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纪

忽然有一天,蔷薇不愿只在春天绽放,荷花到了秋天还不愿意凋零,四季常青的水杉因为从不枯萎,竟引起其他植物的排挤和攻击,大家都想把瞬间的美丽四季永存,认为孤独的一朵花美过齐放的一百朵。

在这片大陆最漫长最寒冷的那个冬天,所有花朵一起拼命绽放了,因为对同伴的嫉妒,他们疯狂争抢阳光、土壤、水流,甚至不惜为了一滴雨露互相残害。最终受到了自然的惩罚,河流枯竭,大地龟裂成道道伤口,植物、花朵一株株倒下,苍翠的大陆回到了冰河时代。

——阿拉德大陆•斯顿雪域•图腾碑文

​冥狼用通红的指尖在碑文凹凸的字上流动,长长叹息了一番。

​“走吧,我们还有任务呢!每次来到这里都要看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沙狼拍了拍冥狼的肩,将沉思中的冥狼拉扯回冰天雪地的斯顿雪域里。冥狼不愿地点了点头,抖了抖偌大的衣袍,离开了图腾,向克鲁斯山脉走去。

​留下碑文,继续被呼啸的雪风覆盖模糊。

​“嘿嘿,想不到今天还有客人啦。”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两人顺着声源望过去,那个身影威风凛凛从雪地间走来,寒风拍打着他那件褐色落地衣袍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散乱的黄发纷飞在雪花间,唏嘘的胡须在沧桑的黑皮肤上放肆蔓延,“留下过路钱。”边说手里挥了挥一把重剑。

​不知哪里的小山贼,竟然打劫到疾魂法师的鼻子上。

​冥狼和沙狼各披着紫色大衣,清爽的短发被包裹在头巾内,还有昂贵的黑金战术护腕,青色轻甲护腿,当然,都被紫色大衣所覆盖着。

​冥狼和沙狼站住了,相视而笑。

​“你不冷嘛?穿这么少。”沙狼对他打趣道。匪愣了愣:“冷啊,所以本大爷想尽快收工。”看来,他在这山头是势力不少,口出狂言前还不问问对手是谁。

​“我可不想呢。”沙狼扭动一下手腕,“在下很久没见过血河了。兄长,这次贤弟让你见见冰血花。”

  这些人,不教训是不行的。

​“把你们身上的钱交出来,本大爷饶你们一个人的命。”匪将“一个人”咬得很重。冥狼微微摇头:“只不过为了几个钱,他让路人赔上命?罪过,罪过。”

​难道这都是雪域里的规矩么?

 ​“钱在这里,自己来拿啊。”沙狼向匪妥协道。匪的目光先是呆滞了一番,到雪山的人都没几个肯乖乖交出钱的,在这里没有钱,买不到温度、食物、住宿,那肯定冻死。

  到这里之前,疾魂者古弑早就叮嘱过冥狼:一要带足够的钱,因为班图族对陌生人很冷淡,不会随便帮人,所以只能做交易了;二是遇到强盗和敌人别惹事,但如果是对方先动,一字记之曰——杀。最后还追加一句:手脚麻利点!

​“嗡——”一块铜币滚落在岩石中,“不够就算了。后会无期。”沙狼用肘靠了靠冥狼,示意走了。

​一个铜币,买十根牙签的量!当匪看清了钱的数目,呆滞的眼神刷新满是杀气。

​“站——住。”匪的声音很低沉,像一头看见红布的公牛,话回荡在严厉的寒气中。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杀人灭口,那只不过是对胆小鬼吓唬的套路罢了,怎知这两旅人连小半截台阶也不给下。一个铜币可谓将他侮辱到上天下地,如果这件事传了出去让其他同行知道,那还用混?

​细雪夹杂着沙砾在空气中,衣袍被吹得沙沙作响,雪地里陷着一个个脚印。

​“给——我——站——住。”一声长啸,那硕大的身影瞬间闪息在岩石间。话音刚落,等待此况已久的沙狼嘴角一弯——古弑大人吩咐不能惹事,现在敌人终于冲了上来,还不打吗?他一个箭步滑翔过去,未等匪反应过来,拉出了腰间那把短剑——邪灵饮血剑,血红的剑刃掠过一层白气,能清楚看出,几滴血液顺着刃滑到剑尖,跳入雪地,凝成冰晶,如一颗红宝石。

