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的活着,不甘中死去――酷宝盒爆雷489天后(下)

注1:为保护当事人隐私,除公安机关公布的涉案人员之外,本文涉及的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注2:本文仅从旁观者角度进行阐述,作者不持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倾向,请勿过度解读。


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董教授口中的小胡就是那位得意门生,董教授曾一度对他十分看好,认为他前途无量。

这位小胡同学在毕业后加入了一家P2P公司,在事发前已经混到了副总经理的职位。而这家在宣传中号称有国资背景的P2P平台,运营了不到四年时间就轰然倒塌,只留下一地鸡毛和哀鸿遍野的投资人。

其实董教授有一个看法和江涛不谋而合,就是他们两人都认为目前P2P案件的违法成本太低。

他引用了资本论中那个著名的观点来进行阐述,50%的利润可以让人冒险,100%的利润可以让人不顾一切法律,300%的利润可以让人不怕绞首的危险……对于动辄几亿、十几亿,甚至是几十亿、几百亿规模的P2P平台来说,资本论都无法形容它的疯狂。

这些筹集来的钱除了用来维持经营,借新还旧,肆意挥霍之外,剩下的也足够让平台老板们发疯,为此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坐几年牢对小胡同学这种还不到30岁的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而一旦成功的话,其中的利润何止300%!

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因为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没有几个人能守住良知,或许就像董教授说的,只有重典之下才能制止他们的贪婪。

“刚毕业那年开了一辆二手捷达回学校看我,第二年就变成了宝马5系,第三年直接换了一辆法拉利,引得学弟学妹们纷纷尖叫。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什么生意来钱这么快?但他说车是老板的,他只是借来开一下,我又在想这个孩子怎么变得这么虚荣……”

一说起那位小胡同学,董教授的情绪就有些低落,惋惜、心痛、或者是憎恶?虽然我是第一次跟董教授接触,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他对小胡同学的那种复杂感情。

“这些年来我们国家的经济水平大幅度提高,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也不为过,但道德水平也日益下降,经济的高速发展似乎扭曲了社会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金钱至上的歪理邪说,居然得到了广泛的簇拥……”

说到这里,老教授露出一脸痛心表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追逐利益无可厚非,但是不能建立在让别人倾家荡产的基础上。你说的案例我这几天分析了一下,从本质上来说,天雄和易信就是一家放高利贷的皮包公司,它本身并没有任何固定资产,也没有正在经营中的优质项目和稳定收入,它只是通过酷宝盒这个平台,先把投资人的钱圈进来,然后再通过易信放贷出去,从中赚取利息差,说白了就是在玩空手套白狼……”

就像近年来在市井民间流传得很广的那些玩笑话,放高利贷的如今叫P2P,讨饭的改叫众筹了……把自己包装得看似高大上的酷宝盒,骨子里还是在玩高利贷。而且董教授可以断定颜炳青做的是传统放贷业务,他在把钱借出去的同时就拿到了抵押物品。

支撑董教授这个判断的理由有两点:一是现在的所谓小额信贷公司,无非是把传统典当行的模式复制过来,即你先押东西,我再借给你钱。前年董教授带了一批研究生,跟踪分析过十几家民间小额信贷公司,他们大部分都做有抵押的贷款,无抵押贷款的信用贷一般只针对公务员和教师等有固定收入的人群,对于社会闲散人员的无抵押贷款很少有人敢碰,即便做了,放出去的金额也少得可怜,并且利息高得惊人。

二是根据酷宝盒网站上的相关历史资料,它确实有房车等抵押物,只不过抵押的对象不是那些投资人,而是颜炳青这些放贷人。

“我注意到酷宝盒主要做车、房抵押贷款,其中车辆抵押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但是房产抵押除了耗费时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风险……”

房地产黄金十年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房价一直无比坚挺,坚挺到可以让刚需人群彻底绝望。另外信贷行业在放款时,不可能按照房价的100%放款,一般通行的标准是房价的60%-80%,这其中有20%-40%的市场差价,足够应对借款人跑路的风险,唯一的痛点就在于法院强制执行时,需要漫长的等待时间。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乔木一直觉得酷宝盒的案情并没有投资人想象的那么复杂,说白了就是颜和魏的胃口太大,不满足那点利息差。

“所谓的借款人逾期导致资金链断裂,使酷宝盒撑不下去了,这完全就是假话!”

