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1081-1129),字德甫,山东诸城龙都街道岔道口人,是宋代著名的金石学家。赵明诚生于北宋时期一个官宦家庭,父亲赵挺之曾任宋徽宗时的尚书右仆射(右相)。赵明诚青少年时期随父居住在京都汴京,后入太学。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与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结婚。两人同好金石书画,所藏商周青铜器及汉唐石刻拓本极为丰富。终年48岁。
【壹】
原来,最快乐的时光,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在生命最耀眼的时候,每天携手到旧市场掇拾旧光阴,每夜握笔作针,以心情作线,刺绣出和时光对抗的金花石语,开出繁华盛世的芬芳,绽放我们坚硬不能磨损的爱情。掩盖患了肝硬化的山河,掩盖那个腐烂的年代,以及年月。
这缕时光是上苍昨夜凡尘一游匆忙归去忘记收去的玉枕,让我们枕以作短暂的美梦流连,度似水流年。纵使后来要我们偿还,经受变本加厉的鞭打,也不过是生离死别,如午夜钟声,美梦倏忽而止,敲碎肝肠,伤痛分手。
纵使爱有暇庛,她也是正品的金石,不是无暇的琉璃。
【贰】
在锦瑟年华铺就时,在山河尚未破碎前,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把握不了未知的前程,幸好,还有爱情可以任自己张罗。我轻轻躺下,闭上眼睛,打开智慧,骑上快马,在梦的森林里追寻。我知道,只要寻到那只装着妙计的锦囊,我就能为我们的爱情觅得一个终身相依的结局。
一切都是从一场没有预知的遇见开始。
有了神的指示,开局变得好完美。乍暖轻寒的元宵节,心情也因憧憬而变得忐忑。乍暖轻寒的何止是天气,还有那心情。情开处,高楼远眺,黄昏已灯火,情人已上路。那精心打扮的容颜,那精挑细拣的衣裳,那踏上不知月老作何安排的脚步,已经开始向爱情的圣地——相国寺出发。
今夜,相国寺不再是佛教圣地,男女不再授受不亲,在这里,一切众生皆平等,佛说色即是空,我们是自然的孩子,雌雄无异。所以,我们可以尽情相望,尽情挑选。月老灯下穿针引线,同伴其实是情敌,嘴上相互谦让,脸上笑容可掬,心中谁都想做那近水的楼台,捷足先登,揽心中的明月入怀。
那一盏盏在夜空闪亮的花灯,是情人的眼睛,渴望相遇,如两颗干涸的心,渴望碰上,铸成一段传奇。我们观赏的不是花灯,是人。花灯不是眼睛的焦点,它只是一个幌子,透过它的折射,我们的眼中看到的,分明是梦中的情人。
于是,我看到了你。也就只有你。
只因啊,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我又如何能不多看你一眼?你那么出众,不管是样貌还是才华。)从此,相思成灾,淹没我在孤岛,除非,除非用爱排涝,方能把我打救出来。
我把求救信递给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否答允我的要求,只能一赌我的运气。求救信不过三句四言,“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说实话,这三句诗既不押韵,也言之无物,纵使让我来写,也不该是这么差劲。但是在梦中,命运的手只交给我这片言只语,它将成为我的媒妁之言,促成父母之命。父子同心,他该知道我的心思,他该知道怎样才能将我从深陷相思的孤岛救出。
【叁】
终于,隐藏心中的宝藏,找到了一起开采的伙伴。
我知道,我仅采撷到一些皮毛,所以,更需要你的参与,易安。为金石鸣笛是我唯一通向光明的道路,除此,我别无所长,追求它实现它,代表了我一生的梦想与渴望。