​匪连忙横举巨剑:“呛!”笨重地算是挡住了邪灵饮血剑凌厉一击,雪花被两剑碰撞时迸发一阵无形的力量震飞四处,匪狰狞地后退几步,两虎牙露得要多凶要多凶,沙狼并没有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转过身来背向匪,双手反执血剑一个深深捅刺——匪的瞳孔立马放大七八倍,双手往前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腰往后肚皮紧缩,整个人呈一个扭曲的“C”字形,那张惊恐的脸,怔住了。

​或许只能怪邪灵饮血剑太短,或是匪的手里那把重剑是“灵剑”。

​雪花回旋飘转着,山间回荡的是惨叫声,如果认真观察会发现,雪山中还有几具来不及被雪地覆盖的尸体,包括屹立在雪山山脊中反刺敌人时被敌人的巨剑无意从背后刺中了心脏的沙狼。

​血喷溅漫天,随着一声肌肉的撕裂。

​“不——沙狼!”冥狼突然想起,兄弟俩的弱点是背部!

​颇为快乐的冥狼,瞬间连心都成了碎片,不,沙狼不可能这样死了!他不可能挡不过这一剑,不可能……在沙狼进行背后反刺时,由于惯性,匪将手中的重剑往前刺以让身体往后些,就这样,误杀了沙狼。

​黑色血水从沙狼的胸膛顺着巨剑溢流而下,冒着团团白气,凝成冰晶。迂回过了那枚铜钱,顺着他们来时印在雪的脚步,沙狼腰间的那把邪灵饮血剑剑尖停留在两人间,只是找不到它的目标去命中,他的双眼死死定着,瞪着胸前突如其来的巨剑剑刃,血将自己的脸溅得满是。

​一直以为,兄弟一有难,自己一定会瞬间过去挽救,怎然,当自己亲眼看见兄弟被杀死,反应却是好像什么也被占领了。嘶哑得失声的冥狼死死咬住牙关,他真的不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谁会想到堂堂疾魂法师竟然死在一个雪山里的劫匪刀下?莫大的耻辱!

​那些悲伤、恨像雪花,回旋飘转着,相互缠绵。

​“兄长,别浪费资源,开启我的封印——冥月疾影。”沙狼的灵魂在呼唤。

​冥月疾影……冥狼愣了愣,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匪,竟然败得要开启法师们“最后的挣扎”?他怆然泪下,咽了咽喉咙,冥月疾影,使死去的疾魂者复活,用生前掌握的所有鬼神支撑自己的生命,每个鬼神只能使用一次,用至最后一个鬼神,使用者必将百灵归冢,六道不伦,永不复生。但,这也是唯一延长沙狼生命的方法——换来永不轮回!

​匪邪恶地拔出了重剑,血哗哗直流。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把太刀,疾步奔向冥狼,冥狼轻颤嘴唇。

​不瞑目的灵魂在山间徘徊,血和泪哗哗流着,源源不尽。那具被雪花缠绵的身体,动了动沾着雪的粗黑的眉,那一瞬,他的血河化成一股气息。

​是杀戮的气息。

​泪占满了冥狼的视线,他怎忍心看着兄弟去死?冥狼的身影闪烁抖动。消失在空气中。“啊?怎么回事!”眼前原是活生生、现在突然消失了的冥狼,匪的心一颤,本能地回头望,几乎是吓得腿软。

​那条血河不知何时蔓延到他脚下,像在捆绑着他,而那具尸体——沙狼捂着喷血的伤口,走过来!和之前不同,他的瞳孔,流溢着紫色的血气。他的鬼手,飘渺着虚幻的影子,不止一个,那——是鬼神的影子。

​“尸……尸……尸变!”在冰天雪地中,匪冒出了稀有的冷汗,他托着重剑,不知觉地往后退,一边重复告诉自己:是……是妖术而已!来吧!本……本大爷才不怕呢!

​精神恍惚的沙狼纵身一跃,双手将剑举过了头,那一瞬间,能清晰看见若隐若现的鬼神——刀魂之卡赞,卡赞随着血气附在本已嗜血的邪灵饮血剑身上,沙狼歇斯底里往下俯冲而去,刀剑直取匪,空中邂逅过的雪花都成了雾气。

​“少来吓唬,本大爷……不信这个邪!”匪右手横举重剑左手反执太刀,作战斗状。脚边微微旋起的雪花犹如白花飘绕,两股气流似乎形成了两层护罩互相抵触……或许,这个匪不是个普通人。

“吱——”气流撞击时的相互搏杀发出像针刮钢板的声音,“——呛”邪灵饮血剑忽然被染成了深黄色重重砸落在那把重剑上,当即在刀身上开出了巨阙,那把太刀飞出千里以外,成了一条曲折的废铁。四周是剑刃相碰时那清脆悠长的回响。