乔木并不是酷宝盒的投资人,他的身份曾经一度十分尴尬,被人骂做卧底,甚至叫嚣着让他滚出维权群。

“当初最早的那批投资人赶到南京跟酷宝盒交涉,是他们建立了第一个维权群……”

按照乔木的说法,他是某位投资人的朋友,因为略懂法律,也看不惯颜和魏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相,所以加入到维权群中出谋划策。

“关于这点,我在‘江苏天雄的案件性质剖析’一文中早就说过了,以房产和车辆作为抵押物的小额信贷公司,只要做好风险管控工作,基本上不会亏损,然而颜看中的根本就不是利息差!”

颜炳青在2012年曾经跟808信贷的林国庆有过短暂合作,从那里学会了一招极狠辣的招数,就是用资金链断裂的幌子,快速摧毁投资人的信心,然后以低价鲸吞他们的本金。

按照乔木的分析,颜在2016年9月开始了收网行动,有证据表明大量假标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到了2017年6月的时候,平台聚拢的资金达到了高峰,颜便让平台不再回款。等惊慌失措的投资人赶来交涉时,颜一边派人拖住他们,一边让卧底在维权群里制造绝望和恐怖的气氛,并不断试探投资人的心理底线。

“其实直到今天,这个争论也没有结果……”

当时乔木坚定地认为这就是诈骗,主张尽快报警,得到了一批人的拥护,也遭到了一批人的反对。

乔木至今还保留着一年半前的所有聊天记录,有人质疑他不是投资人,有人骂他别有用心,还有人让他赶紧滚蛋……

“很多人都问我,你图什么!是啊,我图什么呢?我又不是受害人,犯得着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操心这些破事嘛。”

在酷宝盒的投资人看来,乔木有些神秘,他拒绝和任何人见面,也绝不会添加任何人为好友,他永远隐藏在幕后,似乎本身就是一个谜……以至于有人说他是颜炳青的姑父,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中的一部分。

“当真相准备出门时,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

乔木用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回应了这个流言。

“那么到底谁是谎言,谁又是真相呢?”

这次乔木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屑于回答,所以选择了下线时,他却突然回复道:“那就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七、人生百味、甘苦自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中永远充斥着刀光剑影。

按理来说,酷宝盒的受害人天然处于同一阵线,他们必须抱团取暖,才能抵御颜炳青带给他们的寒冷,但事实上从第一天开始,内部争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任红斌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三点。

一是酷宝盒投资人的年龄不同、性格不同、职业不同、成长环境不同、受教育程度也不同……这些差异足以让他们产生巨大的分岐,都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才是正确的;二是投资人的投资金额不同,爆雷后的承受能力不同,有人觉得无伤大雅,有人觉得痛不欲生,有人冲动,有人冷静……于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三是几个维权群里直到现在还不能排除有卧底存在,这些人阴险狡诈,一逮到机会就会跳出来煽风点火,扰乱一池春水,点燃几挂炮仗。

“乔木说我们这些人只有团结起来才能走到最后,这一点我们都非常认可。可团结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容易……”

说到这里,任红斌捧起一把冷水浇了浇脸,仿佛要赶走一身的疲惫。

远处刺眼的白色灯光下,几名搬运工正在往一辆货车上搬货,最多再过三四个小时,任红斌就要拉上一车矿泉水,赶往八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这一天天连轴转的,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要是有什么胡言疯语,你可别乱写啊。”

我笑了笑,礼貌地拒绝了他散烟的动作。任红斌也没有勉强,自顾自点着一根烟后,他看了看蜷缩在旁边躺椅上,正盖着一件衣服睡觉的妻子,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柔情。

