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秀第一次去S市打工时，刚满19岁，还只是个高中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她是极不愿辍学的，奈何家里上有疾病缠身的奶奶，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靠着农村那几亩薄地，糊口都紧巴巴。用林秀秀母亲的话说，女娃上学根本就没用，还不如打工多赚几个钱让弟弟好好读书，然后娶个媳妇回来，为林家开枝散叶。
林秀秀没有反驳，反正到最后也说不过母亲，早些出去也好，见见外面的大世界，着实好过一辈子待在山沟沟里。
跟着同村的一个叫吴桂花的姐妹辗转几天才到达S市，好在桂花之前已经在这里打过工，所以尽管住的是昏暗潮湿的地下室，林秀秀也很高兴，最起码不必担心人生地不熟的露宿街头。
休息一晚上之后，桂花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她带进了一家餐馆，让她在那里打工赚钱。月薪2000，还管吃，对于初来乍到的林秀秀来说待遇真是不错。桂花不在这里，林秀秀听说她在一家酒店做前台，工资待遇都要比自己好很多。虽然偶尔心里会有些不平衡，但是林秀秀很懂得为自己排解，毕竟她是托桂花的福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工作。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发工资那天，林秀秀激动得拿着钱坐在那儿数了又数，她从小到大都没拿过这么多钱。
“一张，两张，三张……哇，整整二十张。”林秀秀将钱仔仔细细地捻平展，然后又用卫生纸将它们包好，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林秀秀，磨蹭什么呢，快出去招待客人。”经理站在不远处朝林秀秀吼了一声，吓得她赶忙跑到大厅招呼新来的客人。
经理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林秀秀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刚刚，林秀秀可没忽略他眼中都快溢出来的鄙夷。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今天发了工资就该高高兴兴的，其他的都是小事儿。
晚上下班时，林秀秀看见吴桂花站在门外。
“秀秀，今天发工资了吧，高兴不？”吴桂花朝林秀秀微微一笑。
“嗯，当然高兴。桂花姐，你今天真漂亮。”吴桂花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职业装，还化了淡妆，和林秀秀一比，确实很漂亮，至少更像个城里人。林秀秀其实十分羡慕吴桂花，虽然高中都没上几天，但还是能在这座城市过得这么好。
“傻姑娘，我这可是刚下班还没换衣服就过来找你了。走吧，姐请你喝酒去庆祝一下。”
“不，不要了吧，我不会喝。”
“这有啥不会喝的，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林秀秀很纠结，一方面她自然是想跟其他同龄人一样出去玩乐放松，一方面她又想起临走前母亲告诫她不要在外面瞎混。吴桂花见她不回话，便拉着她往前走，林秀秀也不抗拒，说到底，她也是想过得更像个城里人。
到了酒吧门前，吴桂花嘱咐林秀秀不要喊她名字，林秀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混杂的空气中弥漫着烟酒的味道，音乐开到最大，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男女都在舞池里疯狂的扭动自己的腰肢和臀部，打扮冷艳的女子嘻嘻哈哈的混在男人堆里面玩，用轻佻的语言挑逗着那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男子。女人妩媚的缩在男人的怀抱里面唧唧我我，男人一边喝酒，一边和女人鬼混。
林秀秀有些害怕，她从没来过这种场合，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只觉得心脏跳动的比拿到工资时还要快。但实际上，这种混乱的感觉确实让人着迷，就像将自己裹了一层纱，淹没在人海里，别人看不清自己，多有安全感。
“怎么样，喜欢吗？”吴桂花坐在沙发上递来一杯酒，林秀秀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奇怪的味道想让人把它吐出来。
“哎，不准吐，这可是好东西呢，能解千愁。”吴桂花笑着又递过来一杯，林秀秀也是实在，真的就咽下去了。半晌，她忍不住回味了一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喝。吴桂花见她已经不再抗拒这里的环境时，就自顾自的和隔壁桌的一个男的玩了起来，留林秀秀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大概是她今天的样子与这里格格不入，但也没有哪个人过来骚扰她，自个儿玩的也挺好。
