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fternoon in the hotel

她走进来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十八分,经历了半个不太忙碌的下午,他有些困倦。

‘咕’,肚子叫了一声,正在盘算着要不要到员工餐厅吃点什么的时候,她进来了,一个瘦弱的,娇小的黄皮肤姑娘,直直地来到他面前。‘How can I help you?'他问。从口音中,他判断出这是个中国姑娘。但他却不会讲中文,虽然扁平的面孔和胸牌上的姓氏暴露了他华裔的身份,然而已经是第二代移民了。‘如果能说中文就好了’,他想,‘他们都喜欢听老外讲蹩脚的中文的,更何况还是个漂亮姑娘。’她的英文还算流利,然而却像是提前盘算好了的一股脑倒出来,没有给任何无关的闲聊留下空隙。

确认了她的护照和姓名,他帮她办理好了入住。预定信息显示是两位客人,然而来办理入住的只有她一个。‘Are you here for business trip?’他问,并隐隐地期待一个肯定的回答,但答案让人失望,她是来旅行的。他问了她旅行目的地,但她却只是耸耸肩,好像不想再聊下去,他只好作罢。不是繁忙的时间段,机场旁边的酒店还有很多空房,他犹豫了一下,挑选了一个标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大脑还没有做出判断之前,鼠标就已经点击确认。之后的流程一气呵成,她拿走房卡,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他感觉自己真的有点饿了。

正准备吃点什么,前台的电话响起,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又听见了流利而机械的英文,但这次的语调里却带着一丝犹豫。她问,能不能帮忙把房间换成大床房,她不想要标准间。大床房还有很多,他知道,那句 “We only have tow beds room”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以前台繁忙为借口叫她过一会儿再打来,匆匆挂了电话,逃向了员工食堂。

就好像计算好了的,他刚刚吃过饭回来,电话又响起来,又是她,带着小心翼翼的征询语气。他始终没有办法做到撒谎,只好帮她换掉了房间。再次看着她的背影,他默默在心里描绘那个未露面王姓男子的可能样子。

下午的时光总是无聊而漫长,她离开之后有将近一小时的时间再无旁人,他从身旁的自动售货机里拿出一包薯片慢慢嚼着,开始回忆起她的样貌形态。身高大约5.4英尺,头上戴着一顶米色渔夫帽,身穿黑色A字裙。鞋子……鞋子他看不到,柜台挡着,但从她步履轻盈的样子来看,大概是一双舒服的平底鞋。走进大堂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期待或者疲倦,这些在旅行者脸上常见的表情她都没有。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酒店的大堂里见到她,但她却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径直就走到了柜台前。不算白的皮肤,丹凤眼,头发浓密卷曲,随便扎成一个低马尾垂在胸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安静而谨慎。第一眼看到她时,以为是一个人,孤独而瘦小的身体,好像就该天生独自旅行一样。现在,他知道了那里还有一个男人,那个甚至不用再登记就能够径直走入她房间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正想着,离他不远的玻璃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白种人,手里只有一个公文夹。这个男人行色匆匆,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电梯。他的"Good afternoon."刚说完,男人就消失了。他看不到电梯间里的具体状况,因而也无法得知男人是不是去了那个姑娘所在的楼层,但他却隐隐觉得不是这个人。他试图想象那个姑娘和这个男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倘若按照对两人的第一印象看,恐怕没多久,男人就会把她远远甩在后面一个人急匆匆走掉了吧。他太着急了,额头上还冒着汗珠,就好像刚刚从晚上六七点钟纽约地铁七号线里出来的上班族,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西装革履也掩盖不了的焦虑气息,和她的安静不搭。他是个白人啊!他最后想,订单信息上的名字显示是个中国人,他笑了,觉得自己傻。