“以前我们碰到晚上装卸货的时候,会找个小旅馆稍微休息一下,但是现在不敢了啊,两个孩子读大学都要花钱,我们恨不得24个小时别停下来……”

任洪斌和他的妻子是职业货车司机,为了赶到这里来见我,他们特意拉了一车以前从来没有拉过的水果。

“怕路上坏掉老板扣钱,我是拼了老命地跑啊,好多年没跑这么快了。”

“其实我去碰你们也行……”

不等我说完,任红斌就打断道:“我们天天都在路上跑,几乎从不着家,你想碰也碰不到啊。没事,等下换我媳妇开车,我们可以放心地聊一会儿天。”

我点了点头,问小超市老板要了6罐红牛,任红斌刚想抢着付钱,我已经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

“别争了,刚刚你们请我吃了一大碗酱牛肉加面条,现在该换我请了……”

任红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道:“那下次有机会去我们老家啊,我请你吃正宗的酱牛肉……”

其实任红斌在酷宝盒投的并不算太多,只有6万多,但这些钱对他来说每一分每一厘都浸透着血汗,没有接触过货车司机这个行当的人,绝对无法想象他们的辛苦。

“做我们这行的虽然辛苦点,但收入还算不错,我和媳妇一年跑下来能赚将近20万,要不是投资打了水漂,外加我家老二今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我们都没打算这么拼命……”

我知道他们看似不错的收入背后,是常人难以承受的高负荷工作,是在用透支健康的方式赚钱,更何况两人省吃俭用、餐风露宿,一年到头都在路上奔波,才平均年薪不到十万元,在如今这个物价飞涨的社会中,似乎只够他们养家糊口。

“当初为什么会投P2P呢?”

任红斌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踩灭,苦笑道:“也算是命里该当有这么一劫吧。我这辆货车是贷款买的,2016年年底才还清贷款,然后到了2017年5月的时候,我手上攒了6万多块钱,本来我想存进银行里,因为我家老二今年要考大学嘛。结果我小舅子……”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仍然在熟睡中的妻子,压低声音说道:“他说现在有一种网贷很赚,六万块存一年就有七八千,我就把钱交给他了。结果才一个多月后,他告诉我踩雷了……”

一开始任红斌和妻子都不知道踩雷是啥意思,等他们那个正在读大三的女儿上网查找了资料后才弄明白。任红斌还好点,他妻子差点没被活活气死,楞是抄起棍子追打了三条街,把他的小舅子打得差点要拨110求救。

说起来任红斌的这位小舅子,只比他的大女儿大三岁,用他岳父母的话来说,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次任红斌夫妻俩虽然被坑了,但他们被坑得更惨,二十几万的养老钱全都进去了,要不是顾念着他是唯一的儿子,颇有点重男轻女思想的岳父母也得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事情已经出了,打骂也解决不了问题。”

任红斌毕竟是一个快要奔五的中年男人,岁月的增长让他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劝慰住了快要气得发疯的妻子和岳父母后,他独自加入了酷宝盒的维权群,开始了艰难的维权之旅。

“最早的时候群里有两种声音,一种是乔木说的必须尽快报警,另一种是绝对不能报警,说报警了以后颜会被抓进去,他进去后我们就会血本无归,还不如签协议,先拿到一点算一点。”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任红斌还是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当时我也觉得应该报警。但今年审计报告出来后,我们发现去年第一批签协议的人都拿到了一部分钱,而且数额远比协议上约定的要多,所以很多人都在想,如果当时签了协议是不是更好,反正也不影响现在的判决……”


八、一盘散沙、徒呼奈何


“我告诉你们,颜炳青就是这么想的。”

乔木再次发了他写的那篇案件性质剖析过来,我打开后发现其中有一段话被加上了黑色的删除线。

一旦大多数投资者签署了债权转让协议,那么案件就会由刑事案件转向民事经济纠纷……

乔木坚定地认为,颜炳青最初的设想就是要先摧毁投资人的信心,让他们觉得能拿回一点算一点。只有这样,才能逼迫大多数人签署债权转让协议,才能让他逃过法律的制裁。

“在以往的案例中,不乏有投资人妥协,颜炳青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大胆提出五折回购的协议。在前期他也确实区别对待了一部分人,他们第一次拿到手的钱要比后面签协议的人多,但这只是颜炳青分化投资人的一种手段。当你们都签了协议后,接下来会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老老实实按照协议分批返还50%的本金;二是看到你们都妥协了,他变本加厉,再次推翻协议。”

