那是上好鲸油的味道,这种香气被南海地区的富贵人家所推崇。
“救他,救他。”
据说能宁神景气的鲸香被回荡的呢喃所推开,它在灵台、佛龛、神位、画像之间四处碰撞,衰弱下来。
堂屋外,两个天竺下民行礼交接。
“还是申时用药吗?”
“对,纳沙梵罗会来。申时二刻再用饭。”
“我记下了。”
“我记下了。”吴从恩默默的点头,“多谢恩公指点。”
“天下汉人是一家。吴公子好好将养身体。”洪楚然笑道。
“惭愧,惭愧。在下还想寻访同伴,就不叨扰了。”吴从恩歉然说道。
洪楚然见他脸色尴尬,主动提议道:“寻人总是辛苦,不能少了盘缠。恰好我有笔闲钱,吴公子且拿去花用便是。”
“恩公美意,在下受之有愧。”吴从恩拒绝后想了想,让人取来了自己的小皮箱。
“在下着实乏钱。今日恩公相借,已是感激不尽。这有件家传之物,算不得异宝。如今权做凭据,来日在下谢恩公时再取回。”吴从恩说着从小皮箱中取出一个大大的锦囊。
“这却是说某市恩了。”洪楚然面色不愉。
“万万不敢。滴水之恩,报以涌泉。这是在下赤诚之意,恩公莫恼,莫恼。”吴从恩急忙解释道。
“这是某家传之物,如今并不值钱。只是表某赤诚,权作凭据。”吴从恩紧接着将那锦囊递给了仆人。
洪楚然早见那锦囊奇怪,如今入手细细体量,竟是比普通锦囊重的多,仿佛加满水的水囊。
“想来内中必有奥妙。”洪楚然虽然游学大吴,见多识广也没见过此物。此时只好撂一句话引。
“确然。”吴从恩点点头,“这是祖上荣获的特殊许可。”
“特许状吗?”洪楚然凝眉颔首,倏地站了起来,“这便是那‘三锦囊’?”
“恩公见多识广。”
“怎地只余一只?”
“本就只有一只。”
“哦?”
“世传‘三锦囊’,不过是以讹传讹。因为此物早已作废,多数销毁遗失,不得实物之下,难免出了偏差。”
“确是道理。”
“‘三锦囊’虽是讹传,不过这个‘三’字,自有来历。恩公不是旁人,打开锦囊一观便知。”
“前朝有陈梁公嗜古好奇,如今某也重蹈覆辙。得罪,得罪。”洪楚然说罢,将锦囊缓缓打开。便见内里衬着厚厚的皮子,上面非金非绢的绣着三句话。
许尔舟船随时驻泊
许尔人货随时买卖
许尔官爵随时抵罪
洪楚然反复看过,叹口气道:“左下处一片模糊,想是有故事的。”
“这却算不上。天王中兴后,这特殊许可,便令一概废除。左下处原本落有国尉府名号和许可编号,祖宗为免麻烦便将之挫去。只留锦囊聊作纪念。”
“原来如此。”
3.
“军使,李副使回禀没有发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叉手说道。
“右舵五,再往近岸处瞧瞧。”王富春摸了摸脑袋后面的肿起,“妈了个X的,抓住这王八羔子往死里打。”
“可我们已经过界了。若是碰上吕狗头那厮……”粗壮汉子劝到一半,猛地被王富春拍了一下,余下的话统统进了五脏庙。
“可以啊,赵六。我看这吴知兵号的军使非你莫属啊。”王富春笑道,“正巧我伤了,要不你来担待担待?”
“不敢,不敢。军使息怒,军使息怒。”赵丰年讨饶道。
“不敢还不快去准备。”王富春给了赵丰年一脚,后者想躲没躲开,呼通一声退下去传令了。
“可别死在外面。”王富春又摸了摸脑袋后面肿起的包。
“可别死在外面。”赵丰年小声说道。
“赵六,你嘀咕什么呢?”蒋毅孝问道。
“军使已经寻那吴蠢蛋四五天了,若是找到还好,总归是那蠢蛋吃罪。怕就怕那蠢蛋死在外面。他倒是一了百了,我们可要吃罪不起。”赵丰年皱眉说道。
蒋毅孝看了赵丰年半天,后者心里有些发毛。
“哥哥有话便说,何苦戏弄自家兄弟?”
蒋毅孝叹了口气,说道:“前日我们便到了吕狗头的地头。两国交战,这边却不见逻船,你不觉得奇怪?偏偏军使又让搜寻敌船……”
“你是说军使要投了北边?”赵丰年瞪大了眼睛说道。
“狗脑子。我哪里说过这混账话。”蒋毅孝连忙瞪了回去,“我是觉得北边逻船不知何故收起来了,而军使一直想干一仗。”
“为啥要干一仗?”
“自己想。”蒋毅孝撂下话便走。
“这穷措大毛病不少。猜来猜去不嫌麻烦。”赵丰年抱怨道。
“六哥,六哥。东向有子船两艘,没有发现母船。”
“什么旗号,什么航向?”
