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
入秋后的海滩渐渐归于寂寥,除了远处偶尔升起的孔明灯,就只有舍旧一处亮着微弱的光。
舍旧虽为茶楼,设计却并不见陈旧,菜色也是中西兼备,毕竟活了那么久,齐凉的厨艺也算精绝。
舍旧是独立的三层建筑,第一层是广厦风格,并未间隔。面向大海的一面是整面的玻璃墙,主要接待每日上午的食客往来;二层是大理石材质,作为舍旧的厨区和冷藏室;三层一半是木质的寝室,君昔齐凉各分左右,另一半是露天的泳池。
舍旧待客时,只开一层玻璃墙下的顶灯,灯色幽然,指引着在墨色海滩上前行的舍旧客人。
敲门声的响起,总会开启一个故事。今夜,舍旧的故事关于辜负。
谷花滇青香气悠然,齐凉和客人分坐左右,君昔居中席地而坐,拈香烹茶。
顾知行和施祺是大学的情侣。顾知行家境贫寒,甚至连贫寒都算不上,高中时期他的父母就在矿难中去世了,他从那时起就没有了家。靠着抚恤金和助学金,顾知行没有看任何亲戚的脸色,独立地念完了高中,以全校第一的分数从教育程度落后的矿镇考了出去,进入中国最好的政法大学。
很多年后,顾知行都还能记得,那个夏日黄昏的校门口,所有人都离开后,略显萧瑟的校门前,他一个人对着大红的金榜,失声痛哭。
进入大学,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顾知行没有浪费太多的适应时间,他深谙城市的游戏规则,成为一个意气风发、能言善辩的青年才俊。他很受欢迎,没人想到他曾是大山里无家可归的孤儿。
除了施祺。
施祺是顾知行从前高中的同学,她也考进这所学校,但是很边缘的专业。虽然知道一些顾知行的过去,但施祺不是那种张狂的女生,她总是安静温婉,没想过打扰顾知行的人生。
第一次见面,他主动约她,言谈间暗示她不要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去。她自然不会,安静地回应。
第二次,他问她是不是瞧不起自己,那天他喝的很醉。她说不会。
第三次,他说见到她就会提醒他以前那些烂透了的日子,让她以后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她说好的,我尽量。
第四次,他说好久没见到她了,他去画室等了三个星期都没见到她。
她说对不起,她去画室都是绕路走的,因为看到他在门口。
他问,你喜欢我么?
她点头,从高中就喜欢了。
一切完美得好似童话。施祺虽家境普通,但是个性温和纯真,无欲无求。她不在乎顾知行拿下了何种大奖、成了校辩的少帅,她只是喜欢这个人而已。和她在一起,顾知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顾知行对施祺也很好,施祺喜欢去的店,喜欢的书,他都会记得很清楚,拿到奖金薪水也会第一时间去买施祺喜欢的东西。
施祺温柔体贴,她甜甜的笑容总会让顾知行觉得世界或许也可以就这样简单美好。四年时间静静流淌,顾知行总会想,至少上天给了他施祺,过往的再多不公,也似乎可以原谅了。
普洱
杯中的谷花滇青已经是第三水了,色香臻极。君昔踮起脚点上一盘兰陵更香,为顾知行续了一杯茶,又端了一杯递给暗处角落矮塌上端坐的齐凉。
“今日这茶是秋普洱,因为采摘自白露之后,霜降之前,又称谷花。滇青在采摘时只取一芽一叶,叶片好似情人依偎——一起经历过霜露的情人,哪怕经过焙烤和杀青都不会散开。终于能等来冬日里一注温水,在这上好的茶具里再次舒卷,芽叶始终不曾分离。是不是很有趣?”
君昔看着顾行知的脸,他果然律政出身,竟丝毫不为动容,仍旧缓缓叙述。
“毕业时候,我决定要考检察院,施祺的专业并不适合读研,我们便在北京租了房子,我备考,她工作。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凭我在大学里积攒下的钱,维持生活并不是问题。但是我们还是高估了自己,备考不到一半,我就要靠施祺养了。幸而施祺天分很好,在业内很快做出名气,收入不错。我第一年差了1.5分,她知道我于心不甘,鼓励我再考一年。我知道她家里给的压力很大,毕竟也只是普通人家,而女孩子最耽误不得的就是青春了。那年冬天,我去拜访了她的父母,也带她去了我高中恩师家拜年,父母走后,我的每一个节日和周末都会在余老师家过,他早就是我父母一样的人了。从余老师家出来,我问她:考完试我们就去登记好不好,不管考不考得进,我都不要你再等了,我可以放弃理想,不能放弃你。她说好。第二年考试一结束,我们马上回老家祭祖,然后准备回城领证。一切原本很顺利,可是回城的路上,遇到了特大暴雨。”
正说着,窗外也飘起了雨,打在窗上,星星一样亮晶晶的很是好看。君昔觉得冷起来,重新热了茶,送给齐凉茶时顺便顺走了矮塌上的绒毯,当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势坐到地上背靠着齐凉的大长腿。故作镇定地问道:“有人出了意外么?”
