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见愚人
我就心里说：“愚昧人所遇见的，我也必遇见，我为何更有智慧呢？我心里说：这也是虚空。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样，永远无人记念，因为日后都被忘记；可叹智慧人死亡，与愚昧人无异。我所以恨恶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传道书》第2章第15至17节
1.
2012年4月，我亲身经历了一场被洪水围困的险境，这对我个人而言意义重大。
当时我40岁，生活待我不薄，正在实现我许下的每个愿望，然而在鲜花和掌声中，遭遇了这场洪水。
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那年春天，恰逢雨季，我出差到一个小岛参加市里组织的三天业务培训。
对于这项做了十几年的业务，我驾轻就熟，原本可以不参加 ，但主办方邀请我作为先进代表上台宣讲工作经验，我应允前往。
我的宣讲安排在培训第一天，面对几百名同行，我侃侃而谈，淡定与从容赢得阵阵掌声， 似乎是对我这十几年工作努力的肯定。
第二天在吃早餐的时候，忽然收到酒店的紧急通知， 说连日暴雨，地下河流涨满，阻断了进出小岛所有的交通，车辆无法进出通行。
小岛告急，最高山岗上的天湖满溢，有决堤危险，大家尽快撤离酒店往高处走。
大雨磅沱，我们来不及收拾，只带随身物品、撑着伞，三三两两往外跑、向上冲。
途中，我听说山顶的那个快决堤的湖被当地人称为夺命湖，那里曾是风景名胜区，几十年前有几十人因湖上铁索桥断裂而命丧湖底，再也没人去游玩。
听了这事，我停了下来，看了看周边说：“不要去那最高的山顶了，去那边小山岗，那里有几幢九层楼高的建筑，可以躲避风雨”。组织者也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于是我们把人员分流到那几幢宿舍楼里。
在屋内避难，一开始我们还挺乐观，有说有笑。不久断水断电，通讯也中断，我们才意识到险情的严重性。
因没有经验，跑出来的时候没打包一些食物，中午时分，好在宿舍的姑娘们有些零食、饼干之类大家充饥。
雨水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一刻也没消停，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象天空绝情的泪。
我不会游泳，看着雨水、洪流来势汹汹，越来越逼近，我失去了恐惧，头脑一片空白，静静地望着天空，听着雨声、闪电声、雷声发呆。
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噼里啪啦的闪电如快刀割在心上，一种无名的痛向我袭来，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牺牲枯萎，能量耗尽。
在白茫茫一片雨雾中，我看到一个人卧倒在地，背上插着十支利箭，多么彻底残忍的毁灭！
这是塔罗牌宝剑十呈现的画面，然后我听到声音接着说：过去了，一切都会消失，记住，你要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必须活在今生的生命里。”
我知道，我是安全的了。傍晚5时左右，夜幕降临，雨势慢慢变小，洪水退去，雷声消失，我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不久，第一辆探路的中巴车顺利驶回小岛，我看到举办方的组织者松了一口气，他有序地安排大家陆续坐车撤离。
二十多人一趟车，来来回回，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在最后。组织者见到我说：“你怎么不先走？”
我：“我知道我们会没事，就和你一起坚守到最后，谁让你把我推到了先进代表之列。”
组织者一听，笑了说：“看来我没看错，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更淡定了。”
看着几百人全部坐上车，我才坐上最后一趟车离开，天黑前，回到温暖的家中。
2.
回来后不久，我的工作换了岗，面对全新的工作，我开始了新的忙碌。一切似乎又进入常态，然而失眠竟找上了我。
每到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钟的滴嗒声，成了我熟悉的伙伴，嘀嗒，嘀嗒，嘀嗒，敲打着我的心房，仿佛在提醒着什么。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我开始胡思乱想，什么是时间？时间就是我的生命，那里有我走过的足迹。
可那有什么意义？几十年的回忆犹如走马灯掠过：过着安稳的日子，在当地重点学校读书，在福利待遇都不错的单位工作，适婚年龄结婚生子，一切都让自己感到满意。
然而所有这些在意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脑海浮现碌碌无为四个字，我惊出一身汗。
耳畔反复响起《金刚经》里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循声望去，眼前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路，一只金色的猴子向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乌黑的眼睛吸引着我，机灵又善解人意，我信任这双眼睛。
我：“我看见你了。”
猴：“那么，请跟我来。”
我没有犹豫，跟着他走。
3.
