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

  黎三七,死于一年初春的清晨。

  黎三七确实死了,但黎三七的记忆却完好地保存在了我的大脑里。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些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愈加清晰了。

  又或许,我本身就是黎三七的重生。

  黎三七的一生是个谜。他出现在我们村的时候大概只有四五岁,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来到我们村的日子是三月七日,跟着收养她的姐姐姓黎。他姐姐是村里出名的寡妇,虽貌美如花却无奈命硬克死婆家几口人。村中不乏男子觊觎姐姐的美色,却又都忌惮她这命数,因此姐姐常年不闻世事,沉默寡言于自己的草房里。直到后来众人开始讨论将黎三七逐出村时,姐姐才再次出门与人交涉。

  “孩子跟我吧。我养。”

  就这样,在众人的小声议论下,黎子夕把三七带回了家。那年他九岁,姐姐三十五岁。

  她让三七唤她娘,三七不肯,只因她的模样同青春少女无别,令人无法将她与母亲这个角色联想在一起。

  “我不唤你娘亲,你只同我的姐姐。我的名字是姐姐给的,我便一辈子跟着姐姐。”他虽瘦小,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底气十足,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实在讨人欢喜。

  “但别人都说跟着我你活不长命,你不怕吗?”

  “若不是你,我便已经没有命了。”

  黎三七是喜欢姐姐的,现如今每当我的眼神接触到姐姐的身影时,他的记忆就如热浪般在我的脑海里翻涌。每逢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时,我便学着三七的样子捋下她发丝里的粒粒雪花。

  “姐姐,冷吗?”我看着雪花轻轻落在她的睫毛上,瞳子里映出纷扬的飘雪,银装素裹见于眼底。可是,三七走后,姐姐看任何东西都不再有感触了。

    我将她紧紧搂住,让她听我心跳的声音:“像他的心跳吗?我可是拥有三七记忆的人啊,姐姐。”她听到三七的名字时,眉头总是微微皱起,有些像母亲思念游子时的焦虑,也像情人相思时的幽怨。

  “多冷啊,回屋吧。”我吻着她眉间的褶皱,嘴角不禁上扬,谈吐间流露着黎三七式的温柔。

    黎子夕这三个字中,倾注了三七一生的温柔。

  黎三七有着一对狼牙,村里人曾说他是狼孩。人们更加担心了,总认为黎三七的降临会给村子带来厄运。加上黎子夕那克死人的命数,大家不由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敌意。少年们将黎三七捆住扔进山洞里,他们排成队接连踩踏着他的身体,甚至于在他的身上撒尿。他们叫嚣着要燃火烧死他。他没有反抗,即使手腕已被铁索勒出了深深的血痕。黎三七从来不反抗别人对他的欺侮。也因为这样,村里总能看见姐姐扛着扫帚驱赶那些少年的身影。她本是柔弱如水,却会因为三七变成一个彻底的泼妇。或许女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母爱泛滥,这寡妇把捡来的野孩子当亲儿来疼。她的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在找到三七后一脸慌张地紧紧抱住他。

  “姐姐,这样都不好看了。”他抬手去整理她的衣领,敷着血迹的手却又悬在空中停住了:“手太脏了。”在黎三七眼里,姐姐是一尘不染的,即使此时的黎子夕已是狼狈不堪。

  “你不知道还手吗,你是木头吗?打不过你连跑都不会吗?”

  “没关系啦。”其实黎三七不是懦弱。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是喜欢看黎子夕为他拼命的模样。他无时无刻不在确定着黎子夕的爱。她为他动手打人的样子,找到他时仍旧满脸慌张的样子,洗伤口时心疼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自己也是拥有爱的,并且是拥有着一个人的全部的爱。

  黎三七是不会离开的。他的记忆里写满了他对姐姐的依赖,黎子夕的容貌、声音每日每夜地浮出记忆的水面。他的记忆里,几乎是没有其他人的,是千篇一律的关于黎子夕的故事。

  “姐姐啊,你对三七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啊?”她颤抖了一下,随后开始失控地喊叫起来。我抱住她,好不容易才使她安静下来。