​杀戮的奥义就在这里,想毁什么就毁什么,想留什么就留什么。匪的身体被剥了整层皮,遗下的是仍能走动的骨架和灵魂。青筋复杂、内脏混乱。鬼神卡赞犹如脱缰之马从剑尖腾起正面冲击匪,来不及反应的匪——“怎么动不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脏与血管,纷飞的雪花中溅起了层层血雾。沙狼甩了甩剑身上的黄色浆液——脑汁。

​“一开始,我就没想过我会安逸……”那匪说着,散在雪地中化为碎片。

​“安逸地躺在床上死去。”沙狼补充道。

​“兄弟,对不起。”一团风凝聚成一个人形,他渐渐演化成那张熟悉的脸孔,即使方才不在场,但还是被沙狼的杀气伤了些许。皮肤多了几道不大不小的细痕,冥狼一脸泣不成声、忧伤不振的样子,凝视着沙狼。沙狼笑了笑:“走吧,我不是好好活着吗?还有任务呢!”

在冥狼心底迂回着,那是比杀死更痛的感觉。按照沙狼的修炼程度,他还能召唤十四个鬼神,意味着沙狼再用那少得可怜的十四个鬼神以后……他就要眼睁睁看着兄弟比死更惨地消亡。对一个战士来说,这可能是无上的荣誉。但,现在是兄弟,不是战士……是兄弟。

​或许如果沙狼一直不召唤鬼神那就没事了?不,鬼手会用意念催化沙狼施放鬼神,要不然,更可能走火入魔而死,据鬼神记载,在“冥月疾影”状态里剩余最后三个鬼神时,简直是无法控制自己,甚至会杀害自己的战友。

​看着沙狼沉重的脚步,冥狼碾碎了脸上泪水结成的冰条。忍着,跟上去。

​一路上,冥狼默默走在沙狼身后,什么也没说,好像是害怕他……害怕看见他垂死的挣扎,这比千刀宰割更难受!

​也怕,会有太多羁绊的留恋。沙狼的瞳孔流溢着紫色的鬼气,这是支撑沙狼的全部,不久也将会带走沙狼的全部。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与自己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怎能接受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没有寻求援助,再也没有匆忙回忆,就这样,一步一步走着,还有任务呢。

​“沙狼,别再走了。”不知何时,冥狼终于忍不住心底的痛,停住了脚步。

​“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那个背影仍在走着,雪花沾在他的身上,冥狼害怕有那么一刻雪覆盖了他,消失在视线之中。“我们已经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了,再不走就……”

​“我们已经耽误了一个鬼神!”冥狼未等沙狼说完,脱口而出。这话扼住了沙狼的脚步。

“然后我们要继续耗?把你的十五个鬼神燃烧殆尽之后,再将你打入炼狱永不轮回?剩下我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吃饭睡觉娶老婆……我们说过,结婚后住在一起的。”

​“戒奶时的约定了,你记这么清楚干嘛。”

​平日的大男人气概,剑士风度,法师的冷酷,全由泣不成声的抽咽所带落。

​接着,沙狼仍是迈起了一步。

 ​“别走了,沙狼。给我停下,就当兄长求你了。”

​沙狼冷笑,并没有打算遵从冥狼的意愿,“你的意思是,要我在无尽的夜晚里邪灵侵体、鬼神反噬,然后自残,杀害同伴,背上千古罪名进地狱……”顿了顿,“这样你就独享成就。”

​“但愿你能流芳百世。”沙狼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纷飞的雪中。

​“怎么能这样想……”冥狼方才提起头,沙狼的已经销声匿迹。“哧唰——哧唰——”冥狼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然而,他要向哪里追?留给他的,只有惨败的雪、天、地、川、树、岩、房、衣、尸,全然茫然一片白。

  雪地的脚步还在继续,却找不到他的身影,或许,一开始疾魂家族里,是不是就没有打算容纳沙狼这具尸体……所以,他才走得这样匆忙?

  小时候,爷爷带着冥狼和沙狼来到疾魂冢。

  “看,这是你父亲白狼的墓冢,这墓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呢。”

  “当然,那是死了的人才能进。”小冥狼和小沙狼放大了瞳孔,辨认着刚学会的“狼”字。

  “傻孩子,只有疾魂族里的烈士啊才能葬在这里,这可是流芳百世的荣誉呢。”

  “爷爷。”

  “嗯?”