乔木所说的可能性,正是很多投资人担心的问题,如果颜炳青的胃口稍微小一点,选择一次性支付50%的本金,说不定他的阴谋真的有可能会得逞。

对于乔木的说法,自称损失了十几万本金的孙宁却并不认可。

“以往的案例已经证明了,让警方介入就是驱虎吞狼,狼是被打死了,但老虎更可怕!我一直主张找个中间人约颜炳青出来聊,大家谈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一边是血本无归,一边是多少能拿回来一点,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多解释吧……”

孙宁的说法自然也有人支持,对此乔木十分不屑,觉得他们脑子进了水。

“前期我反复告诫他们,要抢时间,要尽快督促警方立案。因为颜炳青手上握有大量的抵押房产,这种东西他短时间内处理不完,只要这部分资产被警方及时冻结住,他们的本金不敢说全回,我觉得70%以上还是有可能的……”

最终乔木的意见占了上风,在他的领导下,维权群里的投资人自发搜集了不少证据,倒逼着警方成功立案,颜炳青和魏玉洁也被逮进去了。但是接下来的剧情并没有按照大家的设想进行,首先魏玉洁很快被放出来了,然后去年国庆节一过,就像周毅说的那样,警方的口风为之一变,于是维权群里又充满了恐慌和不安,似乎血本无归的结局提前到来了。

“有时候真是心力交瘁,觉得爱咋咋的,你们亏得起,我也亏得起!”

刘军已经不愿意在群里说话了,他觉得说再多,也叫不醒一群装睡的人。

“前面警方统计说有1500多人踩雷了,我想就算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站出来,那也有500多号人,团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在维权前期,刘军曾一度十分活跃,结果被居住地的警方找上门来警告了好几次,警察告诫他自己维权可以,但是绝对不能煽动和鼓惑他人参与,否则后果自负。

很快刘军就发现,其实不用警方特意跑来警告他,因为维权群里如散沙一般的投资人,根本就组织不起来。

“我们开始想聚集一百来号人去相关部门走一圈,结果在群里呼吁了几天后,大家都说抱歉我有事啊,不好意思家里实在离不开,要不我捐点钱吧……反正人人都有正当理由,你能怎么办?绑着他们去!”

李劲松也附和道:“其实维权群里经常说话的总是那么点人,大部分人一年半载都难得吭一声,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受害人。如果按人头统计的话,几个群加起来的确有七八百号人,但别说10%了,连5%的人都组织不起来。下次警察再来我一定要告诉他们,我们绝对没有煽动和鼓惑他人的能力,请他们务必放心。兔子急了也咬人完全是假话,兔子就是兔子,一贯傻白甜……”

他和刘军一样,都属于损失比较惨重的那一类,其中他亏损了70多万,刘军亏损了50多万,因此两人的态度都偏向积极,希望大家能够团结起来,给相关部门持续施加压力。

刘军愤愤地接话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去哭不去闹,谁有空搭理我们?特别是现在爆雷的平台这么多,警察叔叔都忙不过来了,还能指望他们良心发现?”

李劲松叹着气,冲我摊了摊手。

“我觉得群里大部分人的心态有问题。老指望别人出头,自己却坐在家里等现成。他们也不想想,要是真有那种天上掉馅饼砸他脑门上的好运气,他会踩雷嘛……”

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连续踩了5颗雷,被人尊称为‘雷神’的杨帆对此感悟最深,上次他就跟我说过,踩雷其实也是一门学问。

“有些平台在爆雷的时候确实资不抵债了。比如E租宝和钱宝,它们在前期疯狂借新还旧,拆东墙补西墙,再加上老板本身穷侈极奢、肆意挥霍。即使警方超水平发挥,把所有藏匿、转移的资产全都找出来,也已经无力回天,投资人必定要承受巨大的损失,所以这种雷叫种死雷……”