我把你带到金石拓片面前,我告诉你,在这条人迹罕见的路上,在这个无人喝彩的世界,这里,是我们的王国,这里,是我们的土地,这里,是我们的财富,这里,是我们的玩具城。
今夜,我们有了共同的起点,揭开你的红头盖,也为我们生命之旅揭幕,更揭开我的恢宏雄伟、深印脑海中沉甸甸的《金石录》的封面。
你的眼睛充满好奇与神往,为爱情着魔,更为爱人的爱好着魔。艺术很多面,你认识几面?而这一面,好像生活中从未曾见过,也从未曾在生命中出现过,可是,它已经在江南江北流转了数千年,在爱人的脑海深种。
时光转场,昨天重现,这份细腻的感情,深深打动你了。后来你告诉我,在那一刻你爱上了我,觉得我一定是一个好的爱人,值得一生相依。
洞房花烛夜,我们不谈情,不说爱,铺满浪漫时光之上的,让我们神往的,将我们指向另一张床的,是一些更古典的情怀,它比交欢更吸引人。这张无边无际的床将我们的精神放倒,我们心神俱醉,仰望满天星斗,熠熠生辉,缀满梦想的天空。
这一夜之后,我们有了共同的路,有了共同的夜。
年青的心扉滋长着古老的情怀,透辙的眼神为前世的相逢喜悦,脚尖愿意为一场场约会损皮、起泡、生茧,我愿意,把一生的光阴都交给它,在它的包围中度过,我知道,你也愿意。
所以,每旬的初一或十五,是我最期待的日子,我不是信男信女,不必燃香诵经吃素斋戒供奉神灵。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比神灵更矜贵的圣贤要供奉。我们沐浴更衣正帽携手恭迎,最重要的是带上钱袋,装上银两,因为它很高贵,也很世俗,要用很大的诚意才能打动它,它才放下身段答应跟你走。
银两就是我的诚意,你看够了吗?
小贩却是老江湖,他早已洞穿我的心,因为我渴望的眼睛出卖了我:银两有多重,诚意就有多大。
好吧,银两不够重,我把最体面的衣裳押上。你认为上等绸缎做的衣裳值钱,我却认为躺在地上的陈年破烂更值钱。
为了它,我宁愿将最不体面的身躯露在街头。行走街头。纵使营养不良,也要爱得痴狂。
我们像两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得了先天不足的饥饿症,那个专门典卖旧书画的市场,就是我们的肉菜市场,他们都说我们是神仙眷侣,我也觉得是,可是,我们更是柴米夫妻。我们的粮食是法书,肉菜是漆器,新衣裳是绢画,明珠翡翠是古董,陶瓷是酒杯,我们每天都以丰盛度日。
我们不是埋头在金石书画丛中,就是行走在金石书画的路上。
【肆】
入夜,天空苏醒,星星开始一天的劳作,月亮照亮回家的路。归来堂上,我检视一天比一天丰厚的财富,钱袋瘪下去,快乐的心情涨起来。
你坐在茶几旁笑着看我,“那个快乐的傻子,想不想坐下喝杯清茶?”
那神态,虽纤巧却晴朗而明媚,似张迁表,又像曹全碑,曾经在年轻时见过,临过,爱过。
这何尝是一杯香茗,它该是陈年老酒,浓厚馥郁,在夜里,在古老的场景中,在微黄的灯影下,它成为年青女主人吟诗助兴的引子。
这只是你设的一个局。饵是刚泡好香浓的茶,声音是引路的桨,笑容是铺满江面的芙蓉,我是一条早就渴透的鱼,在岸上殷切的想家,想泡到那热腾腾的汤汤里洗个热水澡。而你,在水中央,在家的中心呼唤我,呼唤爱,我孤注一掷的扑向她,游向你。
“来,猜猜第三柜第十二排第五本书是什么?猜中有奖。”
它不是酒,但比酒更醉人。意乱情迷的我怎猜得出,意乱情迷的你笑得花枝乱颤,津液尚未到口,泼泻打湿衣裳一大片。
我望着你,思绪随风飘扬。易安,我永远的新娘,最美的新娘,我愿意陪你到地老天荒,爱你到地久天长,让我们记住这夜,记住你泼泻的那杯茶,那是我们的爱芳香而醉心,意满而溢泻。
只因爱你,希望你更加闪亮,也希望所有人都看到你的闪亮。
从此,每夜,我们都有一场甜蜜的对垒,从甜蜜开始,从甜蜜结束,不管谁输谁赢,我们都只有一种心情,收获快乐与幸福。