  “我以后也要葬在这里,和我哥哥葬一起!”小沙狼嚷道,恨不得那时候马上葬进去。

  “咳咳,那要看你,能不能为祖宗争光咯。”爷爷眯着眼摸着沙狼的小脑袋。

  “爷爷,”沙狼瞪了瞪爷爷,“别摸孩子的头,妈妈说不会高的!”

  ……

  冥狼沿着风向,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追着,找某种东西,它可能叫安慰吧?任务、碑文、劫匪、兄弟,全然从冥狼脑中染得空白。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班图族村落,不愿地抬起头,那一刻,他屏住了呼吸,口不由自主地呈“0”型状,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几只寒冰虎围着几具发臭的尸体撕咬着,从毛衣中吸吮着肉汁和脑浆,啃咬了几口肋骨又吐出来,另一只寒冰虎用前肢固定满是血液的头颅,用獠牙抠着眼球。

  直到闻到冥狼身上的杀意,寒冰虎才依依不舍地陆续撤走。

  一天前这里不是好好的吗?每个虎皮帐篷顶都飘渺着炊烟,这里的孩子昨天还乱跑着的,男人们背着弓箭出猎……

  “女人们,看好火,别让火种熄灭了!”

  四溅的血晶,腐肉,碎骨,就是当日的全部。不知觉间,冥狼握紧了拳头,死咬牙关,双眼暴红。一个以猎物为生享受着世外桃园之乐的、隐藏于雪山无忧无虑的民族,能与谁血海深仇?虽然他们对陌生人很冷,但他们绝是个热爱和平的民族!

  这绝对是一场屠杀,是一场扼杀幸福、和谐的屠杀!

  这时,不远处一定帐篷的帐帘掀开,那沧桑的首带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红色重甲战衣的嗜血剑士,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刚从酒吧里出来的酒鬼。

  他手里的那把太刀——红莲绝杀刀一颤,溅飞了未干的血液。是他,屠夫。

  冥狼压抑心口那股欲要一泻千里汹涌泛滥的洪水杀意,定在那里,恐怕只要那么一动,眼泪、恨火、悲痛、仇杀,都暴露无疑。

  嗜血剑士舔了舔手中的血,晃着身体向冥狼走来:“呼呼,这血够新鲜!”不经意间,两人对上了眼光,触电般,杀意。

  嗜血剑士抽搐嘴角。他叫千里。

  忽然,冥狼似乎在雪中舔到了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那是与雪相融、纯白的杀气,是永恒强者的剑气,极影剑,光剑皇族的嫡传剑皇——列特。冥狼勉强翘起嘴角,算是用微笑打招呼,盟国的朋友呵!

盟友……战斗……

  冥狼闭上双眼,逍遥地离开了列特与千里的对峙。没有理会列特夸张的眼神,什么也不说,像行尸,走肉,一边好好裹上这颗碎了,一边质问自己。

  这,是逃兵的表现吗?

  每个人都有极度伤心的时候,他们自愿将剑尖对准那颗心,让别人来狠狠推一把;极度伤心会掠走他们的意志,那个空洞的位置需要用无数的泪来填补,这样,就连呼吸,也是泪。

  或许,他能割腹自尽一了百了,是啊,太多泪水地活着,还不如一刀快活地死去!这样,连填补那个空洞的力量也省下了;或许,他找一个角落大哭一场,但是,那样的泪水,不够;但他离开那个角落,面对的仍是毫不遮掩的现实;或许他也能用生活麻木自己,只是,麻木是一种睡眠……当度过了悠长的时光再次醒来,再次触动那个伤口,知道吗?挂念较怀念更,容易;或许他又能选择血气,让那双捆满伤心回忆的手臂,完完全全地浸在血河中……

  如果可以,如果能做到,他不会选择任何,他想去遗忘,用剑鞘拖着那些肉片、那些遗忆、那些眼泪,全扔进大海。

  经年过后,消失于斯世。到了哪一个世纪,被某个人不经意间打捞起……

  冥狼静坐在峰顶上,眼下是一片辽阔的雪域,瞭望着远处。

  “轰——”背后隐约传来几声巨响,地壳在震动,犹如千军万马奔腾,那是千里与列特的杰作;地平线升腾起一束红光直擎苍穹,环波拂过地面掀起一阵风,不知沙狼已是用了第几个鬼神;山腰刚刚倒下了一具尸体;还有那褐色大毛衣和巨阙的重剑,被雪吞噬、埋葬;山间不知又被杀了多少土匪们,伏在雪地上挣扎着死神……“呼——呼——”那是暴风雪在哭泣。

  为什么是哭泣呢?