结账时，林秀秀偷偷瞄了一眼侍应生拿来的账单，心里忍不住庆幸，还好是桂花请客，不然真是要心疼死，明明都没有吃什么东西，竟然这么贵。不过对吴桂花来说应该没什么吧，看她掏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回到家躺在床上，林秀秀怎么也睡不着。吴桂花有自己的宿舍，所以这里只有林秀秀一个人住，她想找人说说话，但是不可能有人回应她。她只好四处打量，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这叫地下室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外，什么都没有。越是一贫如洗的样子，越是让林秀秀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这样。她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她比吴桂花差吗？难道真的甘心在地下室里蹉跎自己最好的年华？难道自己一点点的理想都没有吗？
林秀秀是个理智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忽然记起高中时，她是要立志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的，所以现在的生活真的就这样了吗？不，还有更广阔的前途不是吗？想清楚一切以后，林秀秀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便起床奔去了书店，她现在极需要补充知识。买了好几本相关书籍以及绘画工具，付账时虽然眼睛也没眨一下，但内心深处还是滴了血的。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除了按部就班的打工，存钱，和吴桂花见见面以外，林秀秀把其余的时间全用在服装设计上。为了能够更快的了解相关信息，她还花不少钱买了手机，她本是想买台电脑的，但那价格实在不美丽。
索性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林秀秀偶然间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服装设计大赛的通告，是S市一家知名服装设计公司发出的。不止奖金丰厚，大赛第一名更有机会去公司实习2个月。如果能在这个比赛里获得好成绩，林秀秀的命运就可以被改变了。
所以，林秀秀甚至辞去了工作，专心致志地在家准备参赛作品。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前途一片光明，输了，就被打回原点。
林秀秀每天都给自己打气，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不光看各类时尚杂志，还会观察她见过的每个人的穿着，一天一幅甚至几幅设计草稿，虽然累，但是挺开心。
两个月后，春节到了，林秀秀没有回家，她想在这里等最终结果。吴桂花回去了，林秀秀买了好多东西让她捎回家，桂花只以为秀秀是想多挣钱所以不回家过年，还劝她说挣钱也不差这几天。林秀秀没有解释很多，只是将吴桂花送到了车站。
“一个人过年其实挺冷清，挺可怜的。”林秀秀窝在床上喃喃自语。不过有付出就会有回报，这不，设计赛第一名就让林秀秀捧回了家。大赛结果公布以后，遭到许多人质疑，毕竟第一名竟然是个听都没听过的丫头片子。林秀秀也知道这件事，但是她不在意，反正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主办方给出的回复是：我们感受到了那个姑娘的内心。
后来的后来，林秀秀就像开了挂一般，不仅拿到了丰厚的奖金，还顺利通过实习期成为一名设计师，而这一切的发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而已。如今林秀秀过得和城里人没有一点区别，但她是个理智的姑娘，一直都是。她又自学了英语和法语，偶尔也会陪着上司出入各种时尚圈发布会充当翻译。公司过年发年终奖时还额外送了一套公寓，她自己也考了驾照买了车。
她每个月都会按时给家里打钱，从原本的几百块到后来的几千块甚至上万块，她心里还是很感激这个家的，如果不是母亲逼着她出来打工，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林秀秀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拿着不菲的薪酬，还有一个喜欢自己的男朋友。
对，林秀秀交了男朋友，是个律师，偶然在时尚秀场上认识的。算起来到年底就交往半年了。对方很懂得照顾林秀秀，也从一开始就明说是奔着结婚去的。林秀秀对他很满意，打算过年的时候自己先回一趟家探探口风，再跟母亲商量一下自己的婚事。
那个律师买了很多东西让林秀秀带回家，还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开车要小心，不要太快等等等等。林秀秀笑他像个管家婆，他只是摸了摸秀秀的头发，说：“我等你回来。”
林秀秀一路上都是高高兴兴的，连结婚以后房子布置成什么样，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当她一路颠簸地把车开进村里时，本以为会看到大家伙围上来嘘寒问暖，问东问西，毕竟谁还没有一点虚荣心呢。只是，这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职场上的浸染早就让林秀秀学会了察言观色，她很清楚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里是不齿和鄙夷。
