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即相逢 却匆匆
撑开那把白底衬着桃花的宫伞,他站在我的身边,与我同撑一把伞走在微雨中,以怡然的步态走向岳阳楼,焦尾琴,在他的臂弯。
步出门扉,淡淡的桂花的幽香在微雨的空气中弥散,他轻嗅了下鼻子,唇角微微的笑,我留意到他的笑,轻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我家院子里的两棵大桂花树,每年这个时节,睡在树下,连梦都是香甜的。”我撑着伞,看着他,听着他的句子,仿佛看到他在树下酣睡的模样,轻笑道:“大桂花树,是多大?”
他想了一下:“要两三个人合抱呢。”
秋月,桂花,花下酣睡的少年郎,这画面,有些让人神思,我笑:“那有空带我去看。”
“好啊!”他微笑着回答,我们微笑着,向前缓缓的走着,他径自说道:“我最喜欢的花,就是桂花。”
我轻移着伞,引着他走向在屋檐下躲雨的提着花篮卖桂花的素衣少女,边走边说:“其实每一种花都有着可爱的一面,我喜欢看所有美丽的花。”
他扭头看向我:“江湖传闻,冷芷菁最爱白玫瑰。”他的视线落在我随意绾在耳后的那枝玫瑰上,那枝花,想来,已经有些蔫了吧。
我淡淡的笑,不置可否,自卖花女的花篮中取出一小枝金桂,默绿的叶子,点缀着星星金色的小花儿,幽幽的醉人的香。付过银子,唇角眉梢带着浅笑将花枝别在他的衣襟,他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却没有坚持,我只是带着淡淡的笑,不做多语。
继续往前走,雨微微的下得有些急了,雨点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渐渐清晰,雨还不大,不知道继续落下去,是否会变为嘈杂。
只是,我并没有留心听这雨声,听这雨打在伞上的声音,而是在留意身边这个人的呼吸韵律。他的韵律越来越平稳,似乎已经从某种情绪波动中释放出来,似乎已经做了某种决定,而我,装作毫不在意。仿佛我只是与挚友携手同游,而并非,与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在一年多后偶然的重逢。
街上的行人,未见匆忙的行色,这雨,本是天生的景致,虽然,是秋时的雨,秋时的雨,似乎总是凄风冷雨的味道浓一点,浪漫的味道较春雨少上七分。
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在等待出手的时机,这只是我的感觉,也是不愿意承认的感觉,我说过,我看不透这少年,猜不透的他的心。而我亦不明白,自己是否在等他出手。
就这样悄然的走着,岳阳楼已经在望,夜色已临,岳阳楼的灯火分外的明亮,我想,它此时的影像倒映在因了雨而显得迷濛的洞庭湖水面,应该分外的迷人。
我停下脚步,他平静的呼吸微微的起了变化,这一路,我们都不曾交谈。我转过脸看他:“我真的很想去看你家的那两棵桂花树,说真的,我还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么大的桂花树。”
他笑,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有种无邪的天真含在他的笑意里,他笑着说:“我们不去岳阳楼,我带你去看我家的那两棵桂花树,好么?”
我看着他,露出孩子气的笑,问他:“你家除了桂花树,还有什么?”
他认真的想了一下:“嗯,春天的时候,会有满山的映山红。”
我继续孩子气的提问,不满足的问:“还有呢?”
“有一条很长的溪流,从山里穿过,水流很缓,坐着木筏从上游向下飘,可以看遍沿途的美景,春末夏初的时候去,最好了。”他带着迷人的回忆的微笑说着。
这是一副很美的画卷,春末夏初的时候,乘着木筏,顺着溪流去看山看水。这对我而言,是一副非常诱人的画面,我一心所寻觅的,只不过是寻常的生活,但却加倍的向往这种隐逸的生活,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
只是,眼前这少年,是我喜欢的人么?隐隐的,对着这个笑脸,悄然的心动。只要他握住我撑伞的手,带着我走,或者,我就会那样随着他的脚步,就那样走下去。
心底悄然的有着这种渴望,而脸上,却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那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看春天的山上的花开,好么?”
