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今日,松菊偶忆至今日,依仿若萦萦梅香尚存。 虽说那庭院里的梅花早已枯却了。彼时早春,风尚凛,其平展着细瘦疏枝,枝端不知为何时缀着三两颗水珠,每逢此景,松菊不禁会伸手抚过枝头,手间瞬时凉润,转念间却忽思及秘密扫除浪人一事,于此便又缩回沾湿的手,促促回房,木屐踏起“蹬蹬”之声,总惊扰起一两只小巧的飞鸟,亦令庭边密密的树枝轻晃几下。
忽有一日,只见一名守门人慌惧来见,向他道:“大人,近几日有件怪事,在下不得不据实相告了。” 松菊正息与肘挂边独思着,此时即不得不转过面来,道:“什么事?坐下慢慢讲吧,看起来说来话长的样子啊。”
“大人猜得正是准,这确要讲上好一会儿。”守门人说道,欠身略行了个礼便端坐而下,随即开口:“事情大约是这样的。三天前,在下的一老友说,他于前一夜值岗,正快天亮了,忽然听闻几声敲门声,‘那声音像幽灵一样’,他是如此形容的,不过,就这样,他还是确乎听出了是敲门声。及至门开了后,却发觉外头空无一人。在下当时听他讲完此事,并未多当一回事,只是以为,他也许是困倦中生起错觉了,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守门人于此顿了顿,微点着头,继续道:“可是,之后看来,事情恐不是如此简单了。”
“后来怎样了?”松菊自肘挂上挪开了臂,转身朝他催促道。 “大人,您也见了这院子里枯死的梅树了吧?” 松菊不禁顺着守门人的目光,望向窗外,只见十几步之遥外,夕映枯树婆娑之姿,若是开着白花,想必是夕影嫣红染了吧?
正自暗惋间,那人却又道:“恐怕就是这梅树邪门了,有人方来此地即听说,这树的死是因了以前此处的主人……总之,在下也以为,死去的树竟从不铲除掉,怕是真有什么东西了。在下觉得,不若还是……”守门人垂下头,语声低了下去。
“行了,那敲门的事呢?”松菊有些不耐。 守门人便再次正襟直坐起,不迭道:“真是抱歉,在下向来言语愚钝。至于那夜发生了敲门之事后,第二夜是在下值宿,起初,也并未多想那事儿,如此捱到将天亮的时辰,突然,一阵敲门声咚咚响起来,着实让我给吓了个激灵,起初我诧异着,朝外头喊了声‘谁’,久久无人回答,之后便硬着胆开了门,却见外边的道上空荡荡的,一阵冷风扑面扫过来,就像要渗进骨头里了一样,唉,这明明春已到了,就不该有这样阴凄凄的风的。” 述及此,守门人面上又浮现起了惧色,遥遥相对于西边映了红的天,中间隔了那梅树,其不再开花的枝干几将堕入夕光中。
“大人,您看此事?”守门人又问道,目光却凝视着窗外。 “依我看,那或许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吧,”松菊抓起几上烟管,握如手心。正时恰有风入袭,掀乱了几角上的纸,令他不得不又放下烟管,打理起纸张,并不紧不慢道:“好了,将你们胡思乱想的念头,都像蜡烛那样吹熄了吧。今夜好好守着,若再有此类事,尽快向我报告。”言罢,即命女仆烧茶。
守门人起身告退,正欲转身,又犹豫道:“大人,还有一事为讲。那后来的两夜,敲门声全然不像友人所说的幽灵,那响声,更像头野兽死命往上撞嗬,似乎也就两三下吧,可听着真让人以为门要给撞开了呢。”
“好了,我知道了。” 于是,守门人的影子便长长的,逦迆着游走过台矶。
翌日的晨曦似整个儿浸于了水汽里。 松菊辗转着,睡意已然踪迹难寻,便悄然更衣起来。 这一夜为何却无人来报?他寻思着,闲踱向院子。
四围烟草尚濛濛,竟幽幽漫着一种香气,细细闻来,却更似炉上温酒的香。正感奇异间,只见那梅树边却立有一人。 走近一瞧,不料是个极美的少年,身着着青衣,肌容若雪,颊边微红,瞬时间松菊感到,这少年即如梅树所遗落的花,且浅浅尚染着昨日的夕红。 难不成是梅花之妖?松菊又转念想着,却见美少年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垂下眼问道:“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松菊不禁觉得可笑,便道:“这本是我的院子,你又是何以进来的?”