“北边平字旗,正西航向。”
“带我去瞧。”
两艘不到一百料的小船,各由四五个人操持,缓慢的靠近吴知兵号。
在得到王富春的许可后,赵丰年指挥两艘子船伴随来船航行,并在吴知兵号四百步外,让来人换乘己船登上高大的蒸汽明轮兵船。
来人分作前一后二,两个仆从只穿有短裤,裤脚用细绳系牢在膝下,看起来像两个长灯笼。上身赤裸在日光下,精壮结实的肌肉泛着油光,光滑圆润的脑袋也像油灯一样发光发亮。
站在前面的使者只有仆从一半宽窄,眼中透着顺从,若不是两撇胡子,王富春会以为这个俊俏使者是个清倌。
长得也太好看了些。
王富春心中一想而过,在使者见礼后,直率的说道:“老子走私有规矩,抽三拿四不碰五。明白么?”
“明白。”使者的声音很温柔。
该不是女扮男装吧。
王富春心里像猫爪挠一样,使者的话便漏了几句。他倒不尴尬,直接吩咐道:“方才走神了,你再说一遍。”
“啊?是。”
周围的海兵和水手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某家员外想从军使大人这里赎回春娘的嫁妆。”使者躬身说道。
“嫁妆?春娘?”王富春疑惑道,“你不是来谈走私的?”
“不是。”
“XXX。”
王富春骂完,周围的人又笑了起来。
“各回各位!”赵丰年得了王富春眼色,立刻喊道。随后甩了甩鞭子,扫视四周。
“带他来纲首室。”王富春说完便自行离开。
4.
静静的厢房中,香雾缭绕。
“春娘如何了?”
“好多了,只是还有梦呓。”
“继续用药,不要误事。”
“是。主人。”
“神庙那里谈妥了吗?”
“摩诃察布拉已经允了。到时她来负责仪式。”
“办得好。”
吴知兵号的纲首室,整洁而宽敞,没有任何刺鼻的气味,只有不断飘入的海腥气。
王富春仔细思索着,说完来意的使者静静的侍立在一边,等待他的回复。
赵丰年警惕的看着使者,仿佛他能变出兵器。
王富春终于开口了。
“你晓得‘抽三拿四不碰五’的意思?”
“是。轻货抽三成,俏货拿四成,重货五成以下不做。”
“你说的那是吕狗头。老子不碰重货,给多少也不做。”
“军爷莫恼,万事好商量。”
“没得商量。”王富春打断道,“告诉你家员外,要么拿金银来换,要么拿俏货来换。另外,方才说的女奴不算。我不能让兄弟们吃亏。”
“军爷莫急,我家员外还有一样可换。”
“莫不是用你来换?只怕也值不了许多。”王富春调笑道。
“军爷说笑了。我家员外希望以此人相换。”使者从怀中掏出一个怪怪的锦囊,交给了赵丰年。
王富春眼角一跳,哈哈大笑道:“这不过一个破兜子,怎么说是人?莫非这是布袋精的本命真身?”
“军爷说笑了。此物正是一位吴公子携带。若军爷有意,我家员外愿将其礼送至此。”
“吴公子?可是吴蠢蛋那王八羔子?”王富春看了赵丰年一眼。
“途中没听提起。”赵丰年将锦囊一撂,叉手回道。
“军爷莫怪,我家员外嘱咐,只能最后提起。吴公子自承乃是贵属。”
“那应该就是了。想来是你们窝藏了他。不用换来换去。我回去给他报个投敌便是。原本还要打一仗才好上报,如今既有下落,正好省了功夫。”
原来如此。赵丰年心中想道。
“赵六。”
“卑职在!”
“送送这位。”
“是!”
“军爷莫恼,莫恼。”使者边求饶边被赵丰年拖出舱室。
不料却被两个壮仆生生拦住去路。对方既不殴击也不叫骂,只是在那里稳稳的挡路,任凭赵丰年拳打脚踢,并不还手也不挪动。
“莫要伤了和气,容小人一言。军爷,且容小人一言。”
“好筋骨。”王富春笑着赞道,“老子就喜欢来硬的。”
扑通,扑通。
两个壮仆被几个海兵扔到了海里。
那使者只好喊道:“都依军爷,都依军爷便是。我家员外肯出两倍嫁妆的金银。万请通融,万请通融啊。”
“行。给他根绳索,留些体面。”王富春点点头说道。
“给。”赵丰年将攀援的绳索递了过去,趁使者伸手欲抓时,手腕一抖,突然甩向反侧。使者抓了个空。
扑通。
“这却是他自己没抓住,不能赖我。”赵丰年嬉笑道。
周围的海兵与水手看着落入水中的三人胡乱扑通着游向子船,各自尽情取笑,偶尔还有人喊着“有理,有理”、“果然是自己掉的”。
只有王富春和蒋毅孝面无表情。
5.
“请问您听说过谭春娘吗?”
“啥?”
“谭春娘,您听过谭——春——娘——吗?”
“没听过。你瞎吆喝什么?”