—————————————————————————
他正要笑着回答,一声甜脆的叫卖声传入耳中:“卖花啦,新鲜的白玫瑰啦!”那声音又甜又脆,我愕然僵在那里,笑容在我的脸上迟滞,我茫然的扭过头,看着身着浅绿衣衫,斜绾发鬓,长发自脑后垂至腰际,一手撑伞一手提着满篮带着雨水的白玫瑰的少女带着巧笑走向我们:“俊哥儿,给这位姑娘买枝花吧,你看,她头上的花都蔫了。”
我表情的分明引起了他的警觉,他淡淡的看着那提篮的少女,我看着他,我的心,莫名的痛开始蔓延。
她看着我:“姐姐买枝花吧,你戴这花儿很衬呢。”
我终转过脸再次看向她,压抑着心底的颤抖,轻声说:“我家的花园种满了花儿,自家都戴不完,不须买呢。”
她微颦秀眉:“这正是在姐姐的花园里采的花儿啊。”
我看着她:“为什么?”
她轻声说:“姐姐你看,今夜没有月呢。”
微寒的风穿过我的身子,我微微晃了一下,他扶住我的手,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回响:“无月,岂有清辉。”
冷月 清辉,移花宫传至我这一代,最大的两个堂口。曾经移花宫以冷月堂堂主为尊,不设宫主,这就意味着,纵然退出江湖,移花宫的一切,是我永远逃不开的牵挂。
我依然看着她,将手中的伞交于他,吸入肺部的空气很冷,却足以冷静我的心神:“只不过是云雨遮住了月,岂会无月,却不知,花神现在何处?”
她的笑带着更多的惊喜:“花神往月宫赏桂,不在凡尘。”
我再问她:“那月宫的清辉,落在何处?”
我不看他,却明显感到他的神色已经悄然的变化,她微笑着回答:“当然在今夜灯火最亮最美的地方。”
我终伸出接过她手中那一篮白玫瑰,小腿却不自主有着微微的颤,当我紧张时,当我必须去面对我即期盼又害怕面对的人和事时,这是我,身体出于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
她的笑,灿烂明媚。
他微微的张了张唇,我的右手握在他持伞的手上,他的手让我觉得分外的温暖,只因了自己的手,冰冷得如同将要结冰的湖水。
我按着他的手,轻轻的说:“若你无法阻止我去岳阳楼,明年春天还能陪我去看春天的山上的花开么?”
他怔怔的看着我,神情平静:“我想,我会尽力。”
在他准备松开握着伞的手时,我却没有松开他的手:“那么,和我一起去岳阳楼,好么?”
他紧闭着双唇看着我,或者,我的要求,在他而言,是某种苛求。或者,不执行任务与彻底的背叛,有着本质的区别。
我紧接着说:“你不用站在任何一方,你只需要,陪我去岳阳楼,你可以在岳阳楼,再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因为,岳阳楼里有一个我无力独自面对的人。
我以为,我原以为,我可以的,可是当我握住这只手时,我知道我不能,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个人陪我一起去面对,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我只是想要有个这样的让我动心的人站在我的身边,或者,我能够更加从容的去应对,他的出现。
或者,我的眼神将我的内心的那份疼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看着我的眼神,点了点了头。或者,我此时的眼神,让他想起,一年多前,眼前这名女子,曾被他看透了心底的伤。
我们就这样携着手,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步入岳阳楼。
——————————————————————————————
跨过那一道门坎,岳阳楼中阵营分明的围坐着想识的不相识的,与身后的她一般装束的少女齐刷刷的立在左方,在她们身前放着两张红木交椅,他悠闲的坐在右边的交椅上,只是,我与文心的携手出现,让他的眉梢的悠闲隐隐起了变化。
而高坐在右边主位上的梦儿分明惊得要站起来,却被立在他身后的老十七一把按在了肩上。而苏小美与疏三影,这一双人儿正对坐在近乎无人的大厅正中。
文心收伞,我挽着他的臂弯,我明白,当我提着一篮子白玫瑰在此地出现意味着什么。尸体上致命的白玫瑰,是冷芷菁的标志。
我竭力不去看他,握着文心的臂弯的手,却分明的有些紧,就那样挽着他,脸上,却带着淡然的浅笑,走向正中间那一排空桌,走向背对着大门与正对着在门的苏小美与疏三影,用着调侃的语调:“你俩这是演哪出啊?怎么,今晚你俩唱主角么?”