“我只想知道,青枝……她,在吗?”少年转首看着梅树,眼波似蒙着水雾,忽而抬手抓住一根枝条,似欲撑住不稳的身躯,轻声道:“我要见她,做个了结就走。”
“我这里恐没有叫‘青枝’的人,”风拂过,清酒般的异香渐次散去,松菊弯肘,悄握上腰边刀把,“然而,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少年收手,长舒口气,绕树摇晃而行,时而抬手旋舞着,“她不在,那真是好。地道真像夜里一样,路也更长了,我摸了好久呢……这树都不开花,早该明白她也不会在这了啊,我真像个傻瓜,今日她不在,让我好舒畅呢……”他如此喃喃着,且笑且舞,及又至松菊面前,便竭着力收住狂舞的步,定定瞧着他,道:“你也不是这处的人,居然,不去打理那个情爱的地道。”
酒的香气渐又浓了起来,惹起了树中鸟鸣,啾啾之声深远。松菊尚发觉这酒味正是少年身上的,又见他乌发凌乱,不禁松开了刀把上的手,道:“醺梅渍香催人醉,可你这样似乎太过分了。方才,你说你是什么地道里进来的?”
青衣少年向边上挪了一步,摇着头道:“就是那个黑洞洞的地方,可我不是贼,只是愿……如那时一样见她……摸着黑冷的壁,她才是昔年的她啊,不过,她不在更好。”
此时可闻仆从们隐隐的步子声和低语声了,天如一片苍白的海,低风穿树,草木摇曳,松菊只觉一切皆是笼于雾中的。 “你要寻的人叫青枝?我替你打听一下她吧,你就……” 话未完,却见少年圆睁着眸向梅树,摇摇头道:“不,我害怕。”足下却已是不稳,将欲跌倒,松菊忙上前扶住。
正巧,有雨珠自天而降,恰落至脖颈间,松菊陡感一阵清爽,头一回发觉起清晨的雨竟是如此使人兴味的。 “嘿,下雨了,你喝成这样,更要淋出病的。不若先进屋里醒醒酒吧。”他的话音亦满是别样的情味。
内室半昏半明,似随渐紧雨声沉浮,笼于片惘然中。 “早安,”年老女仆的声音也几为雨淹,“今日松菊大人起得这般早?方才我正要进屋,竟听说你已不在房里了呢,还有些吓了我一跳,噢……”她忽的顿了一下,惊呼;“抱歉呐,竟不知这儿一大早还有贵客。”
“你快去弄碗醒酒的汤来吧。”松菊望及靠坐窗边的美少年,命道。
“是,不过您应还没进食吧,要不?”
“那就顺道在带两碗泡饭吧。”
“是。”女仆应着,猫一般瞅了眼一旁陌生的少年,即无声退出房去。 “你,在这儿歇会儿吧。”话尚未完,却见少年斜倚着,黑发愈见凌乱,几欲披散下,便陡感整个儿似一场忘了词的剧,唯淅淅的雨声如背后鼓乐,依是汩汩不绝。松菊低头间,尚见襟上仍留着雨露之痕。
“这个房,是你住着的?”只听少年忽开口道。
“是的,不过不久前方来此处的,怎么了?”松菊瞧着少年道。
“头好痛。” 方于此时,汤饭送来了,松菊竟亲自将汤端近,催道:“来喝些醒酒的汤吧,会好受些的。”
那鼓点愈加密了,期间还依稀可闻雷声遥遥,却似足以全然震醒酒醉之人了。 少年小心地放下碗,休憩良久,微微屈身道:“方才搅扰你了。在你看来,我恐是与一个疯子无异了。”随即懊恼着埋下脸,姿态可爱异常。
“看来终于酒醒大半了啊,”松菊饶有兴味了起来,“不过怕是不记得自己如何扰了人家几夜的清梦了吧。”
“唉,我未想给你带来了如此的麻烦,对不住了,”少年又抬起面,目光盈盈,打量了四周,徐徐道:“初来此处时,未想到这屋里会住着你这般的人。这房那时大致是她养父的处所,如今竟变得极尽不同了,虽说,我那时也未曾见过那老头的房。”
“呵呵,酒还是没醒吧,”松菊有些忍俊不禁,“要不再叫人来一碗醒醒酒?”
