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二的时候，班上新转来一个男生。他还没有来之前，我们都听过预告片了，据班主任说，来的是一个长相酷似四大天王之一的郭富城的男生。我不太知道郭富城，虽然耳朵里常常听到班里的男生们哼唱“对你爱，爱，爱不完……”
主角正式登场，惊艳亮相。他的自我介绍一说完，就听到班上的女生们使劲拍巴掌。我的同桌倪小萍使劲推我，“薇薇，看，真的好帅哦，果然名不虚传。”
我扶了扶被倪小萍推歪的眼镜，模模糊糊看到讲台上有一个大高个子，连续几个晚上在被窝里看琼瑶，已经让我的眼睛更不辨雌雄了。
“很帅吗？”看着倪小萍花痴一样的反应，我又用力看讲台上，还是模糊一片。
“当然帅了，比郭富城还帅。”倪小萍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描述一下呗。”我说。
倪小萍瞪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讲台。她很看不起我这只四眼狗，我也很看不起她一江春水全部用来瞄男生了。
“大家好，我叫韩枫，请大家多多关照。”声音很好听。理所当然地，韩枫坐在后排。个子太高嘛。
倪小萍突然嫌弃起我来，她说，要不是我跟她做同桌，她说不定就可以和韩枫坐在一起了，现在倒是便宜了别人。
那个别人，就是我们班的另一个异类，叶青城。叶青城无疑是我们数学老师的宠儿，如果数学考试他考了五十九分，那我们班上一定没有一位同学敢及格。同时，他也让我们语文老师头疼不已，每次语文考试，他总能成功拉我们平均分下降好几个百分点。
“大姐，就算我不是你的同桌，你也机会渺茫啊。”我比了比一米五和一米八之间的差距。
倪小萍没有搭理我，毕竟，身高是硬伤嘛。虽然彼时在下不足一米五。
我和班上的大多数同学，是属于同一平面内的平行线。一方面是因为我又黑又瘦小，实在不起眼，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我除了看书外没有别的爱好。
不过，到初二之后，班上的男生突然巴结起我来，他们会通过不同的渠道帮我找一本一本的书，三毛，梁凤仪，金庸，卧龙生，汪国真……当然他们是有目的的，他们大都情窦初开了，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微信，没有QQ……但是，他们有稿纸，我有笔。
他们是在语文老师毫不吝啬的赞美中发现了我的，因为每周五下午都是我无比荣耀的时刻，老师会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在班级里阅读。这个时候，语文老师往往忘掉了他办公桌上收缴的，我的闲书。班上的男生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一定可以帮他们完成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
2
我也并非是来者不拒。代笔肯定是有代笔的代价的。所以，我的课桌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小零食。倪小萍总是一边分享我的酸梅粉了，兰花豆了，葵花籽了，水果糖了，等等，等等，一边断言未来我绝对不能当官，因为我有贪官污吏的潜质。
午后，别的同学大都伏在桌子上午休，我因为收了后桌唐佳尧的贿赂，正在伏案疾书。
“同学，打扰一下。”一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股热气哈到我的耳际。
我扭头，陌生的面孔，不过，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眼似笑非笑自带笑，头发果然是郭富城一样的发式。和倪小萍笔记本里的贴画真的有几分神似。
我用笔尖点点他搭在我肩上的胳膊，示意他拿开。我可不习惯和男生这么亲密接触。
“哥们儿，去厕所吗？带我一起去。”他比我还眼瞎吗？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开玩笑吗？你是女生吗？”我有些迟疑，看他这样也不像是女生嘛。难不成，他是变态?
“你不是男生吗？”他看上去比我还吃惊。收回胳膊，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头发。又把目光投向我。
我下意识地也摸摸了自己的头发，这下才发觉，我的头发大概没有他的长。我发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胸前，瞬间感觉脸上火烧一样。“出门，走廊前左拐，男女俩字儿认识吧？”
我们的教学楼属于那种老式楼，刚来的同学确实需要找一下才能到厕所。
他忙不迭点头，“对不起啊，认识认识。”
看着他的背影，我倒失声笑起来。倪小萍抬起睡眼朦胧的眼睛，看了我一下，又换个姿势，继续梦周公了。
2
周一的时候，我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倪小萍在接到她的第一封情书之后，从窃喜到勃然大怒，她把情书一撕两开，一份丢在唐佳尧的头上，一份丢在我的面前，跑出了教室。我不解地拿起来一看，怪不得倪小萍气冲霄汉，唐佳尧这小子太不靠谱了，他居然最后落款也抄成了我的名字。
我扭头就给他一记爆栗子，“你还能再不长心点儿不?”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连标点符号都是一个不落地照抄的?”