“是,不过不是我们。是去山里写生的一个女孩,被困在山坳里迷路了,我们救了她回来。”
客人表达的欲望似乎没有那么强了。
君昔接话道:“女孩是人社部长的千金,部长为了感谢你们,让进入考试面试的你顺利通过考核得以入职。女孩和大学时代的施祺一样喜欢画画,一样天真单纯,但是更加年轻可爱,家里也更加有权有势,比起只能打工赚钱供你考试的施祺,这个女孩更加有吸引力,对么?”
君昔的语气难得的不客气起来,齐凉藏在绒毯地下的手暗暗握住她肩,提醒她要注意对待客人的分寸。
顾知行苦笑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是,她画画的样子极美。”
君昔下一秒就要端茶送客了,齐凉终于开口。
“所以,客人是想要舍弃哪些回忆呢?”
“和施祺有关的一切。相识,相恋、分手。全部。”
“怎么会分手呢?不是说回来就领了证么?”君昔的语气依旧刻薄。
“那天为了送袁子去医院,耽误了领证的时间。施祺请假时间有限,第二天匆匆回了北京,而我也很快收到了面试通知。之后,见到袁子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施祺很喜欢她的画,觉得像年轻的自己,充满灵性。因为工作的关系,施祺已经很久画不出惊艳的画了。”
“然后这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就喜欢上了救命恩人,大胆追爱,想要以身相许。但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未婚妻的存在,完全把施祺当透明么?”
君昔还是不能平静,想起了农夫与蛇。
“是我的错,施祺看起来柔弱,却是真正决绝的人,她知道我对袁子动了心,马上提出了分手。”
君昔要不是因为还想做生意的关系,早就把顾行知扫地出门了。
“所以呢?现在你要和小娇妻结婚了,不想背负舍弃糟糠的愧疚之情,所以干脆把她忘记么?好等婚礼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宣誓?”
“舍旧。。。不就是做这样的生意么?”
果然高素质的人无耻起来也是没谁了,君昔被气的语塞。
生气归生气,故事听完,生意做不做还是要听齐凉的。尽管君昔是绝对不想这种现代陈世美摆脱心里的煎熬,但君昔很清楚,顾行知的回忆极为珍贵,而且是难得的幸福回忆,齐凉没理由不收。
“舍旧收回忆的规矩——一旦舍弃,主人就再不可找回。而且万物两面,舍旧不可能只拿走你的愧疚回忆,而是会公平地拿走另外一些珍贵的东西。这次的交易一旦达成,你们之间所有的美好过往都将不复记忆。所有相关的人也会同时忘记,只有一人除外——全世界人都会忘记,同学、老师、施祺家人都不会记得你——只有她自己独自记得你们发生的一切,以后的一生都无人可诉。你确定要做这笔生意么?”
简直不能更残忍,君昔快听不下去了。
茶凉了,更香燃尽,满室兰陵沉香。
“是。”
彩云之南,有茶嘉叶。白露晨清,皎皎霜歇。
素手取之,一蒂并结。妾似此芽,君同彼叶。
叶芽相依,共煎同焙。舒卷如新,日暖香偕。
谷花滇青采摘自白露之后,霜降之前。摘时只取一芽一叶,叶片好似情人依偎——一起经历过霜露的情人,哪怕经过焙烤和杀青都不会散开。终于能等来冬日里一注温水,在这上好的茶具里再次舒卷,芽叶始终不曾分离。
茶虽如此,人心不初。
人生中总会面临一个个选择,一次次诱惑。
有人觉得在一起最重要,所以总会一次次挽留和退让,哪怕爱情早已没了当初模样。
有人觉得不将就最重要,所以容不下哪怕分毫的瑕疵,狠心对待自己、对待爱情。
有人觉得名利和理想是毕生追求,爱情只不过是软弱的借口。
有人究其一生都在追寻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然而并不曾幸福过。
口口相传了几千年的爱情,究竟又能在人们心中占据多大的分量呢?再美好的东西,在欲望面前都是可以被放弃的。
哪怕曾经共历风霜的情人,都不及这杯冬日里的普洱,尚可渲染一室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