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麦——白驹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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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纵横

进 麦⊙文

何 懿⊙图


21:42

刚才看表是几点?好像是19:35,应该没错。这么说,我从两小时前就开始盯着电脑了。

那么,这两个多小时里我都做了什么?上网看了一篇邻市又发现不明飞行物的新闻,仅此而已。问题是,三幅除了PS痕迹以外其他细节都模糊不清的图片,加上不到一千个饱含“假新闻流”味道的文字,需要看这么久么?

不需要,这是废话,废话都是真理。

确实,我从小就没什么时间观念,经常疯玩到天黑后被老爹教训,然后下次还是记吃不记打。而女友,不,前女友显然不如爸爸对我有耐心,当我第三次约会迟到后,就再也没给我“下不为例”的机会。

提起那个丫头,我还真是打心眼里挺喜欢她的……

22:45

我干什么了?

一瞬间想入非非,回味起那丫头吐气如兰,刹那间在我耳根留下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温存。然而这意淫既非瞬间也非刹那,而是——有一个多小时吗?

见鬼了!

照这么下去,说不定下一刻我就发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逝去一小时、一天、一年甚至几十年,连因虚度而生的悔恨都不会给我留下。我有点紧张了,把闹钟扒拉到显示器旁边,瞪着秒针一圈一圈地旋转。时针和分针会像飞机的螺旋桨那样突然发动起来吗?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数字又会不会像百米决赛发令枪响后那样开始奔腾?

屏幕突然一黑,进入了屏保,变换的线条像时光隧道一样向我扑来。不!不!我以最快的速度更改了节能设置,不要屏保也不要黑屏,那数字一消失说不定就会暴涨。

“10:48:30、10:48:45、10:49……”

我开始每隔十五秒就在心中默读一次时间,巴望着那样做便能揪住时间的尾巴。

……

06:31

天哪!

我用双手挤压着自己的头,说不上是惊叫还是悲号了一声。所幸,在像个泼妇那样歇斯底里之前,我意识到事情其实还没那么糟,恐怕只是昨晚一遍一遍地默念数字,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而已。


挤!

与其天天这么挤地铁,还不如卖个肾换辆私车,反正它早晚也会被挤坏……

昨天我还这么抱怨,今天却觉得这样心里反倒踏实。我得声明,这绝不是因为身体左右两边紧挨着两个女高中生的缘故。同一个狭窄的空间,有这么多人能够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没理由我一个人身上会发生异常,只要列车还在按照时刻表行进,我就应该不会被卷进时间的湍流。

女高中生的对话我听起来有些理解障碍,主要是很多名词闻所未闻。我绝非有意偷听她们的谈话,只是想给自己的注意力找到一个焦点。

“别提了,昨儿吃完饭趴桌上就眯瞪着了,一睁眼,嘿!真对得起我,十点半!”

“我也是,做完解析几何一看表,差一刻十一点。”

“您老先生真行,那两道破题至于么?”

“谁知道,估计听歌入迷了。”

她们似乎在抱怨错过了什么节目,看来都和我一样没什么时间观念,巧的是,她俩也在昨天傍晚到十点半之间虚度了时光,不同的是,她们对此并没像我这样神经过敏。

这是年龄造成的差异吗?

我突然非常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九点?十点?会不会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

“同学,现在几点了?”

听歌会入迷的女高中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表。而睡美人的性格要泼辣些,直接瞪了我一眼,“你自己没手机吗?叔叔!”称呼里夹枪带棒。

恐怕是被人当做专向小女生搭讪的变态了,我赶紧用被夹在半空中的手向下指了指,表示要想掏在口袋中的手机,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两个女生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妥的举止,不过,她们这年纪就是筷子掉到地上也能笑半天,不能太往细里琢磨。

“七点二十。”

“还好,还好……”

“这位哥哥也快迟到了吧,今天这地铁有点晚,差了快五分钟了。”

公平点说,天天骂归骂,但近年来地铁公司的服务质量其实是有提升的,最起码行驶时间越来越准确,我每天上班坐的几乎都是同一时刻的地铁,而到站的时间相差也从没有超过十分钟。

五分钟还算是正常范畴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把时间凝固在平面”——

车厢一进入黑暗的隧道,就只能看见这句灯箱广告词以及它旁边大概是某种数码相机的商标。时间会凝固么?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样,未来无常而过去永无可变,就像奔腾江水凝结成了万年坚冰,“现在”就是那条冰线,将时间分成冻结和流动的两半。我们永远身处于这两半之间,后方无奈而前路彷徨。

07:55

车站的时钟显示着这个时间,比我平时晚了十五分钟,如果刚才只差五分钟的话……地铁会比平时开得慢么?那样的话后面的车不就要追尾了么?