吴从恩再次失望的走开。
三天来,他寻了多处。无论是问起笼统的落水女子,还是如今明确的谭春娘,尽是令他失望的回答。冥冥间他相信谭春娘就在这里,却遍寻不着。偶尔有人问起谭春娘的来历,他又答不上来,未免让人看轻甚至警惕。
相契而不相熟。我们确是这样共死生,许白头的一对啊。为何世人不肯相信。
杂乱而沮丧的思绪让吴从恩的憔悴之色更甚,原本刚毅的面庞也变得颓废起来,胡须茬子肆意绽放,更添三分落魄。
眼看街上行人步履从容,笑意盎然。他的信心又恢复了些。
这样康乐的百姓,一定会救死扶伤吧。
“汉家阿舅,明天就是‘洗象节’,买些时鲜孝敬祖先吧。”一个顶着蔬果篮子的小姑娘央求道。
吴从恩见她五六岁大,一双西夏猫般的眼睛,半蓝半绿,漂亮的仅次于谭春娘。汉话又说的地道,他不忍拒绝,随手取了一个银稞子给她。
“便就随意来些,我是外乡人,不晓得宝地风俗。”
“多谢汉家阿舅。”小姑娘行了汉礼道谢,“这节日原是岐国传来,相传是狄神王创下的,每年夏日军民同乐。最初是以各地进献的大象表演而起,许多大象在一起,除了争个彩头,还要图个体面。‘洗象节’这名头便创下了。”
“你倒是好口齿。”
“汉家阿舅过奖啦。”小姑娘笑道。
“为何总是喊我汉家阿舅?”
“娘娘教的,阿雪也不晓得。”
“唔,你叫阿雪呀。免贵姓吴,再给我说说节日风俗吧。”
“嗯,吴阿舅。不过能不能边走边说?我在神庙那里还有工要做。”
“好,好。不过得你带路才行。”
吴从恩说完从阿雪手中接过果蔬篮子,后者调皮的笑了笑。
“谢谢吴阿舅体谅。这节日传过来,郡里的军爷与员外们又加了神庙新神女典礼。据说每年第一个触碰到新神女的人会增加百倍的福气呢。”
“这只怕很难吧。”吴从恩本想说两句怪话,但看到阿雪的眼睛,还是变了说辞。
“嗯。可即便第九十九个碰到,也能增加一倍福气啊。第一百个也能增加一半。我要是能碰到,娘娘的病就会好了。”
“谁说的?”
“娘娘说的,不是吗?”
“啊,是吧。应该是。不过你太小了,挤不上去的。”吴从恩看了看远处的神庙,那是一个三层的宽大建筑,第三层是个半封闭的平台,东部有一个阶梯式神塔,塔顶有个小巧的石屋,两侧有些柱子。
“嗯,娘娘也这样说啊。”阿雪叹了口气,随即笑起来,“不过等我长大,嗯,娘娘说十七岁就够了。到时我就去挤上神庙,摸一摸新神女。我不和别人抢第一,只要第九十九就行。或者,第一百也可以。”
“嗯。”吴从恩有些走神。
“阿舅不信吗?明天就是六月六了,你来看新神女典礼啊,九十多名里经常有小孩子呢。”
“我当然信啊。神女典礼很有意思吗?”
“人很多。今年会格外热闹。”阿雪脸上一副“快问我”的得意。
“为什么啊?”吴从恩笑着问道。
“今年的新神女是摩诃密达啊。她是名门俱卢伽罗的女儿,因为神性卓越被诸神喜爱,选为了神女。”
“也可能是有个好爹爹。”吴从恩的怪话还是冒了出来。
“是啊,是啊。她阿爹是最有权势的老员外山塔努·俱卢伽罗。可惜我爹爹不在了。”
“你说谁?”
“嗯?我说阿爹不在了。娘娘说他为国捐躯,侍奉神明去了。”
“前面那个人,你说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老员外山塔努·俱卢伽罗。他是郡内史,阿舅要找他讨官做吗?”
“俱卢伽罗,俱卢伽罗……”吴从恩突然停下脚步,从身上取出草纸本迅速的翻找,上面记载着洪楚然介绍过的郡中“山塔努”们。
没有啊,没有,不是。
吴从恩心思全在草纸本上,阿雪两次叫他都没有反应。
“阿舅,阿舅。别吓我啊。”阿雪着急道。
“没有,的确没有。”吴从恩慢慢回过神来,“我没事,阿雪,你能说说这位山塔努·俱卢伽罗吗?他住在哪儿?”
“阿舅,阿雪不晓得老员外住在哪儿。只听说他们祖先是统治大河上下几百年的大王。”
吴从恩看着委屈的阿雪,安慰道:“算了,算了。你告诉我名字已经很好了。你不是要去神庙吗?我们去吧。”
“好啊。阿舅别生气,我给你讲新神女的故事啊,她的故事这几天城里传的到处都是呢。她因为受到诸神感召,才去岐国留学的,后来又去了大吴,在那里破解了诸魔设下的许多陷阱。许多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最美的神女了,一双宝蓝色的眼睛,能纯净世间一切虚妄……”
“等等。”吴从恩竭力控制住自己,“她是不是紫色的头发,像是最精致的绸缎?”