我们来到一个山洞口，洞前有一棵枯萎的树，一只鹰站在树枝上，目光如炬，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我循着它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位额上长角、 头发棕红、头顶围着树叶做头环、手握藤杖、身穿动物皮毛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在悬崖边跳来跳去。
我看向他时，他停了下来，对我说：“欢迎回家，你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吗？”
我：“回家？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很奇妙，还像梦一样让人焦虑，你是谁呢？”
狄：“我是狄奥尼索斯。”
我：“你是酒神？”
狄：“你知道我？”
我：“你是美丽的陷阱，你酿的美酒诱惑人们极度的兴奋和疯狂，让人昏神乱思，并犯一切戒，造一切恶。酒是残坚毁圣，败乱道德的恶源。”
狄：“你如此评判，是出自你的真心吗？”
我愣了下，说：“看书，从别人的总结得来的。”
狄：“别人说的就是真理吗？”
我陷入了沉思。
4.
我想起学龄前，我是生长在大山里的孩子，大自然的花鸟虫鱼，甚至石头都可以是我的玩具。
我乐观，无忧无虑，虽是女孩，却天生有股凝聚力，邻里周围的男孩女孩都爱跟着我一起玩。
当时也不知天高地厚，胆子特别大，爱冒险，爬树、淌河到处乱钻，经常玩到灰头土脸，天黑了才回家。
有一次发现家里有一缸酒糟，偿了下，甜甜的米饭真好吃，于是呼朋唤友，有三、四个小朋友响应，我们每人吃了大半碗，我感觉到飘飘欲仙，身体特别轻盈，之后发生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己是24小时后。我印象最深的是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到父母，他们那担忧焦虑的神情，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是父母给予我生命，我的生命是他们的。
从此，我变得谨小慎微，特别注重安全感，人云亦云，成了听话的孩子，事事看父母脸色行事，只要父母同意才做。
上学后，学校老师、同学满意就是我的标准；工作后，单位领导、同事满意就是我的标准；结婚后，老公、儿子满意就是我的标准。
想到这里，我说：“是酒，这个恶魔带走了我的灵魂，使我活成了别人要求的样子，我没有我自己，我所思所想甚至所做的，都是为了适应社会，迎合别人。”
狄：“这就是你认为的真相？”
他这么一问，我心虚了，说：“真相是，我是一切的根源，酒只是外因。”
狄：“你能这么理解，我很高兴。我也来说说我的身世吧。”
5.
狄：“你来的时候看到那只鹰吗？”
我：“看到了，感觉他很爱你，一直关注着你的安危，你刚才在悬崖边蹦蹦跳跳，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你。”
狄：“他是我的父亲宙斯。”
我吃了一惊，道：“宙斯，就是希腊神话中那个众神之王--雷神？”我想到了那场洪灾，打雷时的那个声音，终于明白了那句话。原来是站在枯树上的那只鹰，是他吸引我来到这里的。
狄：“我的母亲塞墨勒是一个凡人，是底比斯国的公主。宙斯对她的美貌着迷，化身美少年和她约会。”
“宙斯的原配也就是天后赫拉对宙斯的出轨大感愤怒，她伪装成我母亲的奶妈接近母亲，并怂恿我母亲去测试宙斯对母亲的爱，赫拉说应该要求宙斯现身并展示出神的光芒。”
“我母亲听信了赫拉的谗言，要宙斯现身后承诺会满足母亲所有的要求，因此宙斯就被自己的誓言所束缚了，必须对其展示出神的光芒。”
“虽然很不情愿，宙斯还是用雷电展示了神的力量，结果我母亲被烧死了。宙斯无法挽救她，当时我在母亲子宫里未足月，宙斯就把我缝在自己的大腿中，直到足月后才把我取出来，我是这样来到世间的。”
“然而赫拉的怒火并没有因此止息，她找到了我，并召唤来巨神提坦，让提坦把我撕成碎片。当宙斯赶到的时候，我已被撕碎了，宙斯只抢回了我还在跳动的心脏，父亲把它放进了一剂石榴籽药水中。”
“后来冥府之王哈迪斯绑架波西凤的时候，让她把这剂药水喝了下去，于是波西凤就怀孕了，我就这样在冥府中再一次降生。”
“我有两次生命，也被称为狄奥尼索斯--伊阿柯斯，父亲让我活在人类的世界中，分担人们的苦难。”
“赫拉一直没有放弃对我的追杀，因此我必须到处游荡，我种植了葡萄，创造了美酒，把美酒作为礼物带给人类，让那些愿意弃绝权利和财富的人们可以享受它带来的狂喜和灵性的救赎。”
我入迷地听完，若有所思。
狄：“你想到了什么？”
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连神也不例外。听了你的故事，我觉得我比你幸运多了，生在和平年代，没有敌人，没人加害于我，如果要找出敌人的话，那就是我自己。”
“也应了那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成长还能保有自己的真性情，苦中作乐，这神当之无愧呀。”
狄：“你这鬼灵精，开始调侃我啦。”
我：“真心话，既然做神也会痛苦，向你学习，常想一二。”
狄：“还是孺子可教，你说你有个儿子，他成长过程中有什么特质给你印象最深的吗？”
想到儿子，我心理美滋滋乐开了花，他的降临就象一面镜子，照见我的美与丑。
6.