不对!是我坐过站了!


所幸两边的列车同时进站,我从一边挤出来冲进了另一边,我实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坐过站,不过要是记得谁还会过站呢?

总之,时间本身并没有混乱,因为地铁运行的时刻是正常的。乱的是我自己,时不时发呆,错过时间。我盘算着到了公司是不是应该请个假到医院去一趟,若是迷迷糊糊中错过时间大概只是太累了,但像我这样自觉很清醒,反而有可能是脑子出了问题。

我决心盯紧车门,一打开就冲出去,反正就只有一站。我自信能保持意识清醒。

前门站——

没有看错,我确定!

没关系,反正八点半才上班,就算折腾了这一趟,也顶多八点十分,不会迟到。我抬起头来看车站的时钟,情况比我预计中还要好。

07:45

等一等……

刚才是几点?07:55对不对?现在呢?是刚才的十分钟前?

我转身去看地铁站的另一块时钟,显示的时间和那块一样——当然一样,那根本就是一座时钟的几块不同显示牌而已。

这钟出毛病了吗?手机……对,还有手机。

07:47

手机的时钟没地铁站对得准,四十五也好,四十七也罢,这不重要,总之,现在是七点五十五之前。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回到了过去?按照相对论,难道那列地铁刚才超越了光速?

我不禁去看地铁的隧道,下一列列车刚好进站,当然,那是一般的速度,很慢,至少和光速比起来很慢。

我刚才就是坐着这样的列车吗?不对,我坐的是另一边,从和平门到前门方向的列车。

等等……

我真坐上过那个方向的车吗?我刚才真的到过和平门站?难道不会是我在从家到前门站的路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过了站,又急急忙忙地坐了回来?难道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从家里出发,正常地乘坐地铁,一路平安地在07:45分到达了前门?

在地铁上睡着,然后做了个梦,这有什么出奇的?我还梦见过前女友回到我身边,说要和我结婚呢……

梦里的她笑得灿烂无比,沉鱼落雁,而醒来后一切不见,只剩下想哭的我。

白日梦真不是好东西,人就那么容易当傻子。

话说回来,我真的睡着过么?睡着了真的会毫无知觉?刚才来来回回地在地铁站里找钟,现在已经彻底没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从哪个方向的列车上下来的了。我到过和平门站,这感觉绝不像梦,但还有其他解释么?除了那个关于超光速列车的天方夜谭之外。

和平门……

至少在记忆里我到过,但我的记忆靠得住么?“过去的我到哪儿去了,未来的我又在哪里?”以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是不靠谱的哲学家们在矫情,但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比他们更矫情。现在不光是“过去的我到哪里去了”的问题,而是刚刚去过和平门的我到底存不存在的问题。

怎么证明?没证据。就算有人看见了,就不能是他看错了么?就算有监控录像,就不能是监控录像出毛病了么?

只要是已经过去的事情,就没有什么能铁证如山。正因为这样,那些专业的和自称专业的历史学者才能把一个问题讲得云遮雾罩,自己提出个观点,自己去反驳,然后再把反驳的观点又批上一通,凭这些出一大摞书,骗那些无知又偏爱装有学问的人,赚他个盆满钵满。

我用手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人在思维混乱的时候最爱愤世嫉俗,现在我需要的绝不是嫉妒,而是冷静,冷静下来才有判断力。

再想想,再想想……

确实还有种简单的可能,简单到让我想到它的时候自己都差点笑出来。我用手机确认过前门站的钟没出毛病,但和平门站的钟也一样准确么?我不知道地铁站的钟是不是全线联网,但既然有可能不是,那么和平门站的钟当然有可能快了二十分钟。我到达和平门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是07:55,而是刚过七点半,然后,我又用了十分钟坐了回来。