  “姐姐,我错了,我不问了,我错了……”

  她开始哼起一首曲来,她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我蹲下身子,望着双眼无神的姐姐,心中无故涌上一阵强烈的酸楚。也不知道是我本人在难过,还是因为黎三七的记忆触发了悲伤。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是黎三七最后的记忆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话。我不知道姐姐对三七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但我知道黎三七的温暖与爱只会献给姐姐一个人。

  夜间的灯光昏暗沉重,绒绒的光晕嵌在陈旧的灯框边上,轻盈跃动的尘埃不间断地从灯旁抖落下来。她睡着的样子是最好看的,黎三七趴在床边静静地听她的呼吸。只是,越到夜深人静时,他的内心就越煎熬,似乎是黑暗唤醒着他灵魂中潜伏的怨念,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强劲地翻滚着,无数个血腥、杀戮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一旦离开姐姐,他便是恶魔。

  黎子夕看过他那副可怕的模样。

  在河岸边的角落里,他们一起给野猫搭了个窝。三七一向细心,他把旧棉衣铺在窝底给野猫取暖。黎子夕看着三七抱着野猫时嘴角微扬的样子,便觉得他是这天底下最纯良的孩子。她摸摸他的头,很是满足地笑了。

  “姐姐,你笑了!”他对她的笑是很敏感的,因为很少有人见过黎子夕的笑。她看到他惊喜的样子,竟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那笑容也立刻消散了。在黎子夕面前,三七永远是那个善良到有些愚笨的小男孩。只是,她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黎三七的行为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了。

  在野猫生下一窝幼崽后,姐姐便更频繁地带着三七去照看那些小生命。有一晚夜风强劲,猫窝被刮翻了顶。

  “三七,你在这里等一下我……”

  她匆忙地返回山地搜集杂草,却因为风声太大没有听到三七的呼喊。

  “姐,你别走!”

  黎子夕一走,他便觉得全身有如被烈火炙烤一般滚烫。强有力的风扫过他的肌肤时像是千针在刺破皮囊,令血肉裸露在湿润的空气中。他看着眼前的一窝奶猫,竟萌生出了强烈的杀念。他终于克制不住地伸出了手,他颤抖着握住了奶猫的脖颈……

  “三七!”

  黎子夕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他的眼本是清澈干净的,但这一刻,她看他的眼却再也看不见一丝纯良。深邃的星空下,他的眼里没有一缕光,只是倒映着深不见底的空洞,万念俱灰。

  “黎三七!”她喊。

  她的声音一传进他的耳道便令他的整个身体软了下来,如沐清泉。但她却对他致以震惊的眼神,她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姐姐,我……”

  她的眼神是那么冷漠,他只觉得她也将弃他而去了。他们在河岸边沉默了几分钟。

  “回家吧。”黎子夕没再多说什么,她拍拍三七的头便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我不清楚姐姐当时的感想,但我知道,那之后,黎三七便开始厌恶自己,并时刻担心着姐姐的离开。那之后他所度过的每一晚都如临酷刑,灵魂的自我挣扎与扭曲令他无法入眠。他只等她睡着后再默默依偎在她身旁,唯有感受到她的存在才能令他稍微好受一点。

  在这落后而封闭的小村庄里,封建思想自然根深蒂固。黎三七在一天天长大,而他对黎子夕的寸步不离也愈加为人们所诟病。黎子夕虽人到中年,但容貌却依然停留在少妇阶段的模样。他们的相依便不再被人们接受为姐弟。村里的妇人们常在姐姐面前暗讽她和三七的关系,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也终于刺痛了女人天生脆弱的心。

  她那仅存的可怜的自尊急切地告诉她:要么她再成家,要么让三七成家。

  可惜人情淡漠,这里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命硬的寡妇和一个来历不明被视为诅咒的男孩。其实或许她早已习惯了承受那些刺人的言语,只是不忍三七就此一生。她不愿他背负那些恶俗的骂名。

