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从图纸堆中又新出土了本半旧不新的小说:
《北方的河》[《北方的河》几乎没有故事,是以主人公“我”的意识流向构成情节的。作品展示的是一个浩大的空间——黄土高原,黄河和永定河的汇合处。黄河是北方的河的伟大象征和代表,黄河孕育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北方的河是我们民族的、历史的、文化的象征物。]。
作者张承志。
我抬头看师傅:您的?
显然是废话。此时,东边窗下车间机器声响起,仿佛在提醒我们:这样的书出现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茹钰愣了神,有点害羞,停了半分钟才怯生生地问我:
“现在,是不是没人看这样的书了?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单位,我师傅就不喜欢我看这样的书。”
看得出茹钰挺喜欢这本书,封面有些模糊,开头几十页都被翻黑了。
“不是啊。我哥高中时就特别喜欢张承志。我也是。”
女人当时的样子好可爱,我不忍心看师傅尴尬,信手翻起第一页轻声诵读起来。
反正屋里也没有其他人:
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会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
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不知不觉中我越念越大声,到后来变成了大声朗诵。师傅也听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天阔,你的声音真好听。又有节奏感:有时像阳光一样清朗,有时带点伤感的磁性。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
估计师傅很少这样夸人。说到后面,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来不及细细咀嚼师傅的赞美,心中蓦然一动:
这,不是我的声音,这分明是八十年代的声音:这是我大哥那一代人发出的最强音。它之所以动听,正因为那是一曲理想主义的时代挽歌。
那么,我们这一代的声音是什么呢?谁,来为我们发声?记得去年3月,大哥天高来东大看我,自然和东大四人组欢聚一堂。天高对我们四人组激赏不已,更对我们这帮90年代的另类学子寄予厚望。
现在看来,我和江雪的结局四人组的结局无疑令大哥很失望;我们四个里,能真正不辜负天高期望的,估计只有继续坚定独行的高放了……
只是《北方的河》书中的每一句话,特别是第一句,依然深深地感染着我:
我相信!这是多么磅礴有力的三个字,接下来是什么?是“我相信,四人组必然完璧归赵?”还是——
“我相信,江雪迟早会回到我身边?”
师傅被我的激情感染,早已收起羞颜,脸上恢复了方才的光彩,看着我年轻的脸庞,心里乐开了花;而我却开始走神——
我相信?我能相信什么?相信未来?
那么谁来“相信我”?相信我什么?
今天曝光的轮到我。如果说,那天的发现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么今天呢?
近来下班后无事,我趁夜溜回办公室发呆。发了很多个晚上的呆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东大时光。
留下回忆,是目前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珍惜。
如果你不能继续拥有,那么,你能做到的就是不能忘记。
忘记历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彻底的背叛[ 1844年1月,恩格斯《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一文中指出:“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我们比其他任何一个先前的哲学学派,甚至比黑格尔,都更重视历史”。]。
但这个,还不能让茹钰知道——
毕竟,22岁就开始回忆青春?这个有点说不过去。
但,不回忆,不面对,日子过不去;青春,更过不去。
铭记,才能保证鳟鱼本色。哪怕孤身混入沙丁鱼群。
不知道哪一天起,我每天起床忘记了数日子:
今天,是江雪离开的第49天,50天,还是51天?
我问自己,却一下答不上来了。
还有,我们大四的科技英语老师是个毕业不久的大男孩,跟我们很玩得来,毕业前夕还在他宿舍打了一通宵的双抠,还答应他,每个月都回母校和他打一次牌。
结果?两个月了,我一次都没去。甚至,压根都想不起那个可爱的大男孩老师。
天,我竟然悄悄学会淡忘了……还不到俩月时间。
甚至,眼前轰鸣的机床,也让东大的教室开始模糊……
有时,真觉得人生还不如冰箱。一点保鲜功能都没有。刻骨铭心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如江水一去不复返,如黄鹤越飞越远。
静夜里,一个人听任笔墨飞舞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当年鲁迅灯下漫笔[鲁迅1925年4月29日在《灯下漫笔》指出:中国历史不过是“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样的二元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的痛快感;偶尔停下来,我却更有种异样的幻灭感,陡然袭上心头……
个人如此,恐怕我们的民族更健忘:
想当年南宋亡,十万军民自发跳海殉国,何其壮烈?
后来满清入关,从江南到襄阳,国人也是殊死抵抗;
到了近现代,特别抗日战争,伪军竟然比日军还多[ 抗日战争期间,在华日军人数最多时近200万,协助日军的中国伪军最多时超过100万(整个抗战期间伪军总人数约为210万)。]!
……
堕落如斯,当年霍去病[ 霍去病曾单骑入匈奴十万阵中,慑服浑邪王,保证整个部落归降。]封狼居胥的血性哪里去了?
人人都可以遗忘,而我不能。
现在开始,我笔写我心,就从我做起,打造属于自己的人生冰箱与保险箱。
记忆,自然而然地,从一年前,从江雪20岁生日那天悄然开启……
我曾无比天真地以为,那一天过后,就是永恒。
好在师傅对这次曝光不太在意——我悄悄地将本子藏起,和女人一起查阅图纸。
白天上班,还是要把心收收。
“还有,天阔你上次不是说小葫芦没走完一次流程,相当于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吗?挺有道理的。可我回头计算了一下,唐僧取经花了14年,平均每年5.8次难,也就是一个月0.48次难,也就说,每两个月才1难(准确说是,0.97次/双月)。这个频率不算高呀!我觉得西天团队可比咱俩的日子好过多了——你看这小葫芦哪天不出现三五次小故障?”
我一下子怔住了:师傅的数理逻辑、认真劲儿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简直让我当场肃然起敬。我甚至想起了我和高放都非常喜欢的《万历十五年》[《万历十五年》,黄仁宇作于1976年。他提出大历史观,主张要“从技术上的角度看历史”,而不能简单地以道德评价笼罩一切。]一书中最后那段话: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
——我哪里知道,正是这一天,电泳池救险为起点,从此,每天穿行在热腾腾的回忆,与活生生的现实之间;未来的我,绝非我想像的那样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而是,将慢慢分裂,远方不再有终点。直到生活裂变,裂变出一个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我。
也无所谓。
相比无数前辈尝试过的按部就班:22岁就能看见自己50岁状态的央企生活模式——这算不算是一种静态穿越?——是不是太恐怖了一些?
所以,分裂的人生,对小鳟鱼也是别样的幸福。
我更不知道的是,不遗忘,也不等于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