“妈，我回来了。”
“你还有脸回来！”
母亲的吼声从屋里传来，紧接着一把扫帚飞向林秀秀，不偏不倚砸中额头，血流了出来。林秀秀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愣在原地，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屋里出来，指着她的额头就开始骂：
“你还敢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赶紧给我走，我没你这个女娃。”
林秀秀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场景，还没开口问，就见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哎呦，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把脸都给丢尽了还回来干啥，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还出去鬼混，哎呦，我是让你赚钱供你弟弟上学，不是让你学狐狸精吃喝玩乐的。”
“妈，这到底怎么回事，咱起来到屋里说，别让村里人看笑话。”
林秀秀试图把她母亲拉起来进屋，因为院里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指指点点，“小三”，“二奶”，“婊子”的字眼一个又一个传进她的耳朵。
“你还怕别人看笑话？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你还有脸说怕别人笑话。哎呦，可苦了我们娘几个，在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别人戳脊梁骨哎。你个骚货，快滚，我没你这个女娃。”
若是之前还不明白，林秀秀现在多多少少也能猜出来，大概被人当成被包养的二奶了吧。
“妈，我没做那些事。我现在有了工作，是个设计师。我给您的钱都是自己赚的啊。”林秀秀忽然觉得很委屈，是啊，真的很委屈。
“设计师？你骗谁呢？你有几斤几两我会不知道？这钱我们花着还觉得恶心，谁知道是在哪个老男人床上挣来的。”
“妈！再怎么说我也是您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林秀秀不争气地哭了，她还听见身后有个男人说：“嘿，也不知道秀秀尝起来是个啥滋味。要不咱也给钱来一次？”
“她会看上你？看看开的车就知道人家玩的都是有钱的老头。”
“哈哈哈。”
有人嘲笑，还有人向她吐口水。为什么就是没人相信她呢？难不成从山里出去的，就真的不能有一点出路了吗？
“妈，我真的不是二奶。您要相信我。”
“哎呦，你别叫我妈，我没生过你这个狐狸精。你在外面鬼混我是看不到，但有人能看见啊，桂花亲眼看见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还敢说什么？哎呦，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你怎么就不学学桂花，能干又顾家，专学别人被包养是不是？”
“桂花吗？”林秀秀喃喃自语，不禁冷笑。
“你快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以后都别回来了。”林秀秀被母亲推搡着出了大门，一大群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没说话，但是林秀秀知道他们心里想的什么。山沟里的女娃，不做二奶勾引别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们的认知，就是这样的。
林秀秀还是走了，开车走的时候她从倒车镜里看到母亲坐在地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带回家的那些昂贵的礼品散在雪地上，被那些人哄抢了去。
开车到达最近的服务区的时候，林秀秀把自己简单整理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刚进公司没多久，有次家里来电话说弟弟生病了住院没有钱付医药费。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小职员，根基还不稳，哪儿有那么多钱给弟弟看病，就想着去吴桂花工作的酒店找她，想着多少借一点。谁知道，那里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吴桂花的前台。林秀秀纳闷，想了想拿出手机让人家看了看照片，说是找这个人。哪曾想那人不屑地笑了笑，说：“小妹妹，你被她骗了吧。她哪里是前台，不过就是一只鸡，还整天装的好像是有个多正经的工作。”从那以后，林秀秀就再也没找过吴桂花，吴桂花也没再联系过林秀秀。
林秀秀回过神，外面已经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