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初遇李白的那会儿——且知那时李白还是纯粹的狐狸一只,皮毛雪白,窝在树阴里,小小软软的一团,懒懒打着瞌睡,恰好被学艺休假归来的韩信瞧了去——世上万事大抵都讲个缘分,眼缘便是一等一的要紧。
韩信扛了枪悄悄挪到那狐狸身边,狐狸认定这人不会伤害自己,并不设防,由他凑到跟前来,再慢悠悠打个呵欠,抖抖两只耳朵,晶亮的眸子盯住来人。韩信就被那小眼神给融化了。
蛟族与狐族比邻而居,遇只小狐本是常事,如今算是他韩信首次对遇上了的狐狸有了探知欲。
韩信探了一手出去,狐狸不动,再探,仍不动,直摸到了狐狸光亮水滑的毛皮。
“真乖。”
狐狸偏头蹭了蹭韩信的手心,乖巧得很。
“跟我走?”
韩信俯身手臂一捞,狐狸被稳稳捞于韩信怀里。韩信再赞声好狐狸,揣着它扬长而去。
“你那时莫不是听闻我名声,就蹲路边守着想见我一面,正好被我捡了去?”
这天,韩信找到李白时,李白抱了一壶酒闲卧于一棵桃花树下,韩信也就躺下来同他闲聊,共同打发这大好且大把的春光。这一聊,就又翻起了往事。这时他俩虽已厮混了个几百年,却仍是嫩生生的少年。
李白翻个白眼,嘲道:“你几时有个外传的名声?我就随意逛逛罢了,谁知你偏爱拐带狐狸?”
“怎么会?还不是你这只狐狸长得漂亮?一般的我还看不上眼呢。”韩信翻起身,手肘支了脑袋,笑吟吟地看着李白。
李白也翻了身看向韩信,眼底流光盈盈。他以指捻住韩信下巴缓缓摩挲,皮笑肉不笑道:“当真?”
“自然是真。”韩信笑得越发灿烂,“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狐狸,捡回去了,却是只公的。”
李白最恨人在他皮相和性别上饶舌,当即黑了脸,磨牙竖耳作凶狠状,嘶声道:“我若是只母的就怎样?”
“还能怎的?自然是当小心肝来喂,养成精了再说……”
“那要不要我找个族妹给你养?”
韩信见李白炸毛,知不可欺负得过紧,缓声安抚道:“是公的也养过了,我只养你一只,莫气莫气。”
李白嗔一句没个正形,翻过身去没了声响。心里闹成一片。
韩信亦知自己唐突了,也便挨着李白静静躺着。
天朗气晴,惠风和畅。
白龙狐狸于桃林深处神游。
韩信抬眼,纷繁桃花遮得晴空只剩了一角。清风过境,枝头一片飒飒声响,落英蹁跹。几枚落在两人身上,被韩信轻手轻脚拂了去。
再无他人声响。
仿佛他俩被置于无人之境。
韩信只觉得惬意到了极点。
“可我是只坏狐狸。”李白闷闷道,声音裹在稀碎的风声里。
韩信将此话略略过了过脑子,应和道,“是只坏狐狸。”
李白呜了一声。
“可我捡了你,你就是我的狐狸了,好的坏的,都只是我的狐狸。”
李白正要辩一句谁是你的狐狸。就见韩信贴了过来,颇为迷恋地蹭他的脸颊,带着讨好意味道:“你别不声不响丢下我一个就成,其他的都依你便是。”
李白说不出话来了。
隐神亦师亦友,所识广博。但其三观自成一派,俗称歪理,索性他这道传不进俗世里去,当前大概也只能荼毒自己养的一众神兽,懵懂的李白,以及被李白潜移默化了的韩信。李白与他无所不谈。
当然也谈过“情”,尤指爱恋之情。
如今李白无比清晰地记起隐神所言。
“我虽未曾尝试过情爱滋味,存世以来却也见过不少痴缠妄恋,多是逃不过个伤心的结局。”
“然万物有情,纵知情生苦楚,亦免不了要追逐尝试一番。”
“此之谓自作孽。”
李白听得嘴角抽搐。就不兴人家有情人长长久久么?
“怎么?”隐神微笑。
李白轻咳一声,问道:“如何就是生了情?”
“与他相伴时惬意舒适不愿分离,与他想离时想他念他提不起精神来,你愿与他共赴‘永恒’,这便是生了情。”
李白认真听着,心道你怎这么清楚。自己有些了然,又有些窘迫。
隐神安抚他道:“我也见过有相伴相守了一生的。”
李白摇头,赧然道:“不是这个……”不知如何开口。
隐神一脸坏笑:“那白龙早被你吃得死死的了,你再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李白霎时间脸烫到极点,抡起小几将为老不尊的家伙拍翻在地。
李白将那些话在脑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燥得慌,只当是被韩信蹭的。
“够了!”李白猛地坐起,将韩信按在地上。
大眼瞪小眼。
李白有些颓然,耷拉耳朵,闷声道:“不要你这么偏着我。”
韩信见李白闹别扭,喜欢得紧,笑眯眯道:“那你要我怎样?”
李白说不出话来,闭了嘴。
韩信轻轻挣开李白直起身来,正色道:“你不开口的话就听我说吧。”
“族里老人曾言,蛟族生性寡情不擅交往,各自独居,一旦认定了哪个可以结交的,才予以其仅有的温情,哪怕是要错付了。”
万物皆有情。
“我认定了你是能相与的,自然也如此,万事皆由着你,凡是你的话我都是听的。”
情生百般滋味。
“你好,你坏,我都得受着。你要欺负我老实脾气好,我也没法子。只有你嫌弃我要我走,没有反着来的。”
纵是畏惧苦楚,亦免不了神往。
“狐狸你可听清了?”
真是自作孽了。
“你当我耳背不是?”李白笑,抱了韩信的颈子挂着,“那你以后就都依我,不然我定要找你祖宗讨个说法。”
“坏狐狸。”韩信也笑。“我给你偷酒去?”
李白黏黏糊糊道:“要去要去,但是现在瞌睡。”
韩信道:“那你睡罢,过会儿叫你。”
“成,你哪里都别去,我睡一会儿就好。”
“嗯,我哪里都不去。”
“哪里都别去……”
李白方卧在草地上,满足又安心地合上眼,韩信就坐在他身边。
睡意袭来,混混沌沌里感觉有一片花瓣落在自己唇上,生得并不轻巧,微凉,湿润,李白在睡梦里懒得动,由它停了很久,才被人拂落。李白如身在一团暖融融的风里,惬意得灵魂直要飞出去。
梦里花枝绚烂,香气浮动。
“狐狸。”
“狐狸。”
有人唤他。
李白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湿意。头枕一棵桃花树的根,花季已过,花朵各自凋零。
已无人唤他狐狸了。
那梦里的声音日渐模糊,桃花依旧明艳。那声音的主人却未曾让他见过。
在脸上抹了一把,拎过酒葫芦来猛灌,却是一滴不剩。
醉酒后头痛得厉害。李白定了定神,勉力起身,踉踉跄跄迈开步子,却不知要到哪里去。
罢了,就先去找酒。
李白走了开去,再不回头。
久别以来,断无音讯。思君甚切,然每每入梦,惟有花事烂漫,迷离人眼,再难得见树下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