我：“母子连心，对儿子我是了解的，这问题难不到我。”
狄：“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来看看。”
我：“首先是自由，他不喜欢束缚，我越控制，他越叛逆反抗，比如和他一起见到熟人，我让他叫叔叔或阿姨，他偏不叫，如我只做好自己，主动称呼对方某某时，儿子也会主动称对方某叔叔或阿姨。”
“这是小事，大的事情上，比如升学，初中升高中的志愿，我填了一个意向，真正报考时，他自己和老师商量，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填报，和我的意向出入很大，然而结果是，他那样填报很恰当，上了重点线，分数没达到第一自愿的学校，但也被第二志愿的学校录取了。”
我：“透过自由，我发现了言传身教的重要性，同时也学会了信任，信任自己的孩子，尊重他的选择，孩子成长的过程，我更多的是关注和陪伴，而不是控制。”
狄：“就象那只鹰，你就是那样做的，所以你看出他对我的爱。”
我不置可否，然后接着道：“我儿子的第二个特质是绝不假装喜欢他人，他善于洞察每个人的观点，如果觉得你的立场不完全正确，他是不可能急切地去支持你的。”
我：“如你不嫌烦，我举个例子。”
狄：“请继续。”
我：“有一次，我随手画了一幅自我感觉不错的画，高兴地拿给儿子看，随口赞一下自己，儿子，你瞧，无师自通，我天生是个艺术家吧，哈哈。”
“儿子不以为然接话，你是艺术家？那我是个哲学家，我说，哲学家？你不害怕孤独？不被大众理解？比如悲催的尼采，当时不被大众认同，太孤独，最后疯了。”
“儿子说，既然是哲学家，那他是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做自己就好，无需刻意追求他人认同。”
狄：“有趣的母子俩。”
我：“第三个特质是坚持独立判断，他特别坚持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这和第一、第二特质都很象，他可能对别人的说法很感兴趣，但最后仍然会独立判断，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这个特质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环境造成，我在他1岁半时就放托儿所，他周一至五的白天在托儿所，晚上回家；3岁全托，周一至五在幼儿园，周六、日接回家；初中是住宿生，也是周末回家。”
我：“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件疯狂的事，你要听吗？”
狄：“请继续！”
我：“在他8岁那年，我带他到山东旅游。其中一个景点是登泰山，我和一位美女同行，顾着拍照，忘了儿子，一开始儿子还在一旁催促，妈妈快点，这样玩天黑也下不了山。”
“我没理他，继续边走边拍。约4小时后下山回到车上，同车的团友对我说你儿子不会丢的。我才想起儿子来，当看到他稳稳当当坐在座位上，我才后怕。”
“同车的团友说在山顶，我儿子认出他，然后一直跟着他下山的，我那失而得复的心情难以形容，只会说谢谢。”
7.
我：“还要继续吗？好多，说不完呢，这些小打小闹不要拿来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啦。”
狄：“你想到什么就说吧。”
我：“我和儿子之间，我看到了我愚人的行径，遵循本能而非规则，其实很冒险又疯狂。”
狄：“哈哈，说到重点了，愚人，他荒诞的行径背后，可能有着你我都不具备的勇气和能量呢，那种更深地扎根在土地上，真实地活着的能量。”
我：“看来愚人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俗话说，傻人有傻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狄：“我就是那个愚人，我就是零，代表空，什么也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失去，没有过去将来，只活在当下，我为体验生活而来。”
“在你形成之前，我是你灵魂的精髓。我是你在物质世界的全部潜能，包含了你所有的才华、独一无二的天赋和品质。除非你强加给自己，不然是没有限制的。”
我：“等等，你说什么？你是我灵魂的精髓？”
狄：“对，没错，你的直觉，你的本能没有欺骗你，我是你灵魂的精髓。”
我：“这么说我的神是个孩子？愚笨的孩子？”
狄：对，没错，你也是神的孩子，将永远被保护。其实每一个瞬间都是重新开始的机会，不要害怕你狂野不羁的鲁莽，拥抱那些可以带来新鲜空气的东西，拥抱那些新的机会和超乎想象的可能性。”
我笑了，原来活了40年我的灵魂还是个孩子，我嘲弄、耻笑我自己。从没有其他人像我耻笑自己一般耻笑我。
狄：“你接纳我吗？无论我愚昧、鲁莽、幼稚、谵妄、疯狂、热情还是天真。”
我：“是的，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接受，我该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谢谢你，我爱你，对不起，请原谅。”
狄：“那么，来，我们一起回家。“
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往身后漆黑的山洞纵身一跃。
（我将何去何从？待续）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