我实在弄不懂这小子脑子里装的啥，套用我们数学老师的一句话，“某些同学啊，脖子以上的部位都是摆设。”
我没好气地说，“大哥，署名不用照抄吧?”
“你干嘛不提前说一下。”他嘴里咕哝一声。
“你都不长眼睛看吗？”我真是感觉无语。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才发觉事态的严重性。班里的女生们统一战线了。她们从倪小萍那里得到消息，她们收到的自以为得意的情书，绝大多数出自我的手笔。我被她们当做叛徒被排外了。
我不太在意她们的目光，主要是因为我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一个人也能吃下去饭，我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自己找个餐桌吃自己的饭。
“薇薇，”叶青城端着饭碗走过来，“还接业务不?”
“看上谁了？”我头也不抬。
“你放心，不是我们学校的。”叶青城故意压低声音。揶揄的口气都不掩饰一下。
他还有这么搞笑的一面，是我没有想到的。
“孤家寡人了？”又一个声音响起来。看来看热闹的人还不止一个。“介意我坐下来吗？”
我抬头看看，真像左右两个护法，如果我这个时候站起来，可以拼成一个书写不怎么规范的“山”字了。
这俩同桌今天中午是组团来看笑话的吗？
“你们跟我很熟吗？”我问。
“我们是Classmate嘛。”叶青城说。
“对，我们是友情支援。”韩枫附和道。
“不用。”我生硬地说。谁要惹他们?我可不想走到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接受女生们敌意的目光。不说韩枫，单说叶青城。校篮球队队长，我们学校的流川枫。无数怀春少女的偶像。之前有传初三年级的学姐差点群殴初一的一个小迷妹。叶青城是大家的嘛。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招惹他。再说说韩枫，以俊郎的外形，很快俘虏了一大批少女心。虎视眈眈之下，谁想树敌?
“我们坐下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看来，这两位成了惺惺相惜的密友了。
“座位是学校的，随便。”我说。
这一顿饭，我这片绿叶衬托了两朵红花。背后估计有数百道，杀人于无形的目光组成的六脉神剑。我无所谓，因为我看不到。他们也无所谓，他们是偶像嘛，神功护体。
没想到的是，晚自习放学后我就被堵在了操场一角。几个气势汹汹的女孩子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拎起我的衣领。
“你算什么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我们家青城。”
我不想分辨我有多冤枉。“放下你的手。”我冷冷地说。别看我个子小，在家里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她们想欺负我，找错了人。因为老爸常常教育我，“没事儿别惹事儿，有事儿别怕事儿。”
“你还挺嚣张啊！”她抡起手臂。
“我数到三，放手。”我冷冷地数，透过眼镜看到路灯下她的胳膊在轻轻颤抖。
背后冷不防响起鼓掌的声音，“叶青城。”其中一个女生用手臂砰了砰拎我衣领的女生。
一听到这三个字，那伙女生立即做鸟兽散。我扶了扶眼镜，整理下衣领转身就走。
一个高大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我抬头，叶青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让开。”我冷冷地说。
“对不起。”听起来他很诚恳。
我头也不回地回宿舍，“怎么了？你得罪假小子了？”后面传来林枫的声音。上次厕所事件后他一直叫我假小子。
3
被女生孤立后，我神奇地收获了两大帅哥朋友。倪小萍跟我冷战两周后缴械。一包酸梅粉就恢复了我们往日的亲密无间。
我当然知道她的醉翁之意，韩枫嘛。
我怀疑语文老师是叶青城的什么亲戚，周六班会之后，叶青城成了我的同桌，拜这个大高个所赐，我成了靠墙一族。倪小萍也如愿以偿地和韩枫成了同桌。我们是前后邻居。
语文老师的理由相当充分，期末十校联考，语文老师期待我和叶青城互相帮助，语文老师说，能提高一分是一分。
事实证明，语文老师英明。月考，叶青城居然来了个及格，我发誓我并没有教他什么，他自我解嘲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人刮目相看的是韩枫，他把红榜上的唐佳尧挤掉了，数学王子的神话也差点被韩枫改写，他数学以零点五分的差距屈居班级第二。
我依然和平时一样，除了语文可圈可点外，别的科目依然被优秀学生和差的学生淹没。倪小萍说我的成绩属于三不管的尴尬处境，不崭露头角，不拖人后腿。这个如愿以偿的花痴，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有四十分钟在看她的同桌。
韩枫私下跟我说，他的脸皮被看出茧子了。让我一想起来就想笑。
有人说友谊加深有时候是因为共同经历了一次糗事之后。一次不期而至的大姨妈，把我窘得脸像火烧。体育课上，同学们都在大操场上，体育老师在讲起跑要领，倪小萍拉拉我的衣角，努努嘴巴。我瞬间不知所措起来。怎么办？这可是夏天啊。操场距离宿舍还有至少三百米的距离。
韩枫脱下他的白衬衣，系在我的腰上。跟体育老师示意了一下，就送我去宿舍。他光着膀子，跟在我的后面。到宿舍门口，我把衣服解下来给他，轻声说，“谢谢。”他接过衣服，拍拍我的头。
“韩枫喜欢你?”自习课上，叶青城在我的日记本上写。
我白他一眼，“喜欢是什么?”