按照杨帆的说法,雷分两种,一种死雷、一种活雷。死雷踩上去后,你把老板剐了也没用。因为在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中,踩雷的都是被剩下来的人,他们要承担前面人赚走的钱,要承担平台运营这么多年的所有开支,还要承担老板泡妞外加买游艇的费用……

“我在钱宝也踩雷了,估计最后能回来30%就不错了……唯一的好消息是这种案子肯定要按集资诈骗罪来判,张小雷一个无期估计跑不掉。另外就是像酷宝盒这种雷,其实颜炳青有偿还能力,只是想吞掉这些钱,所以这种雷叫活雷……”

虽说酷宝盒是个活雷,有机会能拿回大部分的本金,但这并不会以杨帆等人的意志为转移,还要看公检法的执行能力,以及颜炳青的承受底线。

“目前看来,他是想坐牢换钱了……”

杨帆的表情有些无奈,面对这种油盐不进,一个人扛下所有罪,打定主意要一人坐牢,全家享福的骗子无赖,你能怎么办?

“所以活雷也分两种情况,一种难友给力,公检法也给力,最后能回来大部分的本金,这种叫真活雷。还有一种情况是难友不给力,公检法也不给力,最后的结果比死雷还让人难以接受。因为不光钱没了,骗你钱的人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惩罚,在牢里呆个几年就能出来潇洒了,这种叫假活雷。我看酷宝盒的发展趋势,很有可能会是个假活雷。”

“一旦碰到假活雷,你比吃了一斤苍蝇还难受……”

说到这里,杨帆的目光穿过我射向窗外,眼神显得空洞而呆滞,我脑中莫名地浮现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也许今晚过后,他的头发又要少一些了……


九、他山之石、何以攻玉


空气混浊,人声嘈杂的网吧里,宋泽凡在点开英雄联盟的同时扭头问我。

“真的不玩一局?这个区我有两个帐号……”

我坚定地拒绝道:“真不会。”

他没有继续坚持,选择了匹配模式后打着呵欠道:“我在酷宝盒只投了3万多,比不了那些大户,没想到你会特意跑到鹏城来找我……”

我笑道:“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宋泽凡刚想接话,这时屏幕上跳出匹配成功的提示,于是他赶紧去抢英雄,一时间顾不上我。

今年23岁的宋泽凡刚毕业两年,在鹏城一家以加班著称的台资工厂上班,在酷宝盒损失的3万多元是他存了很久的恋爱基金。按照原定计划,这笔钱本应该在2018年春节前到期,然后他会带上女朋友去日本旅游跨年。

鹏城的生活节奏非常快,物价和房价也领跑全国,在这里生活着很多的年轻月光族,宋泽凡和他的女朋友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这笔名为恋爱基金的钱,其实是宋泽凡的所有积蓄,以至于他直到现在都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刚刚去火车站接我的时候,他在路上对我说道:“前不久小米踩雷P2P,网友都调侃这是年轻人的第一次倾家荡产……在投资酷宝盒之前,我做梦也没想到互联网理财会让我品尝到倾家荡产的滋味。”

互联网理财这个看似美好的名词,在国内的发展却极为畸形,似乎被P2P给彻底拖累了,导致声名狼藉。大部分普通人一听到互联网理财这几个字,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P2P和爆雷。

今年上半年京东卷入了联壁金融和万家金服的爆雷,小米在7月也被媒体爆出通过旗下应用平台向用户推广P2P理财,结果平台跑路了一大半,甚至有米粉哭诉他一共投资了7家推荐的平台,最后爆雷了6家,连‘雷神’杨帆都要甘拜下风。

这些知名企业的陆续卷入,让本就处在风雨飘摇中的P2P网贷,几乎变成了诈骗的代名词。

“天上全是雷,地上都是坑,茫然四顾中,谁也靠不住……”