至于说刚才那女高中生说车比平时晚,或许正因如此,列车后来才加快了速度,中间没有停站,我才因此过了站,这事情常有。或者所谓晚只是对她和那次列车而言,我则根本就是坐了比平时早一班的车。

总之,去和平门站看看,一切就都搞清了。


和平门站 07:55

当站务员告诉我没人动过时钟的时候,我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真是傻,如果我07:45在前门地铁站、07:55在和平门地铁站是事实的话,那么刚才我应该做的就是在前门站找一张凳子坐下,静等10分钟,看看自己到了07:55是不是会跑到和平门站去。结果现在我果然到了和平门,但却是自作聪明地跑来的。

如果现在的我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我07:55在和平门地铁站就证据确凿,可是我上一次07:55在和平门又是不是事实?还是说这一次其实就是上一次?

我错失了一次机会,对于07:45在前门的我来说,07:55是未来,只需等待,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07:45却永远成了过去,要如何才能再来?

如何再来……

我知道这不可能,理论上确实不可能,但不可能就等于没有发生过吗?07:55上车,下车时是07:45,这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吗?

不是刚刚就发生了吗?

我要想再来一次的话,就应该去坐地铁,坐到前门的地铁。

再想想,再想想……

我现在坐车回前门的话,无非有两个结果,要么到达的时间是07:55之后,八点也好,八点半也好,只要是这样,那我就只当做了一场梦,以后对谁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情,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但如果到站的时间果真是07:45呢?

那恐怕也证明不了任何问题吧,那时的我一定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07:55到过和平门,如果那时候还是证明不了这件事发生过,我又该怎么办?再坐车到和平门,然后再坐回前门,到和平门,回前门,和平门、前门、和平门、前门……

不能这样,我必须在和平门地铁站留下些什么。在柱子上画个记号?那恐怕也没用,我再来的时候那记号八成会没有,而我的想法只会从“做了一个到和平门地铁站的梦”变成“做了一个到和平门地铁站画了个记号的梦”。

现在最糟糕的问题是,我的记忆已经靠不住了。而当记忆靠不住的时候,似乎所有的技术手段也都会变得靠不住,就算我现在到地铁站的监控录像前去亮个相,检查的时候却发现没有,那结论也只是我记错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去亮过相而已。

找人,这个时候只能找人!要靠别人去记录,他们才能不依赖于我的记忆。

这么想着,就觉得仿佛有人在偷偷地看我,却又找不到目光的来源,该不是有警察看我神色异样而暗中盯上我了吧,那样也好,要盯就请一直盯住,别中途放弃,有点职业操守。

不过我不打算主动去找警察,还是站务员保险,不耐烦了顶多给我个白眼,不至于惹什么麻烦。

“先生,有什么事么?”

“我来过这里……你能记住我么?”

“您说什么?”她的眼神很疑惑,不疑惑才怪呢。

“我是说……”

这怎么和她解释呢?什么都不解释的话,这要求显然太怪了,我窘得直搓手,腿也跟着抖了起来。

“等女朋友呢吧?我知道了,要是有人问,我就说有个高高大大、挺帅的小伙子来过,让她在这儿等你一会儿。厕所在那边,快去吧。”

不管她误会到了多远的地方,我还是得感激这份愿意去理解别人的用心。这站务员长得很漂亮,有点像我的前女友。


前门站 07:45

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有点见怪不怪了,车进站前还紧张得满手是汗,看钟的时候还有点不敢抬头,真到看见这时间的那一刻,反而突然有种无所谓了的感觉。难道这种心情就叫随波逐流,或者干脆是破罐破摔?

振作,要振作起来!

现在该怎么办呢?我究竟应该就在这里等,还是回和平门站去?两种做法都有道理,但又都无理可循。

还是先去和平门找那个站务员吧,没结果的话,下次再来坐等也没关系,反正现在我的时间只是在十分钟的范围内摇摆,怎么折腾也不用担心迟到。

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想到迟到的问题,想想都觉得自己有点可悲。几年前还胸怀天地、壮志凌云,动不动就想把一生都投入什么事业中呢,什么时候开始把时刻表看得比理想还要重要了呢?