  “看,就是那小子杀了我们头儿!”冥狼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怒号,是匪的小弟们吧?想不到他的小弟还挺多的。

  “一起上!”一阵凉意从背后靠近,未等冥狼回过头来,几把巨剑往冥狼的天灵盖劈来,冥狼果断一闭眼深呼吸,往山峰下纵身一跳,巨剑一把接一把叠在冥狼原来的位置上。

  几位勇敢的小弟将眼睁得又大又圆伸长脖子往峰下俯视,接着吓得连心都发汗——人不见了!有经验的剑士们马上下令背靠背围成一团,聆听着空气中的呼吸声,害怕一会儿冥狼会从不知哪儿冒出斩他们个剁肉展。

  湛蓝的苍穹之下,白茫茫的山脉显得有些反光,更将撒溅过的血液暴露无遗,那是血钻石,永恒的、生命的钻石。

  此刻的冥狼被高高挂在岩壁缝旁,凭他刚才高速坠落时将剑鞘狠狠地往峭壁上钉,总算是挂住了。单凭那只看似无力的手臂和似稳不稳的剑鞘,悬住整个被紫色大衣裹住的躯体。

  他不想杀他们。

  冥狼发现,浸在血河里的这双手沾的血够多了,那是第一次的决斗时的感觉。对战争、对杀戮感到的憎恨、畏惧!他意识到自己逃避着血的交易。他暴露在雪风中,寒冷,似乎能够给他以清醒的情绪,从沙狼“重生”那刻开始,他的血一直像泪一样在滴。那时起,连自己也无法相信,他在惧怕、憎恨杀戮。

  或许这种惧怕和憎恨不会很久。只是,泪化为雾气,不停升腾。

  远方隐约流窜着一个影子,径直向冥狼挪动而来,冥狼大概看出了他,全身一松,拔出了岩石缝间的剑鞘,脚一蹬,再次高速往下坠落。

  影子闪至石壁底,垂直往上延伸,如同一束光,悄寂经过不扬起半片雪花。

  它在那一瞬间与坠落的冥狼位置吻接于同一线上,犹如相撞的两颗流星,相互交汇,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同一时间,在峭壁不远处的山脊,沙狼落回雪地,手中抱住冥狼,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地上,沙狼背后绕缠着鬼神凯贾,它循例地在沙狼的鬼手环绕两圈最后消失于无形。这平时对疾魂者而言最熟悉不过的鬼神消失仪式,此刻却是象征着沙狼再进了地狱一步。

  冥狼本能地过紧大衣,或许是真的太冷了,沙狼的怀里也是寒冷的,冥狼假装不经意瞄了瞄沙狼,沙狼脸色苍白,鬼手只留下六个鬼神印记,也就是说,他还能用六个鬼神。

  沙狼面无颜色地向远方走去,向他们刚才交汇的地方——峭壁。

  冥狼的神经瞬间绷紧:“沙狼,停住!”他不能离开沙狼,这次如果再相离,或许就是永恒的分开!他收藏起心中所有的伤痛,努力不让沙狼看到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强迫支撑起自己那疲惫的肉体,用剑撑着,和沙狼一样的邪灵饮血剑,追向沙狼。

  “你滚。”沙狼说的话刺痛了他。

  从小到大,沙狼知道冥狼很恨这个“滚”字,冥狼恨不得想把这词撕成一粒一粒打包喂狗!

  或许,沙狼想让我远离他而已……

  “沙狼,你给我回……”

  “滚!”沙狼的嘶哑覆盖了冥狼的后半句话。冥狼再次怔住了。

  沙狼缓慢地回过头来,看冥狼压抑了一肚子的火,继续狼的本能:“你混蛋给我听着,我——他——妈——不——需——要——你!你别以为这样伤心很让我安慰,你是男人吗?哭哭啼啼的,我想鄙视你很久了。”

  “沙狼,别这样……”冥狼的语调有些抽泣,夹杂着刺痛暴露无遗。

  “别叫我名字,你不配。”沙狼的双眼怒视着脆弱得快要倒下的冥狼,“从小到大,你有什么不比我拥有得多?拥有那么多,还哭哭啼啼的?懦夫,败类,我从小一直被你掠夺。什么事都是你优先,什么困难倒是我先挡着,你现在是不是算施舍眼泪给我……”