“是啊。阿舅也听过这段吗?”
“她,她是不是有个汉名叫谭春娘?”吴从恩紧紧的抓着阿雪的手腕。
“我不晓得,啊。”阿雪说完觉得手腕疼了起来。
“他父亲是不是有个汉名叫洪楚然?”
“阿舅,阿舅,疼,太疼了。阿雪真的不晓。阿舅你别打阿雪啊。”
“啊!”吴从恩一阵虚汗冒了出来,他松开手歉意的看着阿雪,“对不住,对不住了。阿雪。”
“没事了,没事了。”阿雪收住泪水,后退两步又迈回半步。
“我只再问一事。”有些羞恼的吴从恩低下头没有看向阿雪,“河滩、海口那片地是不是属于山塔努·俱卢伽罗?”
“是啊。老员外家的地从海边到城里,从来望不到边。我和娘娘也住在老员外家的租屋里呢。”
“嗯,谢谢了,阿雪。今天,实在对不住。”吴从恩小声的说着,也不知阿雪听没听见。
忽然,他想起来什么。从怀里取出钱袋,猛地放到了果蔬篮子里。
“这几天别去做工了。寻个大夫,给你娘娘瞧病。用好药,好得快。”
说完吴从恩转身便跑,撞了两个避不及的。喊着“阿舅”追来的阿雪却根本追不上。
6.
金黄色的稻田与茂密的甘蔗林分布在道路的两侧,看上去心旷神怡。道路的尽头则是一座中规中矩的汉家宅邸,白墙黛瓦,飞檐斗拱,威严的正门内,是大大的影壁,上面刻有五种吉祥的动物,共计九十九只。
前庭分为三进,需过三平九拱,大小十二道门,才能到达后院。
洪楚然便在后院二进的家庙中,静静的祝祷。
吐出一口浊气,洪楚然缓缓起身,发现了站在家庙外的家仆。
他接过家仆递来的方巾,洁面净手后便问道:“有何不妥?”
“吕军爷那里提价了。”
“哼。倒是好算盘。且回他,这般功劳他不要自有人取。”
“是,主人。”
“他果不来,便让李龄泰去做事。让他放宽心,只管见火号行事。事成,保他一副官身。”
“主人恩德万载,泽被樵类。”家仆伏首颂道,待听不着洪楚然脚步声才起身匆匆往外去了。
洪楚然计议笃定,去看过女儿便静心读书。直到用过晚饭,才唤来老仆。
“那吴大郎行止如何?”
“今日还是四处寻访,后半日遇到一个卖果子的汉家夷种,将盘缠都赏了出去。”
“却是个良善人物。”洪楚然不以为然的笑道。
“两人行到神庙左近才分别,吴大郎颇有些懊恼。”
“哦?他去过神庙?”洪楚然放下了茶杯。
“没有。只在神庙外百步便与那汉家夷种作别。虽则言行懊恼,但老儿愚钝,不得要领。”
“你既拿不准,定有缘由。小心无大错。找几个人安排他。不需为难,只管留待明日事了便是。”
“救他,救他。”断断续续的呢喃声从隔壁传来。
“明天出发前,再服一次药。”洪楚然皱了皱眉头吩咐道。
“是,主人。”
“军使,廖家兄弟来了。”赵丰年叉手说道。
“便叫来问话。”
“是。”
未久,两个矮胖的男子便先后进了纲首室。为首的是哥哥廖力,生的塌鼻子、阔嘴巴,一副贼眉鼠目,跟着的是弟弟廖宁,生的眉目俊秀,唇红齿白。若说两兄弟有何相似之处,便是一般的肥胖滑稽。早年在岸上作丑作怪讨生活,不料哥哥是风流性子,惹了不少官司,这才到了海上讨生活,凭借见风使舵,耳聪目明竟是如鱼得水,在天竺东北沿岸的水匪路盗中颇有些交情。
“虚礼便免了。”王富春懒得多说,将一个钱袋放在了桌上,“我要实话。吕狗头那厮现在何处驻泊?”
廖家兄弟脸上堆满了笑,弟弟盯着那钱袋便挪不开眼睛。哥哥廖力反倒后退半步,撞了弟弟一下,才谄笑道:“自然实话,自然实话。吕军爷,哦不,吕狗头那厮昨日方见过,说是郡中调他们入河警卫。只怕今日便要启程。”
“警卫什么?”王富春又放了一个钱袋。
“明日便是‘洗象节’,大河上舟船繁盛,吕狗头既是去防宵小,也能捞一笔。”廖力笑道。
“说实话。”王富春摇头不信,伸手作势取回钱袋。
“明天神女典礼,俱卢伽罗家想让他鸣炮助威。”廖宁抢先说道。
“就这些?”王富春盯着廖力问道。
“其余事情小的也拿不准。便是说了,军爷也要扣钱。”廖力一脸委屈和不舍的说道。
“尽管说。”王富春又放了一个钱袋在桌上。
看着桌上的三个钱袋,廖力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很快恢复了那谄笑,说道:“原是市井传闻,军爷莫要穷究。那俱卢伽罗家这次贡献神女,听说郡中有流言说她淫荡不贞。吕狗头连人带船一起去了,便是给俱卢伽罗家撑台面。您想想,又是兵船,又是鸣炮,这什么流言也灰飞烟灭了不是?”