七点四十五还是七点五十五,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再次来到和平门地铁站的时候,不用看表就知道是07:55,我有点沮丧,因为在途中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便那个站务员说从没见过我,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我去请她记住我这件事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虽然她有独立意识,不依赖于我的记忆存在,但我要感知这一点却还是离不开自己的意识。从这点上讲,根本和摄像机什么的没有任何区别。

真蠢,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这么快就回来啦?”

“你……记得我?”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记忆能骗人的话,听力当然也能。

“不是刚来过么,我可没那么健忘。”

我感动得要哭了。没错,我来过,有人记得,我真想给她鞠个躬,在众目睽睽之下好歹克制住了冲动。站务员看我的目光仍然像刚才一样充满笑意,只不过多少带点职业感在里面。

“要一直记得我!”

当我重新坐上开往前门的列车之后,才觉得最后那句话说得不好,我说这句话当然是有用意的,但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那是个什么意思?刚才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比上回更强烈了,再说这些奇怪的话,警察就要有所行动了吧……


我在07:55到过和平门的铁证,在我又一次于07:45分来到前门的时候被击成碎片,一切又重新都变成了可能的记忆错误,但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不要紧,这次我要做的就是静等时间过去,发生任何事情,也不离开这个前门地铁站。

当然,也许到了07:55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和平门。

07:46、07:47、07:48……

我的双眼紧盯着时钟,生怕一眨眼,它又跳回到07:45,真要那样,我会不会永远被囚禁在这10分钟的牢笼?也许我本不该回来,不该自投罗网。

我的右手紧紧地掐着左手的手背,很疼,越疼越好,不能重蹈昨晚的覆辙。指甲说不定已经嵌进手背,变成一片血肉模糊,即使那样,在07:55之前,我也绝不会看它一眼。

07:53、07:54、07:55……

前门站 07:55

我屏住了呼吸,现在还不能松气,必须要冲破,冲破这个梦魇的时刻。

07:56、07:57……

前门站 08:05

天亮了!黎明来得比平时晚些,但它终究还是来了!


难道我不应该就这样去上班,让这一切到此结束?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身在开往和平门的地铁列车之上,这是计划好的,但现在我却开始后悔了。

真的有必要搞清楚今天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么?人本来就注定会带着许多未知了此一生,比会跨越时间的地铁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不是么?和我乘坐同一班地铁的人有那么多,有谁曾和我一样纠结着往返于两个地铁站之间,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注意,哪怕真的注意到,也只会对这种怪物列车敬而远之。

是啊,要是不坐这班地铁就好了。

这种想法在我心中产生的时候,列车已经从一片黑暗的隧道中穿出,没什么可以后悔的了。这不是决心,而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和平门站 07:55

难道这个车站的时间静止了,永远定格在了07:55?不、不对,刚才若是有一个地方的时间静止,那也是前门站的时间静止在了07:45,而和平门站是正常的。没有什么地方的时间是静止的,而是列车在穿越时间。换句话说,如果我现在再从和平门站坐回前门站,到达的时间不会是07:45,而应该是08:05。

我再也不会被扔回那个死循环,07:45永不会再来,但新的循环已经造成,07:55的和平门到08:05的前门。

十分钟的牢笼,跳出了一个,就会进入另一个……

“先生,你没事吧?”

我知道这声音是谁的,我抬起头,看着那张与我前女友有些相似的脸。

“你还记得我么?”

那站务员仍然保持着笑容,真是了不起的职业素质。但我分明能感觉出她的眼睛里有种望向异类一般的光。

“是的,当然。”

“确定?”

“嗯,先生……”

我看出她有那么点怜悯之情,悲天悯人就应该叫做善良吧,总是有那么多人呼唤着这种善良,他们真的知道被他们这样善良地看着的人是种什么心情么?想离我远远地就快点跑吧,有必要像我前女友那样虚情假意么?

“记得就好,再见。”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倘若她不记得,那么刚才我可能只是在一场噩梦之中,但是她记得,那就是说,这场噩梦本就是现实。

不对啊……

如果只是列车在穿越时间,车站的时间是正常的,那这个站务员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每隔20分钟左右见到她一次,这是我的感觉,可对她来说呢?我来到和平门地铁站的时间每次不都是07:55么?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这么快就回来啦?”