进入网吧前,宋泽凡用一首打油诗结束了他的感慨。

对他来说,年轻人的第一次倾家荡产固然可怕,年轻人的第一次感情危机同样也不好受。因为原计划中的日本跨年之旅没有成行,这让他跟女朋友的感情在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这大半年来两人冷战不断,而今天恰好处于战争状态,所以他必须夜宿网吧。

宋泽凡如愿地抢到了ADC后,这才扭头冲我说道:“刘军的无奈我其实挺理解,但怎么说呢,每个人损失的钱不一样,心态也不一样。像我损失了3万多,不算多也不算少,去南京一两次可以,去多了我也承受不起。虽然后面说大家有捐款,可以报销,可好几次我都看到群里有人为了报销的事情吵得一塌糊涂……”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任何维权团队里,总有人付出的多一些,有人付出的少一些,甚至有人躲在暗处,连一丝力气都不想出。

自私是人的天性,这原本无可厚非。所以在消耗完了最初的激情和义愤之后,大部分的维权群最终都会走向沉寂,偶尔冒出只言片语,也无非是咒骂或发泄,然后看到大家都不吭声,自己似乎也就认命了。

“这时候不拆水晶跑去打大龙,真他妈傻叉!碰到这种猪队友真是无语……”

宋泽凡的游戏进行到后期时,他忍不住摔掉手上的鼠标咒骂起来,这让我猛然间想起,刘军也曾经对我抱怨过。

“每次都想把大家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变成一个拳头打出去,可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想往东,他们偏要往西,维权,维个锤子……”

对于酷宝盒的难友们来说,几乎每天都在羡慕别人的维权群,因为人家的组织者给力,难友们团结,公检法等部门似乎也高效廉洁,就像是家长口中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

“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在指望别人,时不时有人会蹦出来问一句‘现在进展如何?’以前还有人嘲讽几句,‘想知道自己去相关部门问啊。’现在大家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群里也没几条信息,我都在想着要不要退群算了……”

赵诗涵是某通讯公司的前台,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两年前也不知道是不是脑袋被门板给夹了,居然把辛苦攒了很久的一万多元全都投进了酷宝盒。

“你不知道我们女孩子攒点零花钱有多不容易,本来工资就少得可怜,还要买衣服、化妆品、零食……知道我的钱被骗了后,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两夜,连眼睛都肿了。”

维权前期赵诗涵也曾经十分积极,主动加入证据组,利用休息时间核对排查了不少数据。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警察立案后很快就会破案还钱,可现在整整一年半过去了,她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

同无声硬扛的程东不同,赵诗涵是一个年轻女孩,嘴巴比较长,再加上她的工作是行政前台,所以公司同事都知道了她的悲惨遭遇,不时有人会把其他P2P维权群的先进经验发给她参考,以至于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除了酷宝盒之外,别的维权群都很给力。

听完我的话后,江涛忍不住笑了。

“这位姑娘的确产生了错觉。P2P平台爆雷后,如果投资人能够迅速控制住平台老板,往往能够追回大部分损失。或者投资人在经侦等部门有强力关系,也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拿回一部分本金。但这种案例少得可怜,并且他们的成功经验别人很难模仿……”

对于江涛来说,P2P维权成功的案例都只能算是个例,真正要从根源上杜绝P2P平台爆雷后投资人血本无归的局面,还是要从立法及监管上下功夫。

只有严苛的法律和真正落到实处的监管措施,才能震慑那些打着P2P旗号,行诈骗事实的网贷平台,才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贪婪之手重新缩回去……


十、一路坎坷、不甘离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要想做到这点绝非一日之功,法治中国,一直还在路上……”

见江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忍不住追问道:“那您对现在已经踩雷的P2P难民们,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江涛捧着咖啡杯沉思了很久,最后才斟酌道:“第一:投资人必须团结,因为单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只有团结起来才有机会,这点想必不用我过多赘述;第二:蛇无头不行,必须尽快推选出几名组织能力较强,社会阅历较为丰富的人,带领大家一起维权;第三:以往的案例证明了律师的作用,已经踩雷的P2P难友可以集体出资请律师介入,依法督促相关部门追赃挽损;第四……”