  与此同时,黎三七那蠢蠢欲动的恶念正临近彻底爆发的边缘。夜晚时,他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怨念,他在掐死野猫后又不断探寻着其他猎物。他杀野猫也杀家畜,他甚至进山猎杀更高层次的动物。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垮掉,长时间的失眠与身体的极度兴奋正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撕碎。他眼睁睁盯着日月的更替,他比任何人都厌恶自己的存在。黎三七的记忆里储存着无数个“我是怪物”的信息。黑夜降临后,他是嗜血如命的魔鬼,鄙视践踏着一切生命的存在。但每遇旭日东升,他又为自己的所作愧疚至极。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没日没夜地煎熬着,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主宰着他的生命,撕咬着他的心脏,让他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都经历着剜心的疼痛。

  “你知道吗,你是他唯一的解药。”我握住姐姐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下黎三七的名字。虽不见她有何神情,但我能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泛起了泪光。那双眼里曾住进了无数个三七的身影啊,她的眼里住着黎三七的一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黎三七这样的人。他虽面相俊朗,却着实长着一对令人不得不畏惧的狼牙,更何况人们往往对那些魅惑传言深信不疑。

  倒是有外村男子愿意接受姐姐。那男子自幼父母双亡,饱经磨难,自然也不太介意黎子夕这样的寡妇。

  不久,男子便登门拜访。那男子慈眉善目,面上随时挂着笑容,给人无限的亲切感。他对她好,也十分体贴,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能这样对姐姐了。而他与姐姐的逐渐亲密也造就着黎三七的失落。 黎三七从不与他说话,但也从不干涉他与姐姐的相处。

  “三七,我们跟着吴翎搬过去吧。”

  她话音刚落,他的心便坠落到了谷底,他的体内顿时空荡荡的,像是走了千百里一般疲惫。可是如果是她想要的,他便定会成全。

  “三七?可以吗?”

  他的思绪已经停顿了,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回答她的问题时忍住眼泪。

  “好啊,当然好,你好有个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紧紧低着。吴翎能给她一个家,而他能给她的却只能是拖累。他深知自己的本性到头来会害了所有人,可他没有勇气离开,却又无法承受黎子夕对自己的疏远。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他的人正在一点点收回对他的感情。他想,她一定也是害怕他的。他那副禽兽的面孔,她看到过,不是吗。那她一定也很厌恶自己吧!

  “姐姐,你过去就好,我留下来吧,我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真的没关系吗?还是一起走吧。”

  “不用啦,你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她走的时候转身看了看三七,她对他笑。

  他说:“姐姐,新婚快乐。”

  她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他却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和吴翎的背影逐渐缩小,变成一对模糊的光点。他一直朝着光点消失的地方看着,不知不觉地,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了黑白色。黎三七再也没有看见过颜色,但他并不为此困扰,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他去欣赏了。

  黎子夕走后,他过得更加煎熬了,像是堕入了更黑暗的深渊。他身体里的恶魔开始渴望人血。山林里的小动物再也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但他那微弱的良知艰辛地压抑着这个野心。他只得用自己的肉体来饲养体内的恶魔。在这样折磨了自己几个月后,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身上的伤口翻来覆去地撕裂、愈合。而在这几个月中,黎子夕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也不想去打扰她的生活,何况他这副狰狞的面容要怎么去见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他对黎子夕的思念一秒都没有停下。他蜷缩在草房的角落里,想着她在吴翎身边的模样,他恨到发狂。他想念着她曾在这里与他的彻夜长谈,他想念她入梦后不经意的笑意。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这样汹涌着的感情终于还是令他崩溃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就偷偷看一眼——他这样劝慰着自己。

  好不容易,他来到了吴翎所在的村子。他在路上向几户人询问了吴翎的具体住所,但这些人在告诉他方位后都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欲言又止。他有些心慌,却又不敢多问。

  “滚!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此话一落,紧跟着的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黎三七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坏了。那个慈眉善目的男人在这几个月里对姐姐做了什么,他不敢细想。他只看见她缩在角落里,四肢上竟显露出清晰可见的血迹。凌乱的一头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瘦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这一刻,他耳中倏然灌入一阵轰鸣,震得他头晕目眩。