在那段时间里,我又去了一次前门,然后返回,速度当然不算慢。可是她认为我去做什么了?去厕所。那二十分钟还算快么?我的样子有那么像会便秘么?

她究竟每隔多久看到我一次?得找她问清楚!

我刚想过去,突然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我挣脱了一下,他却随之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要抓我的话,也等我问完话吧,身为警察就分不出好人坏人么?

“行啦,你再去缠着,她就该叫警察了。”

果然,那站务员正在远远地盯着我,目光明显和什么怦然心动无关,而是充满了警戒的意味。

而背后拍我的那个人,却没穿制服。

“你是谁?”

我放弃了去纠缠站务员的念头,转身面对着这男人。他大概有三十岁,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混入地铁站的人流中就再没法被找到。

就像他眼中的我一样吧。

“这无所谓,说了你也不会认识……大概吧……”他像是对自己的判断不太有信心,态度倒是不令人讨厌。

“你看见刚才我做什么了?”

“我可不光是看着。”

我马上就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了,他把一样东西递到我眼前,那是一台DV,里面播放着刚刚拍下的镜头——

我在站务员面前徘徊,问她能不能记住我、是不是记得我、还记不记得我……当然是一句接着一句问的,表情也时而激动,时而沮丧。而站务员则一直对我笑着回答,那笑容从真心到勉强,最后简直分不清那究竟是笑,还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颤抖。

片子显然没被剪辑过,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把一块时钟拍摄在了画面内,这和我的经历天差地别,但如果我每次到车站都是在07:55的话,那么这片子自然比我的记忆更合理。

“你是说……”

我刚想问清楚,他却打断了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递到了我面前,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这个地方,认识吗?”

和我上班的公司距离不远,不过我没去过。

“大概吧。”

“你到这个地方找一个叫鲍京林的人,一定要去……”他好像还想对我强调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但似乎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应该不可能不去吧……”

他的信心从何而来?我为什么要听他的呢?

我不听他的又能怎么办呢?


那个地址是一家心理诊所,果然是被人看成了疯子,对此我倒并不怎么生气,说实话,现在连我自己也都在这么怀疑。

问题是,当我走进这家心理诊所的时候,那个人居然也在里面,这就莫名其妙了,如果他是真心想要帮我,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过来呢?

“你让我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听到我的问题稍显诧异,但转瞬就把这丝表情掩饰了起来,这也是所谓的专业素质吧,我现在还真是痛恨这点。

“您请坐。”

我在沙发上坐下。这诊所就开在了一间单元房里,该不会是非法行医吧?

“您能先告诉我您的名字么?”

竟然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当然,他不知道我叫什么大倒也不算假话,可需要等到现在才问么?

“如果鲍京林不在的话,我就告辞了。”

“敝姓鲍。”

“你就是鲍京林?”

还真是会装模作样啊……

那人盯着我看了一阵儿,似乎突然对什么事情恍然大悟了似的。

“是我叫你来的,对吧?”

我不禁再度环视了一下这间一居室的每个角落,诊所里除了医生自然也可能有病人,但总不至于只有病人吧。

“是我叫你来找我的,是这样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仿佛不是他问得怪,而是我没听懂。我把心中的火气压了又压,决定还是回答他的问题,不管他的头脑和我相比谁更清醒,至少体格上他占优势。

“嗯,刚才在地铁站,大概半小时前。”

我拿手机想确认一下,上面显示的时间居然是20:08!手机肯定出问题了!

书架上有个小闹钟,但看不清,后面的书实在太过花花绿绿了,一般不都应该放几部大部头的丛书来撑撑门面吗?

从旁边的窗口望去,外面已经是一片灯火阑珊……

……

又来了,在屋里环视一下的工夫,十二个小时就过去了。

鲍京林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他仿佛看出我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恐惧。我知道这解决方法不过是掩耳盗铃,但心情还是不争气地随之放松下来。

“现在请你把你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好么?”

我说:“现在我确实只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不管别人听了之后会怎么看我,但我真的已经无法单独面对了。”

我想我的表达逻辑可能有些混乱,但事情本身恐怕也没法理出合理的逻辑,从鲍京林的脸上,我看不出他究竟相不相信我说的话,同样,我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当做了他的病人。

“也就是说,你第一次、不……应该说每一次到和平门地铁站的时间都是七点五十五分,对吧?”