他微微有些懊恼,继续吃着手里的薯片。他一边舔着手指上的渣渣,一边想着,和她一起的应该是个很活泼的男生吧?不然两人在一起不说话,得有多闷?他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个女朋友Jackie, 一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金发姑娘。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刚搞到手的时候,全学校的男生都很羡慕,不只是因为Jackie漂亮的脸蛋和出色的运动天赋,更因为他作为一个亚洲男孩子,能和全校最受欢迎的女生谈恋爱,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在校园霸凌还没有怎么受关注的时候,他也因为Jackie被人围堵在校园外过,几个篮球队的男生将他团团围住,逼问他用了什么样的下流手段和花言巧语将Jackie骗上床。他沉默,就像和Jackie在一起时一样,他就是用这沉默让Jackie着了迷。

但Jackie和刚才那个姑娘不一样,他难以想象如果是她和自己在一起,两人之间的气场会变得怎样,大概会很尴尬吧?所以,他把袋子里最后一点点薯片倒进嘴里,她在等的应该是一个开朗阳光,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男生,应该也是亚裔,身高至少6英尺,还要打篮球,就像…就像William。他给那个姓王的男生设定了细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的话,他自言自语,两人走在一起大概就和谐多了。一个帅气的篮球男生,搭配一个安静瘦小的长发姑娘,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男生边走边玩球,嘴里说着今天的见闻,姑娘只是微笑着听他讲。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场景,他试图想象是自己和她走在路上,当然,是活泼版的他。他说,Oh 隔壁班的那个Brandon今天真是suck,居然都不敢去亲一下Peggy的嘴吧,他边说边回头看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不对,他扔掉手里的薯片袋子,对自己说,她不可能和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走在一起。他知道日语里有个词叫青二才,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毛头小子,连自己有时候也不愿与之讲话的小孩子。

她的年龄虽然也不大,他在核对信息时偷偷看了一眼,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但表情里却有一种与同龄人不符的淡然与冷漠。他不是说她不够友好,她很友好,几乎没说一句话都会笑一下,但那笑容消失得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好像怕被谁抢走了一样。这样的女生,不是William那样的男生能与之共行的,她绝不可能和他一起到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去玩滑板,这太滑稽了。我敢打包票,他对自己说,William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当然,他自己也摸不准头脑。呼啦——玻璃门又被推开,他几乎有点激动地望过去,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亚裔,但说不好是不是中国人。这个男人也有点黑,身高绝对有6英尺,这让他有些微微羡慕。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因而也不好判断年龄,大概介于28-35岁之间。他穿着米黄色的休闲裤,身上的polo衫有点旧了,但洗得很干净,远远地仿佛有一股香皂的气息。他站在大堂里,既不到柜台前办理入住,也没有走向电梯,只是站在那里徘徊。刚才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步履匆匆地从电梯里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他骂了一句shit,然后还是那样满头大汗地走掉了。

他有点好奇,提高了嗓子向着这个高个子亚裔男人问:“How can I help you sir?"男人望了他一眼,立刻说道: "I'm good." 便又低下头去不说话。What a rude guy! 他想,即使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像和那个姑娘有某种相似之处。是哪里相似呢?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两个人看起来都怀有各自的秘密。他特别想问问,他是不是王先生,但职业的约束让他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应该就是他了吧,他想,背着一个旅行者牌的登山包,看起来足够沉稳却也毫无油腻感,虽然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警觉与防备,但她也是这样的啊。他们要去哪儿旅行呢?一定是到很远的地方吧,不然也不至于住在纽约最大的国际机场旁边,听说现在这个季节很多人去夏威夷,但他们躺在沙滩上,会不会很引人注目呢?

他正想着,男人忽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抓着手机冲了出去。他惊了一下,目光跟随着他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玻璃门还在晃着,外面天色已经黑了,等到下班,他也再没见到单身男人的身影。

第二天休息,但他还是忍不住跑到酒店来。接替他的Joshua看起来很惊讶。他假借查看经手业务的理由浏览了退房记录,那个姑娘已经退房走了,Joshua说她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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