  很快,他的脑袋开始迅速升温,热血充斥着他的整个身体,甚至于在他的五腹六脏内都剧烈地翻涌着。大概是杀念与愤怒碰撞在了一起,他的人性终于被耗尽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角几近开裂。像是有一只野兽剖开了他的腹部,在久禁之后终得再见天日,鲁莽地驾驭着他的躯体,指使着他杀戮。他扑向吴翎,用他那副异常锋利的狼牙咬住对方的脖颈。吴翎正欲反抗,却只听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鲜血汩汩流出,一部分顺势涌入他的嘴里。他满足地吸允着口中的人血,如饮甘泉,这已令他彻底疯狂了。接下来,他开始啃噬肉身,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嘶吼……

  “黎三七!”

  最后一滴鲜血从他嘴角滑落。他的时间静止了。

  他愣了愣,转身看向身后的黎子夕。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的那团戾气消散了,然而随后而来的并不是狂风后的宁静……他低鸣着走向黎子夕……他向前嗅了嗅她的气味,却闻到了她伤口上散发的血腥味。那种冲动再一次涌出,他伸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更加用力的掐住她。她没有反抗,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流,顺着脸颊滴落到了黎三七的指尖上。

  “三七啊……”她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擦拭掉他嘴角的血迹。

  “三七啊……”她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那双湿润的眼径直映入了他的眼帘,那双眼里流露着他最熟悉的温柔,此时此刻竟没有一丝的畏惧与挣扎……黎三七的双手立刻软了下来,刚才的戾气瞬间彻底消失了。

  她知道他回来了,但她却开始逃避他的眼睛。

  “姐姐。”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却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她低着头,强烈抵触着他的靠近。

  “你怕我?”他想,他终于彻底厌恶自己了吧,他刚才是要杀了她呢。

  “没关系的,我更惧怕我自己。”他深知自己已经彻底不配为人了,他尝到舌尖残留的鲜血,立刻干呕了起来。

  黎子夕条件反射地上前拍着他的背。

  “姐姐,我们逃走吧。”他拉着她的手,迅速踏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夜色已深,沉寂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眸子上,万念俱灰。

  “去哪?”

  “去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他拉着她朝着山顶一直走,一直走。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她是他的,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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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他说:“我爱你。”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一直在她耳旁重复着。

  黑夜逐渐褪去,脚下的路,每走一步便明亮一点。四周清香愈浓,透过湿润的空气缓缓弥漫开来。微弱的光低过树枝的阻挡投射在草地上,照得露珠闪闪发亮。

  “等太阳越过这座山的头顶,我就娶你了。黎子夕,我人生里的每一秒都是为你而活的,你知道吧。”

  黎子夕逃避着他的眼神,不知该作何回应。  浅蓝的天边探出一道红霞,透过云层挤溢出刺眼的光芒。红日破云而出,缓缓升起。

  “好看吗?有没有把我的脸也照成太阳的颜色啊?”她点点头,但她不知道他已经不能和他一起感受这些景色了。

  太阳越过山顶,他轻轻吻住她的唇。

  让我做你的新郎吧,如果有来生。

  黎子夕突然尝到口中一股腥味,黎三七脸庞上挂着的泪珠还透着晶莹的光,但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力气,一头倒进黎子夕的怀里。

  那是初春的清晨啊,万物复苏。他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间,漫山遍野的生命都正借着阳光的倾泻偷偷盛放。

  他说他是恶魔,他怕自己还会杀更多的人,甚至于她。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做你的新郎。”

  我抱住神志不清的姐姐,轻轻吻她的额头。

  “如果有来生的话,他一定会在千万次回眸里捕获你的眼神,在偶然的擦肩时认出你的气息。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要追寻你,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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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此时的我对你一样,姐姐。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日月更替,世态炎凉,但只要你在,我便拥你入怀。

  人言可畏,红尘冷暖,但只要你在,我便爱你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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