“是。”

“好的,我们再确认一下,你到和平门地铁站的时间是3月26日,星期一的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我没提过日期,不过今天是几号他自然知道。

“是的,就是这个时间。”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是3月25日,你相信么?”

我当然不该相信,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我再次去看手机,上面果然显示的是: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

平静的态度反而让鲍京林有些意外,但他马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沉得住气的一个。”

也不是什么沉得住气,只不过体力已经被拥挤的地铁折腾得一干二净,现在连精神都开始疲劳。事已至此了不是吗?

“这么说,是不止我一个人出现这种情况了?这是种病么?”

“也不能说是病。”

我听出他有安慰我的意思,不过什么病都比不明所以要好,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早年上大学的时候,心理学系并不怎么出名,那时候我经常逃课跑到别系的教室去。”

怎么和我忆起往昔来了?我听说心理治疗往往会从闲话家常开始,不过这个转变也太生硬了,这人还真是靠不住。

“对了,你知道‘人择原理’么?”

真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但我大概明白他是想和我解释什么,又不知道什么程度是我能听懂的,所以就先试探试探。因此,他应该不是期待我用“知道”或“不知道”来回答。

“就是说自然理论一定会适应生命存在吧。”

鲍京林皱了皱眉头,看得出来,他对这回答并不十分满意。

“我们可以向前走,向后走,向左向右走,如果能克服重力的话,还可以向上走,总之,我们可以在空间中自由地行动,但时间却像流水一般,一去就不能回头。并不是只存在这一种时空,而是只有在这种性质的时空,人类才能够生存。因此,有我们人类的宇宙,一定是这种四维时空的宇宙。”

我没有插话,只觉得自己很悲凉,明明人类就生存在那种时空,为什么我此刻对它却只能心怀向往。

“但时空实际上是不稳定的,每个维度都会蜷曲,也会伸直。我们这个宇宙从大爆炸获得的能量保证它有三个张开的空间维,一个时间维,其他维度蜷曲到不可测,但究竟是哪个维张开,哪个维蜷曲,则时常出于变换当中。”

“等等,你的意思是空间会蜷缩成时间,而时间会涨开成空间?这怎么可能?”

“这么说吧,现在你坐的这个地方,周围有四面墙,上面有屋顶,你会认为这是‘室内’;而如果把墙和屋顶都去掉,你就会觉得这是‘室外’。其实是‘室内’还是‘室外’并不是由这个空间本身决定的,而是有了墙和屋顶,我们就感知它是‘室内’,没有就感知它是‘室外’。时空也一样,有了允许自由移动的三个维,无论这三个维本身是什么,我们就会感知它是空间,而只能向前去的那一个,则会被感知为时间。时间和空间的区别只是人类的一种感觉,它们之间的变换不是天崩地裂。”

“不是天崩地裂就不会被察觉么?”

“这就像地球在移动,你能感觉到么?也许能,但要依靠日月星辰,但若是没有日月星辰呢?当整个时空都在变换的时候,我们又能依靠什么来确定它在变换呢?不过话说回来,人类的大脑也许有一种我们还未能知晓的感觉机制,比如在毫无标示物的海面上,也有老水手能分辨出方向,我管这种机制叫‘记忆标示’。”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了,也就是说,我的大脑里存留着上一次时空维度变换前的“记忆标示”,会让我依然感觉现在的空间是时间,而时间是空间。

可无论我怎么想,时空都不会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吧,分不清时间和空间就能够回到过去么?

“你从来没有回到过去,只是你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而已。”

“什么意思?”

“人的大脑有一种习惯,当感觉器官的感觉与意识逻辑产生冲突的时候,大脑会重新组合收到的信息与记忆中的信息,从而得到符合逻辑的结果。你从和平门到前门,感觉时间倒退了十分钟,那只是你的大脑把你坐地铁、07:55在和平门站以及07:45在前门站这三个信息组合在了一起。事实上,在别人的眼中,你做的事情只有三样,07:45在前门站,07:55到了和平门站,然后在08:05又返回了前门站。”

“我的大脑认为穿越时间比真实的情况更有逻辑?”