“不,不用了。我只是说,居处会因人的气息而变,因此这儿好似变化得更让人吃惊,”他别过头,仿若透过那阖却的窗,怀想着雨幕中的树,松菊随之视去,竟似触见了一树揺颤着的白花,那便是多年以前此处的景象了吧? 只听少年又轻语道:“尤其着屋里今是住着一位纯良和善的武士,正像换了间屋子。”说罢,转回头,一缕乌漆的发散落至肩。
松菊此时移目,至墙角的旧物架,又抚了回身边刀柄,眼中深思也似为雨雾所染,“粥要凉了,你还没吃任何东西吧?”
“你果然是个和善之人,那就不客气了。”说着,少年舀起米粥来。 松菊亦大口进食。
片顷无话,仅余雨之音稀稀落落,落至松菊心间,暮然耳边响起丝婉婉动人的声音,和着雨声道:“这本给您解解闷。”便为后至的雨点冲刷走。 此雨终非彼时的雨啊,况此时已是巳时了。
少年食罢,放下碗勺清清嗓道:“我之前的行径很怪异吧,其实这一切本是我的主上,也即是我的义父见我习武不得要领,便不犹豫地命我来了结旧情。未想一到此旧处,眼见着道上人来马往的,就感到像在故乡走失了一样。啊算了,这恐怕也并非你这般的武士所能体味的,青枝她,是我唯一的女子了。”
松菊喝完最后一口汤水,周身便为热气所盈满了,闲闲之中看着少年更见樱红的唇,即兴致又生,笑道:“也因此,你不得不在道上无人的时刻来制造起怪谈了?”
听闻此言,少年咬了咬唇,垂下眼眉道:“看来确是添了不少麻烦了。那时我也确是个傻子。此时和你交谈起来,才知那梅树的死本也是寻常的事啊。”
如此不知至何时,雨止风息,时有鸟鸣唧唧。再绵长的雨也总会终止的。 少年望望窗外,道:“在这处也耽搁不少时日了,现在雨已停,那我就告辞了吧。” 松菊端详了一刻,忽而朗声笑起来,道:“现在就走?瞧瞧你此时的模样,如此头发凌乱的样子,走出去还不知人们会如何看呢。”
“哎。”少年方意识见自身肩上的几缕黑发,不禁满面红晕。
“何不如?”松菊耸耸肩道:“独斟漫壶倒不若对饮畅欢呢。说实在的,那天方亮的时辰,我好似是被冥冥之力给召唤至了院子那树边的呢。” 少年犹思着,即摇摇头,瞟着一边横松苍苍的屏风,道:“不用了,此次在这处已是拖延了许久。我的主上,他还正焦急着待我回去。”说着即作势欲起身。
“别如此着急啊,”松菊柔声似慰,“你的头发,还得先束束好呢,难道真想此般模样出门?” 至二人告别,梅树已于夕照下拖着细长的影子,连纤纤枝干亦如影子一般。 “难得你这般好心,亲自送别误入之客。”美少年束好了发,整装待发,眼眸中洇了灰蓝色,霎时间松菊竟觉出了丝丝刀剑之气,怔然间,即见少年转身,忽而方想起了未问之事,即扬声喊道:“对了,我还未知你的尊名呢。” 却见青色背影顿下步,吟着:“待得三月日绵绵,青坡漫漫淹留香,迷途此行二十一,独思昔人路惘惘。”便渐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