说到这里,江大律师苦笑道:“其实下面都是些废话,可能投资人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没事,您说。”

江涛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话锋突然一转。

“前两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条笑话,是我认识的一位年轻警察发的。”

‘前段时间禁不起诱惑把一个月的工资都投进了P2P,今天我发现网站登录不上,就疯狂地联系客服,最后终于联系上了,我赶紧问道:“你们平台跑路了嘛?”客服答道:“是的!先生,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嘛?”我:“我是经侦警察!”客服:“那您快来抓我们吧……”’

见我不但没笑,反而露出一脸迷糊表情,江涛解释道:“除了传说中的特权阶层,不管什么人碰到跑路的平台都要抓瞎,所以在爆雷面前人人平等。我的第四条建议就是尽一切可能把影响扩大,以吸引到更多的社会关注,博取一线生机;第五是大家尽人事,听天命吧。”

能让一位经手过几起P2P案件的知名律师说出‘尽人事、听天命’的话来,可见现在的P2P乱象已经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面对要钱没有,要命不给的平台老板们,投资人除了无力,就只有深深的无力。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句流传了几百年的古话,似乎已经不再适应现在的社会形势了。

离开鹏城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个让人极为悲痛的消息。

酷宝盒维权群里的杨阿姨,没能等到2018年中秋节的来临,带着深深的不甘和遗憾撒手而去。

我记得不久前还看过她的照片,那是去年年底南京大雪纷飞时,几十名难友在各部门辛苦奔波之后留下的合影。

照片上的杨阿姨看起来很精神,一点不像是70多岁的老人,即使在几天的奔波中遭受了无数的冷眼和嘲讽,被几个部门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她仍然坚信正义就算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正是在那场纷飞大雪中的寒冷夜晚,奔波在外的杨阿姨不幸滑倒摔了一跤,导致回家后便一直卧床不起。

“她躺在床上还牵挂着案情进展,每天都要到几个维权群里去转一圈,为了鼓舞大家的斗志,她把那次维权的照片做成了相册,成天念叨着大家一路走来真不容易……”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投资了酷宝盒,如果不是那次冒雪去南京维权,我姐现在一定还开开心心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似乎除了‘节哀顺便’这四个字外,我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

可对于生命的重量来说,这四个字又单薄得让人绝望。

这个世界有人生下来就光芒万丈,也有人不管如何挣扎,却始终锈迹斑斑。正如那首老歌中所唱的:‘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为了一点钱……’

我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大部分人终日辛苦奔波,赚取着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可仅仅只需要一次天灾人祸,就会葬送他们的全部希望。

天灾还有政府的介入,还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精神依靠,可人祸呢!?

“我姐临死前记挂的不是她自己的钱,而是希望颜炳青、魏玉洁等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希望大家都能够早日拿回自己的血汗钱……”

电话那头的声音越发低沉压抑,直到最后又突然尖厉高吭起来。

“她坚信正义一定会到来,可我觉得正义才刚走到半路上就被人给截走了,恐怕我们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它……”

挂掉电话后我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中年崩溃、无声硬抗的程东;浮现出在父母和女友的失望目光中,头发日益稀少的杨帆;浮现出在工地上挥洒着汗水,越来越认命的张大宝;浮现出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一年到头都奔波在外的任红斌夫妻;浮现出怨人间多有不平,恨不能仗剑天涯的周毅;浮现出哀难友不幸、怒难友不争的李劲松和刘军;浮现出第一次倾家荡产,但好歹还有机会重来的宋泽凡和赵诗涵;还有心怀不甘,带着深深痛苦和遗憾离去的杨阿姨……

我想记清他们的容颜相貌,我想写下他们的喜怒哀乐,却徒劳地发现,提笔前千言万语,落笔后一声叹息!

我仿佛看见,这些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样在伤心时会痛哭,在高兴时会大笑,在急红了眼时会跳脚骂娘的一条条鲜活生命,最终化为法院判决书上的几个黑色文字,成为这个激荡大时代中的一小段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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