然而,我并不知道,易安,爱情是糖,甜到忧伤。我们的茶,喝得太用力,已花光所有的运气,以致太完美的开端,沦为太悲壮的结局,留下你一个人去承受。
【伍】
当地摊里的小贩再也拿不出新的东西拦住我前行的脚步,当店铺的老板再也没有徐熙的《牡丹图》来牵扯我的新衣裳,我的野心太大,旧的风景最终填不满欲望的眼球,是时候跨出京城,为那些完美的残缺寻找一个完美的结局。那些沉没在远方的,只能孤芳自赏的灵魂,仍在守候,等待我的到来,那么,让我们作短暂的告别,就此出发吧,以爱的名义向远方奔跑。
今天,我以朝圣的心情,向仰天山,灵岩寺,泰山顶进发,当游人为自然的朝晖夕霞折服,一个个成为诗人而诗兴大发,我默默伫立石碑前,心中欣喜暗涌。这里,便是我的天堂,我的无限风景。虽然,我从未和它的主人谋面,从未曾交谈过半句,穿过坚硬石碑的表层,我看到的是众多前贤圣者内心的风景,以及他们内心所抒发的更广阔的智慧风景。
我放下凡嚣,拿出徽宣,竹扫,在他们思想的化石上拓印他们内心因感动而铭记的足迹,
那上自远古,下至五代,铸在钟鼎鬲盘上的题记,拓跋,原本随着岁月的流逝,沉寂在墓地、寺庙、深山,给遗忘,给掩盖,给荒凉。如今,年少气盛的我愿意做个有心人,俯下高贵的身段,不怕弄脏华衣锦服,不怕汗水淹没脸庞,不怕似火骄阳晒黑嫩滑肌肤,一心只为长眠的长者,抚平脸上忧伤的皱纹。
那些刻在冰凉的石碑上的寂寞的心事,我愿意肯为它停留,为它续命,愿意为这些出自先知的手笔,做一次生命的嫁接,让它们重新获得生命,再次遨游繁华人世,且长生不老。
只是,在远方的你,看不见远方的我,爱飞得很远,纵使你手中有线,却被云彩隔断了思念。你也明白,当风筝遇上风,它注定要扶摇直上,看过站立的浮云,流动的高山,静止的湖海,才肯收翼回眸。你也知道,你何尝爱这些破烂的旧东西,你爱的,始终是四方的文字,可以表达心中情感的诗词,悲欢离合尽藏其中.而你一直沉溺其中,只是因为爱人喜欢的缘故。
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你也爱不起,把它们散落别人的手里,说到底,大家终究都是过路的。
【陆】
命运负责洗牌和发牌的时候,我们得到一副好或烂的牌,都由不得自己作主。当灾难刹那间降临,譬如父亲的离世,譬如遭受他人的诬告,譬如一夜之间金兵铁骑渡江,令人手足无措。再大的家业,如果没有足够的能量,根本无法捍卫。京城虽大,却也无我立足之地,我的十五车金石书籍,最后也势必落入他人之手,还有,我最心爱的女人。
可是,这些残忍的事实,落在史书中,我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命运明知我担不起,早早就在风雨来临前招安了我。建康,是上天赐予我最后的城池。
易安,不管你是来留我还是来送我,让我说完最爱的话。
他们都说我变了心,指责我纳妾蓄姬,包括你。其实,我要的只是一个新生,一根幼苗,那是维系我们幸福终老的纽带。在她们身上,我纵欲却不纵情,惟愿借得沃地来育种。
易安,我用尽所有力气来爱你,不管你是否感应到。在那个礼教森严的年代,我把你托到肩膀,享尽掌声与赞美,我低到古籍中去,不留下一句诗,一句词,只留下一个人。
就什么都留下,你是我最好的作品,比金石还坚贞。
易安,知道为何每一对夫妻,总是一先一后的走吗?先走的,去那边探路,建房子,开掘田地,打点好一切,再接另一半过去。所以,不必为我担心,我的离去,是要建造一个美好的家迎接你。在那里,没有战争,只有占地,没有分离,只有分享。
再见,易安。我永远爱你。
我缓缓阖上眼睛,来到死亡前,交出生命,退还居住人间的门匙,在生死本上按下指模,拿过奈何桥的通行证,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