小美抬眉看我,眼神却先在文心的脸上扫过,微微一耸肩:“姐姐你看这架式,我能坐哪边呢?”
三影微皱着眉,神色有几丝急躁,小美在桌上踢了他一脚,脸上绽放一个甜甜的微笑,我微微转头,看着文心:“你就坐这桌,怎样?”
文心似乎对我的提议很满意,他笑了:“好啊。只是你呢?”
我轻轻的将花篮放在桌上,微微的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琴,放在桌上,让他坐在小美身边,将琴放在花篮边:“替我看好这琴啊,若坏了,可还得你来修。”
他笑,我再将伞放在桌上:“还有这伞,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一会走的时候,我可不想被淋成落汤鸡。”
他的表情失笑的成分颇多,我再对疏三影说:“三影、小美,替我看好他。”
我终不再看文心,提着花篮走向他左手边的位置。我能感觉到梦儿追随我的目光,在我端坐在那张红木交椅上时,我害怕看他的目光,因为,隐隐的感觉到那目光中的一份疼。
虽然我不明白,在这次事件中,移花宫承担着怎样的角色,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相信,并不是他与洞庭湖水寨为难。只是,依这阵势,我这一坐,便坐在了梦儿的对立面。所以,梦儿的眼神中的那一份疼,我懂。
将花篮放在中间的正方形的红木高几上,自怀中取出一把梳子,递给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她:“绿影,我头发有点乱,帮我梳一下吧。”
绿影解下我头上的玫瑰花,轻轻的置在几上,而他的眼神在我自怀中取出那把木梳时,分明的有什么闪过,我的手稍迟疑了一下,是否,那一刻我忘了这把梳子于他于我的意义。请相信,我并非故意要掏出这把梳子,来提醒我们的曾经。
小心的自篮中取出三枝白玫瑰,将花枝上的刺仔细的掰下来,于将花枝折短。绿影以最快的速度,将我的发梳成与她一式的模样,在右耳后绾上一个单螺鬓,再接过那三枝白玫瑰,依次的插入云鬓中。
梳发的间隙,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我,我淡淡的问:“什么状况。”
他自篮中取出一枝白玫瑰,淡淡的笑:“两种可能。”
我转向他,他一向惜言如金,轻松的灿烂的笑,像在和最要好的朋友聊天:“别卖关子啦,明知道人家最讨厌猜的。”
四周并不安静,群雄也并不安份,只是,在我的眼中,在他的眼中,在梦儿的眼中,在正中间的三人的眼中,在移花宫众人的眼中,统统都不存在。
————————————————————————————
握着文心的手,走在雨中,雨,竟然下得急了,催促着我们的脚步。他低声说:“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急。”
我不看他,任雨打湿我左边的衣衫,打湿他右边的肩,迎着风,轻声说:“蜀中唐门有一种暗器名为‘天女散花’,你见过没有?”
他不解的看着细密的雨线,说:“除了蜀中唐门一派的人,见过的,都是死人。”
我唇角的笑略略有些张扬:“移花宫的绝学,除了移花接木,江湖上还有与之相关的传闻没?”
他转过头看我,脚步却并不因之放缓:“江湖传闻移花宫博采众家之所长,而且,据说,移花宫百年前,曾经拥有过各派的武林秘笈,只是,似乎不曾见移花宫的****用他派的武学。”
我的笑转为凄婉:“也许,百年后,江湖会有关于移花宫的‘冷月清辉’剑法的传说,而我,是主角之一,而这剑术的最后一招,名为‘散花天女’,共六十四式。”他的脚步迟滞了一下,我回他以别有深意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够在别的景况下见识这六十四式剑法。”比如说,在春天开满了红杜娟的山上,只是,我终没有说出最后那句。
就这样,与他悄然一步步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中走向愈来愈近的岳阳楼。
——————————————————————
他将手中的玫瑰上的刺掰掉,随手插入那红木几中,洁白的花瓣与翠绿的叶子下,还沾着雨水的痕迹,在通明的灯火下,我怀念清晨时分,那在旷野中自在生长的花儿,还有花瓣上那折射着清晨七彩的阳光的露珠。心,又开始疼了。
“要么,是胡梦儿为了稳坐洞庭湖水寨主之位,向移花宫宣战,以为赢了,即可以扬名立腕,也可以令手下人口服心服。”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着,梦儿正要反驳,我却与他相视一笑,他接着说:“显然,以你对胡梦儿的了解,这种可能不成立。”
我不由得笑了:“什么时候变是这么般饶舌?”