“只怕是偃旗息鼓。”王富春笑道。
“是极,是极。偃旗息鼓,正是偃旗息鼓。小的不学无术,说话没个准头,全靠军爷才识渊博,有教无类,圣明烛照,明见万里……”
“行了。”王富春摆摆手,“心里怎么想的,不必说出来。你们回吧。”
“多谢军爷赏饭吃。”廖力恭恭敬敬的取了三个钱袋,便躬身后退,直到出了纲首室才敢转身。
“多亏赵兵爷抬爱,我兄弟才有口饭吃。莫要推辞,莫要推辞。”廖力连忙将一个钱袋塞到了随行的赵丰年那里。赵丰年也不推辞,迎着廖宁不舍和痛苦的眼神看了过去,后者连忙低头赔笑。
赵丰年返回纲首室,将那钱袋交还了王富春,叹气道:“这俩瘪三怕是没说实话。”
“拿着吧。”王富春又将钱袋给了赵丰年,“全说实话他俩也活不到今日。”
“这里离吕狗头窝子很近了。”赵丰年提醒道。
“我晓得。”王富春点点头,“等蒋毅孝回来,我们便启程。明天,好好‘过过节’。”
“是,军使。”
7.
“我去把饭取来。”一个家仆说道。
“若有酒渣也一并取来。”另一个家仆说道。
“酒渣就没有,药渣你要不要?”
“晦气。快去,快去。”
“洗象节”的清晨,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各家都备了水桶、水盆、水舀,挤在路边。等着各地贡象路过时,泼水洗象,祈祷一年的福运安康。也有小孩子实在等不及,各自用手掬了水,互相泼着,偶有失手的,惹了家长或别人的家长,便被一脚踢回家里,与这街边的热闹告别。
所谓的贡象,比不得岐国真真从海内外选拔,只是郡中各商家上户从远地买来,调教清楚罢了。百姓原也不计较这种微末,只图个热闹。贡象的御者和乘者趁着节庆开始前,各自填饱肚子。乘者负责歌舞、杂耍的表演,不过好歹午时过后能下来休息。御者则辛苦的多,他们从清晨到傍晚,一直都要呆在象背上,十分煎熬。
柏庆斋的贡象御者和其他御者采用了相同的策略,尽量彻底的排泄,然后多吃少喝,以便能顺利的坚持一天。
“砰”
吴从恩咬着牙从背后将柏庆斋的御者打晕在甘蔗田里。他忍住臭味,将对方的衣饰换好。他从软禁他的宅子逃出来有一阵了。不知那个取饭的仆人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发现自己逃走。
应该掩藏好那个被打晕的家仆。
吴从恩心里有些后悔,恐怕此时他逃走的事已经被发现。
想到此处,他又将柏庆斋的御者往甘蔗林深处拖了拖,尝试着掩藏起来。
当他匆匆赶到柏庆斋贡象的竖幡下,那些乘者急不可耐的向他用夷话抱怨了一通。他有些紧张的应付着,只是点头摇头,步履匆匆的登上了贡象。
回忆着幼时听过的话,他尝试着轻踩象耳两下,身下的大象懒洋洋的甩甩鼻子,没有反应。他又一长两短踩了三下,大象终于挪动着站了起来。这让吴从恩恢复了信心。
“赵六,这次很危险。”王富春边吃早饭边说道。
“军爷不必再劝。小六早就该死,若不是军爷,也没有如今的富贵。”赵丰年连忙叉手回道。
“那好。不过今日兄弟们用不上这许多,家里有老人孩子弟弟妹妹要照顾的,先去蒋毅孝那里。”
“是,军使。”
“那个娈童使者来了吗?”
“正侯在甲板上。”
神庙紧闭的大门前,有一个高高的木台,顶部插着一面绘着古怪图案的旗帜。而神庙前空地周围已经挤满了人。各路贡象也聚集到了神庙前的空地上,分成两排六列,齐齐整整的等待着什么。
忽然,神庙的大门打开。
嗡,嗡。人群中传来了骚动的声音,像是一团海蜇律动着向前挪了挪。
“典礼开始!”神庙司礼官喊道。
随即在司祝官摩诃察布拉的指引下,一队上身赤裸,下身着甲裙的武者簇拥着四个强壮精悍的抬舆者,缓缓走向神庙。
吴从恩极力望去,也瞧不真切抬舆中的情景,心中的煎熬益增。
司礼官再次喊道:“行礼!”
