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最爱喝茶的人已经走了

这次去杭州，专门去了一趟龙井村，为的是品一品大学老师一直推崇的龙井茶。龙井茶确实清香馥郁，值得购买，于是决定带一些回去，打包的瞬间，我和朋友聊起茶的故事，爷爷的故事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从嘴里跑出来。

我说：“我们家里最爱喝茶的要数我爷爷了，无论寒暑，午后和晚饭后，陪伴爷爷的总是一壶清茶，如果给他带点龙井茶回去，不知道他会多高兴。。。”

然后突然意识到，爷爷已经故去两年了。

爷爷活了九十多岁，至于究竟是九十几岁，有多种说法。老爸认为是九十岁，他自己坚定不移的认为是九十三岁，而身份证上则显示是九十二岁。我们一家公认爷爷的长寿之道就是长期饮茶。我家人都不会喝酒，一瓶啤酒就能灌倒一桌子人，但都爱烟，一天都离不了。爷爷则是在这一爱好之外，又多了饮茶的爱好。所以所有的人回家给他准备礼物时候，最好的选择永远都是一盒茶叶。

爷爷不挑品种，也不会像南方人一样，细细地品功夫茶，他的喝茶方式颇像北京人，一个大大的茶壶，四个大号茶碗，倒上一壶热水，放上茶叶，静待两分钟，然后把四个大茶碗倒得满满当当。抽上一支烟，饮下四碗茶，然后添水，又是一番周而复始的等待。这仿佛是他的朝圣，从我记事起，爷爷桌子上总是摆着这么一套茶具，我看着他夏日在院中的大枣树下怡然自得的品茶，冬日在佛龛前点上蜡烛慢悠悠的喝茶，于是所有关于岁月静好的词汇就在袅袅的水雾中得到了最好的注解。

爷爷爱饮茶，这是与村子里其他老人最大的不同。村庄的老人到了生命的末端，都是一副静等生命逝去的模样，每天无所事事，即使是帮着家里忙些农活也总会被家人嫌弃手脚慢，于是大部分的老人都是一副颓然的样子。爷爷很少露出这样的样子，他每天饮茶，每个月15号坐村口的车去县城领他不菲的退休金和单位为退休工人订的《老人春秋》，这些仿佛是他生命的最大意义，是他余生的脊梁，撑起他与众不同的安宁闲适。

小时候，看到爷爷饮茶看书总是无端的好奇，再大一些，枣树下、佛龛前，饮茶的人中多了个小小的我，四碗茶，我和爷爷一人两碗，他翻看《老人春秋》的故事，我则翻看后边的笑话，两个人互不干扰，度过安静的夏日午后。某一年冬天，爷爷住在我家，于是品茶之余，爷爷又多了一项新的活动---看我写字。那年我三年级，刚开始学习毛笔字，爷爷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看我写字。毛笔实在难以控制，于是越写越浮躁，越写越丑陋，烦躁的我把笔一丢，气鼓鼓的决定不写了。爷爷拾起我丢在一边的笔，递上一碗茶，笑眯眯地说：“真是猴脾气。”我有点不好意思，喝了茶，再继续写下去。我喜欢在老人面前写字，总觉得听他们语重心长的唠叨，比父母多了点耐心，多了些爱怜。

爷爷的茶，我喝到六年级后就越喝越少了，从初一开始住校，热闹的校园生活吸引了我最多的注意力，于是陪爷爷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初二那年，我送走了我的外公和外婆，第一个没有他们的春节，我忽然觉得有点冷。然后回家看到相对而坐，慢慢饮茶的爷爷奶奶，心里突然间多了点说不出的熨帖与安稳。那时候，哥哥姐姐们普遍已经开始读高中或者工作，于是爷爷收到的茶叶越来越多，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信阳毛尖，爷爷的茶壶和茶碗经过岁月和茶叶的打磨显现出年深日久的意味，我带了自己最喜欢的玻璃杯，分享他的茶叶和他的安静，于是自己也比同龄人多了几分安静。开始逐渐从外公外婆离去的忧伤里解脱出来。

高中以后就不怎么去喝爷爷的茶了，他年纪越来越大，爱干净的奶奶生病去世后，屋子里越来越乱。小时候的那缕茶香盖不住屋里陈腐的味道。我喜欢上了自己泡茶喝，奈何爸妈都不是爱喝茶的人，于是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抱着水壶狂饮白开水，还被同学赠予“水库”这样的外号。

大学时候爷爷已经出现痴呆的前兆，他不再自己做饭，轮流在我家和二伯家吃饭。为了便于他喝茶，他屋子里常备着热水壶，但毕竟年纪大了，一年总要烧坏几个壶，看得人心惊胆战。但无论如何，他始终都保持着一日两次茶的习惯，《老人春秋》随着他的视力越来越差，被他逐渐丢弃，但茶叶却一直牢牢占据着他的橱柜。那时，我开始有一些零碎的钱，假期回家会买上一些茶叶，都不是什么好茶，毕竟大学时候的钱总有无数个用处，我要买新衣服，买新书，买吃的。。。所以买给爷爷的茶叶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他总是乐呵呵的接过去，仿佛收到了稀世珍宝一般。那时候我在心里想，等我挣多一点钱，就买最好的茶叶和茶具给爷爷，反正人生那么长，他会一直等着我。不然你看，都说熬不到我大学毕业的他，仍旧坚持到了我大学毕业呀。

毕业那年，我来到北京工作，第一个月，领到了不足两千的工资，怎么算都不够用。上班时间是下午的一点到九点，经常到家都快十一点了，但毕竟刚毕业，又不服输，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工作也不觉得累。妈妈跟我说爷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也没放在心上，我觉得爷爷的身体就像“狼来了”故事里的狼，一直说，但倒下的那一日一定不会到来。直到年底，妈妈告诉我爷爷在新年前几天故去了，那一段时间是我最忙的一个阶段，我被评为“优秀员工”每天忙得团团转，虽然主管说可以给我假让我回去，我却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就此错过了和爷爷的最后一面。

爷爷走后，有一次逛超市，为了拯救我累得要死的状态， 我买了当初给爷爷买的廉价的茶叶。包装精美的茶叶泡开以后苦涩而无味，没有任何茶的香味。想起当初带给爷爷茶叶时候，他欢喜的表情，忽然间发现自己其实失去了很多东西。在忙忙碌碌里我不再是当年那个陪着爷爷品茶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在格子间里疲惫行走的灵魂。我失去了那缕茶香，失去了那个最爱喝茶的疼爱我的人。

趁着休息日，我打开了从西湖带回来的茶。玻璃杯里，茶叶被热水充盈，变成肥胖可爱的样子，绿莹莹地荡在水底，冲我微微地笑。我的眼前突然间又显现出那个说我猴脾气的老人，他拿着茶壶，细细地分好四碗大碗茶，隔着漫长的时光递给我，让我的余生浸润茶香，尽享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