  “够了。”冥狼憋得脖子有红又粗,双眼连喷火焰,暗自握住了拳头。

  “够了,那就来个了断吧。”沙狼的语气突然平缓起来,拔出了邪灵饮血剑。

  细雪纷飞,旋然起舞,在两个沉默着的人之间。

  冥狼怔住了,他的手不断颤抖,软弱。

  此刻冥狼才明白:兄弟?那只不过是又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

  “要决斗?”冥狼的一滴热泪凝为冰晶。

  沙狼挪动脚步,向冥狼走来,横举邪灵饮血剑,一缕紫烟从鬼手弥漫而来,背后隐约出现一个全身绷带的鬼神。冥狼知道那是瘟疫之罗刹,还有,沙狼只有五个鬼神了。现在,是不得不战的地步。

  由于开启了“冥月疾影”,沙狼的鬼神力量远超冥狼,那是用灵魂交换回来的力量。沙狼要不惜走到生命的尽头,把六个鬼神都凌驭在斩向冥狼的刀下?

  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甚么要和沙狼开始这一场决斗。

  紫色的雾气四处蔓延,环绕着冥狼周围,面对着曾与自己一起修行的敌人,他忽然茫然,而且自己一直都专注于怎样将鬼神发挥至极,根本没有想过会有面对敌人也是鬼神的一日。以前即使是面对鬼神的决斗,也有沙狼和自己一起……而且,这一次的敌人,是沙狼。

  紫毒气开始侵蚀着冥狼的身体,冥狼并没有打算还击。渐渐,他感到视线模糊,恶心干呕,脸色发紫嘴唇发白,双眼暴红,经验告诉他——中毒状态。意识过来的冥狼已经无法做出任何身为剑士正常的反应了,眼睁睁地看着手上的剑无法挥动,越来越慢,每个动作的代价就是剧烈的神经衰痛。

  “沙狼,要杀我么?”他模糊挤出一句话,才发现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两耳、鼻孔都留着紫色的血水。

  耳边,模糊地,传来一句话:“极鬼剑术•暗影式。”

  依稀听见几声搏杀的剑声。

  “呼——”气流裹着那个身影,从浓烈的毒气雾层破出,游走在空中,再坠落地面,急促地呼吸着,轻轻将掠回的、残疾似的冥狼放落雪地上。确定了冥狼中毒但并不至于会死亡之后,长呼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手中一把极影剑此时流动着暗影的电流,暗影式,是剑皇独有的逆转式,将所有光的力量转化为暗的力量,是列特的杰作。

  “剑皇•绝地武士•列特,对吗?”沙狼被浓烈的紫雾覆盖着,轻描淡写地说,“冥狼你这个懦夫。每次遇上困难都有人替你挡,你想过我吗?十一岁那一年,谁踩着谁的肩膀逃走,谁在墙角被追上的一群人殴打……”

  冥狼用意识施放了法师的“圣之痊愈”,刚想翻动身体,才发现已是遍体鳞伤,从小到大,沙狼都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每次都代替冥狼向父亲吞下犯过的错,面对父亲的苛责和暴训,他亦会默默承受……然后,父亲对冥狼的宠爱程度是成倍翻。

  忍受着刺骨的伤痛,冥狼站了起来,气色仍是惨败的,就像被吸干了血的瘪尸,机械地抬起头,沙狼,为什么你这样做?

  每次的战斗,冥狼身边,哪曾缺过沙狼?

  或许,倒在沙狼的剑下,是最好的归宿吧?这样至少能让他的心平衡一些!任务、思念、成就,我都不在乎。倒在他的剑下,他满足,也就够了……如果最后真的,只能剩一个人。

  冥狼注视着不远处的沙狼,他与列特在雪地中跳蹿击杀着,毒雾并未耗尽沙狼的力量,列特犹似一道暗影,盘旋着,在沙狼来不及提防的位置流刃而过,极影剑不带走他的一滴血水,却挂上了一道又一道伤口。

  “谢谢你,停吧,列特。”

  “你站着,别……做傻事!”列特因为说话而挨了沙狼几刀。

  “列特,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别管。”

  列特能清晰感到,冥狼的灵气正在渐渐消亡,法师的灵气在消亡!眼下,列特还不能离开——为什么刚才冥狼不和自己一起对战千里?为什么沙狼与冥狼这形影不离的兄弟突然互相残杀?仅仅是想起小时候的事?而现在沙狼又这么狠心打算杀冥狼?为什么沙狼的杀气突然激增……这究竟怎么回事!列特全然无知。他只知道这两位都是疾魂家族的大法师,两者缺一不可,而且又是兄弟!如果失去其中一个,这都意味着在讨伐戮魂者的路上缓了一步。再者,即使最后他们谁揪着谁的人头回去疾魂者的基地,最终都是一死谢罪!