原本乌泱泱一片的人群像是被暴风吹过的麦田,纷纷矮了下去。即便是贡象们也纷纷在御者的示意下,屈前腿行礼。吴从恩慌乱间蒙对了指令,最后一个矮了下去。司礼官不满的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摩诃察布拉轻盈的走到抬舆之前,举起右手扶在抬舆的正面,高声说道:“俱卢伽罗的女儿,摩诃密达,她受到诸神指引来到此间,全心奉献诸神,侍奉终身。她不惧险阻与陷阱,正如悉达通过火神阿耆尼的考验,心甘情愿放弃世俗与享乐,响应火神阿耆尼的召唤。今日,火神阿耆尼再次降临考验,摩诃密达·俱卢伽罗将向诸神证明她的贞洁与神性。”
“火神阿耆尼的考验。点火!”司礼官喊道。
十六个神仆举着火把走到木台前将它点燃。
“去吧,我们的骄傲,能澄净一切世间虚妄的摩诃密达。”摩诃察布拉将琉璃瓶中的水洒在手上,往抬舆的上方弹射。
“去吧,去把火神阿耆尼的旗帜取回来。记得像个神女一样。”
“像个神女一样。”温婉的声音从抬舆中传来。
“对,像个神女一样。”
缓缓地,声音的主人从落下的抬舆中走了出来,紫色的头发,苍白的面孔,像利剑一样刺痛了吴从恩。
是她,是她!
吴从恩头皮发麻。
这些人要做什么?让她去火台上?混蛋,可恶的混蛋!
吴从恩仿佛凭空生出无穷力气。他立刻下令身下的大象站立起来。
“行礼!”司礼官狠狠的喊道。
吴从恩置若罔闻,驱策大象直奔摩诃密达而去。
“拦住他!”
“他要干什么?快,拦住他!”
吴从恩的大象冲散了护礼队,他们穿着甲裙,光着脚到处乱跑;吴从恩的大象惊坏了抬舆队,他们精赤着上身,抖动着双腿尖叫;吴从恩的大象吓跑了摩诃察布拉,她咒骂着、哭泣着、求饶着弃神女而去。
呜~哇~
骚动的人群传来幸灾乐祸和怒不可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前后左右的拥挤加剧了彼此的厌烦,发生了小规模的争斗。
“啪!”洪楚然将折扇摔到了地上,斜瞥了老仆一眼,便拂袖而去。
“带走。杀掉。”老仆用夷话吩咐身后的两个壮仆。
吴从恩从大象身上跳下来,他一把抓住面前憔悴的摩诃密达,高声喊道:“是我,吴从恩。春娘,春娘!”
8.
“看来你家主人不准备守约了?”王富春淡然的说道。
“只要军爷交出我家春娘的嫁妆。一切好商量。”俊秀的使者不卑不亢的说道。
“好商量?”王富春笑了笑,指向远方的一艘蒸汽船,“吕狗头这个人,我是晓得的。有百般毛病,但只一样我很佩服。那就是从来不给敌人留活路。这很像我。”
“世事无绝对……”
“停。不用劝了。不就是打那批嫁妆的主意吗?你家员外什么没有,会缺这几箱嫁妆?”
“完璧归赵,正是佳话。”
“哼。那嫁妆有问题,我是晓得的。你也别费心思了。我今日若是不趁意,你肯定要上西天的。”王富春说完也不理那使者便走向指挥台。
“右舵三,左舷炮升两度。”
“右舵三,左舷炮升两度。”
“全速接敌。”
“全速接敌。”
“子母弹准备。”
“子母弹准备。”
“报告右轮转速。”
“报告右轮转速。”
“右轮转速七十九”
“右轮转速七十九”
“开炮!”
“开炮!”
“放开我,放开我。”吴从恩大喊大叫。
他被两个壮汉制住了。几经挣扎,柏庆斋御者的衣饰掉了个干净,露出了他的本来样貌。
原本呆滞的眼神突然闪过华彩,摩诃密达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一切迷雾,她认出来了。
“救他,救他。”她呼喊着,温柔的声音显得楚楚可怜。
只是神庙前的喧闹遮盖了这一切努力。
她又继续喊着,看着吴从恩越来越远,她声嘶力竭的喊道:“放开他,放开他!”
她终于迈动脚步,向吴从恩追去,但疲惫而激愤的境况下,不慎摔倒了。
唔~
四周传来巨大的叹息声,原本的小争斗也纷纷停歇。
候选神女在典礼上摔到了,这可不是吉兆。
寂静中人们想要发泄一番,发泄一番来自内心的厌烦和恐惧。
“放开他,放开他。”摩诃密达伸手拉住了吴从恩的衣角,但被壮仆拽开。
“啊,是汉家阿舅。”在树杈上的阿雪不再晃动双腿,慢慢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谁啊?”阿雪妈妈斜倚在树下,关心的问道。她看不到详情。
“方才那个驾象抢走神女的人,是汉家阿舅。昨天那个汉家吴阿舅。”
“这样啊。也是可怜人。”
“放开他,放开他。”阿雪并没有母亲那样复杂的情感,她只是在树杈上直率的表达自己的喜恶。
“放开他,放开他。”
摩诃密达与阿雪一远一近的呼喊似乎提醒了拥挤的人群。
“放开他,放开他。”人群中的汉人们肆意的喊着。
呐喊逐渐变成了行动。
吴从恩晕头转向的,脑袋里、耳朵里嗡嗡乱响,他实在记不清是如何脱困的,半路上脑袋好似又挨了好几下。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摩诃密达就在他身边。
她已经安静的睡着了,仿佛耗干了全部的力气。泪痕已经干涸,笑容重新绽放。轻风抚动秀发,日晕辉映冰肌。
“轰”、“轰”
远处传来了轰鸣声。
像是炮声。
原本松懈的吴从恩又警惕起来,他撑帆摇橹, 想要寻处河岔,避开兵船。
好运气似乎用尽了。
他正撞上从一个河岔里驶出的兵船,更糟的是兵船的首领他识得,蒋毅孝。
面对兵船的枪炮,吴从恩只得束手。
“不必多言。见过军使再处置你。”蒋毅孝瞪着吴从恩,语气不善。
“我晓得。”
“把他们押到底舱。”蒋毅孝说完,走向指挥台。
“如今是时候杀回去了,让吕狗头尝尝我们的手段!”