他微微一笑,像是在自语:“逗你笑啊。”
我微微的挑了下眉毛,却依然在唇角眉梢带着灿烂的笑:“那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你说呢?”他把问题推给我,绿影将木梳递回给我,他的目光落在那把木梳上,我将木梳收回怀中,笑:“有人不想梦儿稳坐这洞庭湖水寨之位,正好我又在洞庭湖小住,就拿移花宫说事?”
他调侃的笑:“值得表扬,发现你变聪明了哎。”
我微微的笑,众人的注意力都分明落在我与他的身上,我略带怪责的语气问他:“别人拿移花宫说事,你就来了?怎么突然这么积极了?”
“喔,有人跟我说,你意图通过胡梦儿控制洞庭湖水寨的事情已经败露,并被生擒,要移花宫派能做主的人当面对质,否则就要将你挫骨扬灰,你说收到这样的消息,我还能怎样?!”他看着我,突然没来由的说:“哎,再说了,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能让你在洞庭湖一住就是一年多。你不是说要看遍所有的美景么?怎么,对洞庭湖水寨有兴趣还是?”
“我已经决定要走了,陪梦儿过了中秋就走,去年这里的冬天可把我冷得够呛,我打算去云南大理呢,听说那里的冬天可暖和了。”我不理会他前面的话,微笑着继续说,“而且啊,我听说那里有个山坡上,有生长了一百多年的杜娟,春天的时候一定非常美。所以打算在那待到初夏的时候觉得热了就离开,再去别的地方呢。”
“说得这么好啊?哎,不过刚老十七替胡梦儿议婚哎,人家似乎不用你陪着过中秋哎。”他的笑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味道,这里面,分明有文章,我带着可人的笑:“嗯,我也突然觉得很想去哎,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站起身,看着文心,带着可人的巧笑:“文心,你觉得怎样?”
一把粗豪的嗓音响起:“怎么,刚和旧情人唱完双簧,就要和新欢谈情么?”
我并不理会这声音发自何人,转向他:“哎,毕竟我在胡梦儿家住了一年多,就这样走了似乎不地道哎。”
他看向文心,随意的道:“要不要我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
我微笑;“我不想知道啊。”
他看着我,我已经知道,击杀那亭外九人的是他,在湖边抛掷物品于我脚下的亦是他,纵然是猜测,却不需要我去证实。
我微笑着看着他的眼,带着曾经的天真:“我喜欢简单的事情,太复杂的事情,我不喜欢,你知道的。”
他的表情略有些苦涩,而我的心,在我说出这句话时,亦被酸涩所涨满。是谁,曾经在我耳边温柔的说:“那么,从今后,你只想简单的事情,复杂的,由我来想。”
我知道我已经无力掩饰,他轻轻起身,右手五指拂过我肩头的长发:“菁,他不是合适的对象,相信我。”
我轻轻的挡开他的手:“你走吧,要不,会永远都走不了了,真的。”
他收回手,我们的手指,在相遇的手一刹,都感觉到对方指尖刺骨的冰凉,怎么会,曾经,他的手,是那样的暖,是否,我们的心,在面对对方时,是一样的寒冷。
我淡淡的说:“能否,给我个简单有效的建议,让我能够为梦儿做点什么。”
他淡淡的看向右边高台的主席,语调冰冷而肯定:“杀了曲乐儿。”
身形扭转,裙摆带着劲风,桌上插着的那枝白玫瑰已经握在我的右手,柔软的花瓣摩挲着手心,有种温暖的感觉,那未干的水珠,也同样,留给手心微寒的触感。
同时出手的,是文心与三影、小美。文心的目标是我,而三影与小美的目标,自然是文心。我说过的,让他们,替我看好他的。
文于2007-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