  终于,思绪漫天飞舞随风飘散川流不息的列特,重重地被击飞了二十米远,再滑行数米后,在山崖边停了下来,一颗石头被列特一推,坠入无底的纯黑深渊。

  沙狼剑指冥狼的喉咙,向他走来。

  沙狼将邪灵饮血剑紧贴在冥狼的颈部,冰冷的刀刃随时执行它所乐意的裁决。冥狼没有抵抗,刚才的悲伤、恨,遇到这冰冷的刀身,不知为什么都瞬间散去,好像抽走了所有的情欲。兄弟?任由这一刀下去,了却兄弟之间的仇恨吧。

  就在此刻,杀意浓烈的沙狼,宛然一笑。好像是在宽恕,好像是在藐视……

  “兄弟,”说话时的沙狼轻摇着头,“我不想死得这样懦弱,我想死在……不是这样不义的胜利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憔悴。

  但是,绝对不是敌意。

  “砍吧。用臂力运刀,会节省些力。”冥狼总记着沙狼的不足——习惯在手腕运力。

  ……

  “哥,你玩这么久刀就不累吗?”

  “不累。看,我马上就练成一套剑法了!”

  “哥……我好累……”

  “你运刀给我看看。太刀而已,你怎么累成这样。嘿你,你用手腕运力!”

  “有问题么?”

  “当然有!剑士应该学会用臂运力。你这样运力很浪费,而且敌人也死得不痛快。”

  “这……我故意的!哼哼,我就要敌人死得难受!”

  ……

  “不,不是,哥。”沙狼还知道,刀下的是冥狼——他的哥,“我们决斗,好吗?”又顿了顿,“我不想死在鬼神反噬中。那样很难受的。记不记得,我们从前的决斗。”

  冥狼恍然,流泪。九岁时,两人操着木剑比划的童年飞速在脑海闪过,沙狼幼嫩地叫嚣着:“哥哥你听好,我会用尽一生的力量去证明:我——比——你——强!”然后在角落里撑起遍体鳞伤的身体,比出中指。

  “你还记得呢。”

  “哥,就用这些时间。让我去试试……我原本以为用一生也实现不了的愿望。可不可以……”沙狼垂下手,撤走了在冥狼颈部的剑,“绝不留手。”

  冥狼的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驱赶了久久不散的痛与自愧,露出久违的微笑,“好的,绝不留手。”

  在不远处的列特擦拭着嘴角的血水,笑了笑,或许他们的关系没有恶化了。飘忽地站起来,消失在雪地远处。

  寒风周折,两人对视而站,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洒脱甩飞了那厚厚的紫色大衣,将矫健的躯体与蒸汽的装备裸露在风雪中,两人单手侧执邪灵饮血剑。接着,像约定了一样,那迷糊莫测的眼神瞬间全转为令人无法抵挡的凌厉,同时突然发起进攻。冥狼俯着头双手执剑,剑尖直指苍穹;沙狼的紫雾早已燃烧殆尽,用鬼手执剑右手扣紧右手臂,狼狈地向冥狼冲去,口中暗暗念道:“秘术•炙炎之约翰。”

  一团火焰从沙狼的手臂喷出,沙狼身边的气温异常炎热起来,将擦身而过的雪花化为白雾,冲刺着的身体与空气摩擦出刺眼的火花,邪灵饮血剑的血红渐渐染上了火红色。

  “呼——吱”两人正面冲撞一刻,沙狼反手高举起邪灵饮血剑,剑尖直瞄冥狼的眼球,咧开嘴狼狈地笑着,死盯着同是狰狞的冥狼,冥狼在视线中不断不断放大……

  同时,冥狼一侧身跃起,神速而完美地从沙狼的腋下蹿过,一阵清风夹杂着热气穿梭至那团火焰的背后,冥狼迅速反执邪灵饮血剑,左手呈掌状顶着右手剑柄的顶端,两人背对背,冥狼连想也没多想,一咬牙一推剑……

  刀狠狠地捅向沙狼。

  “唰——”剑刃毫不保留地从沙狼肋下穿刺而出,声音如清脆的风铃戛然而止,人间带着鲜血,骄傲地闪着芒,其实,他俩谁也知道,对方唯一的弱点就是彼此的背部,因为,每次从刀刃出鞘那一刻起,他们已经意味着把背后交给对方……沙狼笑了。至少,冥狼是绝不留手。