“是!”
“左舵一。”
“左舵一。”
“全帆全速。”
“全帆全速。”
“锅炉生火。”
“锅炉生火。”
“换装燃烧弹。”
“换装燃烧弹。”
9.
广饶郡外海。夕阳余晖之下,交战双方的舰队逐渐脱离接触,但在战场的核心,仍有三艘受伤兵船在互相对射。
“砰!”
“好!”
在命中敌舰后,朴志南号上传来一阵欢呼。
这本是蒋毅孝座舰,不过一刻钟前王富春的旗舰吴知兵号沉没,主要的海军人员撤离到此舰,由朴志南号充当临时旗舰。
“老蒋,你这炮打得准啊。”王富春调侃道。
“准不准也就这样了。”蒋毅孝对战绩并不满意,“以一敌二不是常理,还请军使准备撤离。”
“还撤啊。你先来吧。我命硬。”王富春扶着腰说道。
“伤情不宜耽搁,还请军使以国事为重。”
“屁大点儿伤……”
“还请军使以国事为重。”
“晓得啦,晓得了。”王富春摆摆手,“把那崽子带上来吧。要撤你们一起走。”
蒋毅孝疑惑的看了看王富春,说道:“是,军使。”
吴从恩被带到了王富春面前,他依然紧紧牵着谭春娘。
“你挺能惹事啊。”王富春想给他一巴掌,但扯动了伤口。
他缓了缓,才收回手掌,命令道:“一会跟着赵六和老蒋一起撤。嗯,跟老蒋一起吧,他运道旺。”
“是,军使。”
“这个娘们就别带了。”王富春平静的说道。
“不行。”吴从恩坚决的摇头。
“这是命令。”
“对不住,军使。我和春娘不会再分开了。”吴从恩看着身边的谭春娘,坚定的说道。
“蠢蛋,蠢蛋。”王富春咒骂着,“这就是个祸水,是个灾星。你醒醒吧,还嫌她害得人少吗?”
“不是这样,军使。她不是灾星。”吴从恩辩解道。
“轰!”
“砰砰啪啪”
船身剧烈的颤抖着,火光四射,各种碎片乱飞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
咚咚。
蒋毅孝敲过门便进来,向王富春秉道:“军使,左轮第四叶中弹,船体开始倾斜。请速速撤离。”
“晓得了。你安排吧,赵六呢?”
“他受伤了。”
“他不是在蒸汽室吗?蒸汽室也中弹了?”
“受损了。蒸汽机和锅炉还算正常,就是煤不多了。赵六被碎片伤到的。”
“晦气。”王富春叹了口气,“你们先撤,我带吴从恩一会去右舷悬梯。”
“是,军使。”
蒋毅孝退走之后。王富春恨恨的看着吴从恩,说道:“她还不是灾星吗?”
“她不是,军使。她真的不是。”
“我晓得你懂汉话。别装聋子哑巴。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灾星?你的嫁妆里为什么会有紫色染料?你的头发本来什么颜色!是不是葡萄酒一般的恶魔色?蓝眼睛,红头发的灾星转世,是不是你?!”
“军使,你胡说什么?”吴从恩见不得谭春娘流泪。
“胡说?不是为了遮掩她灾星的身份,他老子会这么处心积虑的对付我们?你的那些同胞袍泽会死在这里?吴知兵号会沉没?那可是你老祖宗的名号。”
“不是的,不是她。是我,这一切是因为我。军使,万千罪孽,都是我造成的。若军使不来救我,便不会落入他人算计。不要怪到春娘头上。”
“你倒是个情种。”王富春看了看卷缩在吴从恩怀中的摩诃密达,“这却都是怪我了,谁让我要救你呢?”
“不怪军使。军使一片好心……”
“少他妈废话。”王富春吼道,“什么好心,老子会因为好心让兄弟们冒险?”
“那……”
“因为我是你老子!”
“军使,舟船准备妥当了。”蒋毅孝说完看了看即将入海的落日。
“嗯,开始撤吧。让水手先走。”王富春忍着痛说道。
吴从恩面色呆滞的待在舷侧,憔悴的谭春娘担心的看着他,不断用手轻拍吴从恩的手背,想要缓解他的焦虑。
究竟怎么回事?我到底姓什么?姓吴还是姓王?