“你写了多少情书了？”他又写。
“管得着吗？”我写。
“有人喜欢你了怎么办？”他接着写。
“无聊。”我一直对韩枫弄错我的性别耿耿于怀。班上的哪个男生当我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生，他们都当我是哥们儿。
“你真迟钝。”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我画了个大大的鬼脸给他。
“还记得我上次说的事儿吗？”他问。
“记性不好。”我写。
“帮我写情书。”他写。
哦，怪不得在努力学习语文了，怪不得要求老师调座位了，原来是爱情的力量。
“自己写的有诚意。”我写。我可不想再成为女生的公敌了。“我封笔了。”
“文采不好，担心打动不了别人。”
“爱莫能助。”我可不是那些围着篮球场高声尖叫的女生。再说，最近我忙着帮倪小萍研究，怎么帮她拿下韩枫。友谊第一嘛。
“全套的金庸。”他写。
我有一些心动，小犹豫了一下。
“张爱玲全套。”他又在加筹码。
我心动，犹豫。
“三毛全套。”
好吧，他赢了。
4
我没有帮助倪小萍拿下韩枫。韩枫收到一封我和倪小萍共同精心打造的情书后，只回了一句话，让倪小萍瞬间崩溃。
他说，他喜欢男生。
他很快成了孤家寡人。倪小萍是一个相当决绝的女生，她以看不清黑板为借口，让语文老师调了座位。韩枫的嘴角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他喜欢叶青城的消息瞬间引爆了校园。
倪小萍不仅决绝，而且八卦。
我忍不住问叶青城，叶青城说，没错，我们都喜欢男生。我的眼睛估计和嘴巴快一样大了。他笑着拍我的头。很讨厌这两个大高个子都爱拍我的头。
我疑惑，那我写的那些信呢？
他依旧笑。“继续写。我有的是书换。”
孤家寡人的韩枫时常用笔敲我的肩膀，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们三个人依旧一起吃饭，学校的女生不再是嫉妒的眼光，她们甚至觉得我也有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呢？我能有什么问题。
一直到毕业前夕，韩枫生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我很认真地问他们两个，“你们俩互相喜欢吗？”
他们俩相视一笑。
“你们说，我保证不歧视你们。”我非常非常认真。
“我们开一瓶啤酒吧。”韩枫建议。叶青城也没有反对。
就算喝了几杯啤酒，他们还是没有说。我没有再追问。
“你说你要留起长头发是不是就不那么像男生了？”韩枫喝了一口酒，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我有话今天想说。”
“我也有话想说。”叶青城也说。
我看了看他们两个，“那你们谁先说？”
“我。”他们俩又是异口同声。
“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先说。”我很想知道这两个人究竟要说什么。
“幼稚。”他两个人又同时出声。又同时沉默不语。
韩枫又喝了一口啤酒，眉毛皱了一下，“这么难喝的东西。”
叶青城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他拿掉了我手中的酒杯，“不许喝酒，不满十八岁呢。”
“你什么时候留长发呢？”韩枫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梳头太麻烦。”我老实说。
“你是女生吗？”他们俩人又一起说。
啧啧，这个默契度，也是没谁了。
那天晚上，一瓶啤酒我们也没有喝完，我们都是乖孩子。对于韩枫频频质疑我的性别，我有些怒了，看看胸前，摸摸头发，算了，无以证明。
他两个同时拍拍我的头。都没有说话。
毕业之后，各奔东西。
5
很久之后的后来，有了一种叫做微信的东西，我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学，当然也找到了叶青城和韩枫，叶青城在广州，韩枫在北京。他们不是喜欢男生，因为他们都结婚了。他们都成了爸爸。
我还是很想问问他们两个关于喜欢男生的事情，结果一南一北两条一模一样的信息，“你和当年一样傻。”
我很傻吗？不觉得，应该只是稍许迟钝。依稀觉得，青葱岁月里，我们仿佛都曾经精心呵护过一株不结果子的花。它没有果实，却美丽，馨香了整个青春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