  绝不留手了,没说谎。

  此时的沙狼是复生“冥月疾影”状态,灵气破开了生死阻止的力量,沙狼将邪灵饮血剑抛飞空中,径直向前跑了几步——“唰!”吸吮着鲜血的剑刃被直接拔离沙狼体外,冥狼的心怔了一下。

  沙狼吐出了一大口血伸手接住了回落的邪灵饮血剑,焰气将血化成升腾的红雾,下一秒,冥狼双手执剑转身过来直刺沙狼,细细抽动嘴角:“嗜血之普尔娜!”紧接着,刀尖前凭空出现了以血气和尸气形成的呈“十”字剑气,还未反应过来的沙狼马上往后就是连退,避开了些许后,将剑插在雪地上:“戾炎阵•炙炎之约翰。”

  顿时,冥狼下方出现一个以沙狼的剑为中心的黄色结界,温度瞬间高得异常,冥狼惊悚地望着捂住伤口的沙狼,只要冥狼哪个部位轻轻一动,那个部位便会被几千度的火焰化为空气。

  冥狼以最快速度念完咒语,脸孔成了一堆炭,接着用左手将鬼手斩断,下一瞬间的冥狼已成为一具残废的、烧焦的尸体……

  “一切结束了。”沙狼合掌,后三指互相扣成半拳,“灭术•炙炎之约翰!”

  冥狼的剑飞出结界,带着它主人最后的一滴血。

  “轰——”结界突然成了火山,往湛蓝的高空延伸出岩浆!高涌而上直点宇宙。远处望,那是一条火红色的擎天柱。在雪白的世界中,怒吼。

  “……忽然有一天,蔷薇不愿只在春天绽放,荷花到了秋天还不愿凋零,四季常青的水杉因为从不枯萎,竟引起其他植物的排挤和攻击。……”

  沙狼默默诵碑文上的内容,“哥,这很像你。”

  “你还剩下四个鬼神了,”寒风中,飞舞着冥狼的声音,沙狼愣住了……或许他并不是未死,而是死神留冥狼一个给兄弟道别的机会吧。

  这一刻,没有敌意,没有杀意,没有剑气,没有仇恨,火龙似的焰柱散去,融化了这大片雪地。

  沙狼执起冥狼的邪灵饮血剑,一滴血顺着倾斜的刀刃坠滴在黑焦的地上,奇怪,邪灵饮血剑不饮血了?或许是因为,它不愿饮下主人的血吧。

  起伏的雪坡中,传来嘈杂的行兵步声。

晚霞,夕光,夜,让沙狼有些看不清,那滴血滴落在哪里,它静静凝固反射着月的光影。沙狼很清楚,这场战争对谁也没有好处,谁胜,谁败,换回来的就只有死亡,与伤。沙狼轻抚着眼前这两把不同主人的邪灵饮血剑,默默地,失声,痛哭。

  “冥狼,我赢了呢?只是,我不知道我竟然会赢得这样彻底呢……我总会有那么几时几刻认为,上帝创造你这种人就是给我们来崇拜的。可是,呵!想不到我战胜了你。

  “冥狼,你不会怪我吧?冥狼,你是不是真的毫不留手……

  “其实,如果上天让我们再当一次兄弟,我一定要当最强的那个,因为,你知不知道原来嫉妒是很痛很累的!尤其当嫉妒的这个人是兄弟……每次战斗,总是我配合辅助!背靠背肩并肩,这种感觉,以后再也没有了。下一次,一定是我主攻,你配合辅助!

  “到了六道了吗?你一定未到吧……

  “冥炎之卡洛、邪神之怖拉修、混沌之奥茨玛、上古暗黑龙之克琳格尔。我以死神的名义召唤!”沙狼轻念道——趁着“戾炎阵”还在。

  沙狼的躯体渐渐羽化,微笑着。闭着眼,仿佛在聆听什么。

  “我认得那王八蛋,是他杀了老大的!”那个早已被风干的匪的手下跟着刚才的焰柱赶到这里,如他们所猜,找到仇人了。但下一秒,他们全都只有目顿口呆的份——有个半透明的躯体在狰狞地笑。

  “见鬼!”

  ……

  虽然大家都想把瞬间的美丽四季永存,认为孤独的一朵美过齐放的一百朵。但是,其实对于赏花的人而言,瞬间的美丽,胜过永恒的美丽。永恒,始终会淡化成平平无奇的废物。

  那滴血被四鬼神的灵魂环绕着……

  冥狼站了起来,背着两把永不分离的邪灵饮血剑,驮着沙狼未走完的路,用沙狼给的生命,走下去——“你们不是要报仇吗?来。”

你可能感兴趣的:(寒武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