吴从恩懵懵懂懂间,撤离的队伍迅速缩短。很快就剩吴从恩、谭春娘和王富春三人。
“你先走。”
“不,还是军使先走吧。”
“我是军使,职责所在。快走。”
吴从恩明白王富春说的是正理。但他还是心有疑虑,试探道:“我走之后,请军使帮春娘下船,行吗?”
“行。”
吴从恩害怕的看着王富春,他答应的这么干脆,倒让吴从恩犹疑。
“多谢军使。还是我来帮她吧。春娘,慢慢上悬梯。”
“蠢蛋。”王富春不屑的说道。
吴从恩对此充耳不闻,他专心致志的看着谭春娘,目睹她一步步下了悬梯,登上子船。
他舒了口气,一回身却看到王富春在打眼色。
“不要!”吴从恩惊恐的看向子船。
蒋毅孝的短刃正从谭春娘腹中退出来。
扑通。
蒋毅孝将痛苦的谭春娘一脚踹翻,落入海中。
“假的,假的,假的!”吴从恩纵身跃起,却被要有准备的王富春拦住。
他用废缆绳把吴从恩捆了个结实。
在他耳边叹道:“蠢蛋。她不死,你就得死。死了这么多兄弟,老子也快压不住了。”
“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吴从恩泪流满面。
他下巴搁在船帮上,说起话来越发吃力。
王富春把他用悬索垂下去,自己也麻利的登上船。却发现吴从恩直直的盯着对面的蒋毅孝。后者阴沉着脸,默默的擦拭着短刃。
“发船!”王富春烦乱的命令道。
船刚移动,吴从恩就突然横滚,半起身冲向蒋毅孝。蒋毅孝一发狠,反转短刃刺向吴从恩。不料吴从恩不闪不避,直直撞来。
噗
短刃入肉。
长袍透血。
呵,呵。吴从恩笑着用力后仰,王富春阻拦不及,眼看他落入海中。
春娘,我来寻你了,别怕。
乍暖还寒的海水加速了吴从恩的虚弱,腹部的伤口不断渗血,停不住。
我们说好的。
共死生,许白头。
我们要有个小小的家,我耕田来你纺纱。
共死生,许白头。
我见到你了,等等我。
共死生,许白头。
10.
王富春笑着摇了摇头。
“军使,要救吗?”蒋毅孝问道。
“干你……”赵六刚开口就被王富春打断。
“不用了,你做的对。”王富春仍然笑着,“我们快撤,兄弟们今日可吃了苦头。回到水城我请大家喝三天。”
“好!”
“军使英明!”
之前因为座舰沉没而低落的士气,有所恢复。不论海兵还是水手,又重新拥戴他们的军使。
“娘娘,娘娘。”
“阿雪回来了?”
“是啊。娘娘你看,今日我拾了许多蛤蜊。我们还是干煮来吃吧,可鲜了。”
“好啊。阿雪今天真能干,有没有伤到手啊?”
“没有,没有。”阿雪得意的掏出一块皮子,“我在海边捡到了这个,用它垫着,手手一点也伤不到。”
“好聪明。”阿雪妈妈放下针线,接过皮子随意的放在一边,抱起阿雪揉着她的小手,“下次不要去海边拾了,海里妖怪太多。”
“晓得,晓得。”阿雪认真的说道,“娘娘,你看这上面写了什么啊?”
阿雪妈妈看向那个皮子,有一面有些模模糊糊的字迹。
许尔舟□□时□□
许□□□□□□卖
许尔官□□□抵□
阿雪妈妈皱眉看了半天,放弃道:“许多字认不出了。我家傻囡拾蛤蜊时这么用力吗?”
“阿雪不是傻囡,我拾到就这样了。”阿雪嘟嘴说道。
“晓得,晓得。我家阿雪最聪明,不是傻囡。”
“嗯。”阿雪满意的点点头,指着皮子左侧说道,“娘娘,这三个一样的是什么字啊?”
“这个?念许。汉家阿舅们有这个姓氏。”
“是娘娘的姓氏吗?”
“不是。娘娘家里姓徐,音形都不相同。”
“那是吴阿舅曲子里那个许吗?”
“吴阿舅?哪个曲子?”
“今天在神庙,吴阿舅不是唱过一首曲子吗?我听里面有个许字。”
“哦。阿雪记得清,确是那个许字。”
“娘娘能唱给我听听吗?”
“怎么了?”
“白日里觉得好听啊。娘娘教会我,下次见到吴阿舅我唱给他听。”
“傻囡,那曲子你不能随便唱的。”
“啊,又说阿雪傻。娘娘唱,娘娘唱,娘娘唱给阿雪听。”
“好,好。你去煮蛤蜊吧。煮好了,我唱给你听。”阿雪妈妈打发了阿雪便又拿起针线赶工。
星夜之下,海岸之滨。
木制的干栏小屋中,阿雪妈妈缓缓地唱着曲子,哄阿雪入睡。
“共死生,许白头。纵天地悠悠,同销万古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