“不能穿越时间这种逻辑是依靠知识得到的,是表层的逻辑,而大脑处理信息则要依靠深层逻辑,或者叫本能。你的‘记忆标示’让你感觉到坐车时移动的那个维是时间,因此大脑会依靠这个感觉重组信息。

“你感觉在坐车,但实际上只是时间在走;而时间在走,你却感觉到在移动。这和你眼睛看到的相矛盾,大脑只好把相应的信息重新组合起来,不然就无法对此做出反应。”

说实话,这很难以置信,但我就是觉得鲍京林的话很可信,或许,那只是因为我愿意去相信罢了。

“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说在时空中维度会时常变换,就真的没有一点痕迹可循么?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我说的话有什么证据对不对?”

鲍京林冲着我笑了,那是种宽容的笑。他能理解这个问题对我有多重要,因为,如果他的话只是信口雌黄,那我就只可能是真的疯了。

“其实维度变换前的世界,我们时时刻刻都能感知。你想一想,有什么东西不占据空间,只能在平面上留下二维投影,在普通时空中只能像时间一样直线前进,你对它整体的感知是连续的,但对部分的感知却只是瞬间?”

“是光吗?”

“你认为为什么物体接近光速时间就变慢,达到光速就静止?为什么是光速,而不是别的什么速度?

“因为光就是一个空间轴蜷曲而时间轴伸展的世界,我们的世界从那个世界看来,就是光。

“我们从光的世界中来,接着又到光的世界中去,人总是渴望着光,那是因为对世界怀有的眷恋——我的患者中有些真正厌世的人,他们都讨厌光,无一例外。这或许因为每个人其实都存在一点点‘记忆标示’,只是微弱得没人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我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消化鲍京林说的话,于是起身向他告辞。

“嗯,那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早上在地铁站见。”

“明天?不是刚才……”

“是明天,3月26日的早上,试着去适应现在大家所在的时空,你能做到。”

明天早上他会去么?

当然会,这我知道。


回家的时候,发现电脑出门时忘了关,我瞟了一眼屏幕右下的时间:

21:42

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

鲍京林向我保证,我会逐渐适应周围的时空,不需要药物,也不需要物理治疗,只要愿意接受,并且相信自己,“记忆标示”就会逐渐调整到和常人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有了所谓的“记忆标示”,因为自己对时间开始紧张和敏感?因为对日复一日碌碌无为的恐惧,或者干脆只是对前女友的离去而感到不甘?

那样的情感,难道竟有着哪怕时空变换也不会消失的力量么?

记忆标示——

听上去很帅,像是种超能力,不是么?我实在应该感谢鲍京林给它起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行为异常、产生幻觉、宣称能预见未来,一般人不是都把这个叫成更为大众化的那个名字——精神病吗?

每个精神病人,都像我这样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么?我不知道,但他们也应该像我一样,希望别人能像常人一样去对待他们,相信他们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吧。

我很幸运,至少能肯定鲍京林还相信着我,因为如果他不相信,明天早上就不会去和平门地铁站等我,那我就不会知道他开了一家诊所,那里可以把我拉出时间的旋涡。

在他的时空中,我找到他,说了一堆胡言乱语。

而我的时空中,他找到了我,说得同样莫名其妙。

我们理应永远相隔,但他相信了我,于是我们的时空有了交集,那么我也必须相信他,因为如果不相信,这一切也就不会存在。

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的病会好起来,就绝对不会好起来。

至于维度变换,这种理论就算说得通,现在也绝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不知道鲍京林究竟是真的上大学时在别系的课堂上听到过这种理论,还是只是为了我的治疗而现编现卖。他是个心理医生而非物理学家,后面一种可能性还要大得多。

但无论如何,我会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看到的世界与大家不一样,但我还想回来,也有人相信而且愿意帮我回来,那我就一定还能回来。

自然理论一定会适应生命存在。

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人择原理”。

该睡觉了,我得养足精神,他们时空里的明天对我依然重要,我得去和平门,让鲍京林把我找到。

22:45

我开始每隔十五秒在心中默读一次时间,想让自己快些睡着。

【责任编辑:杨 枫】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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