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情人，在旅途

我把去重庆的消息告诉六六，她很开心，欢呼着“又可以和妈妈出去玩了”，开始收拾她的行李：牙膏、牙刷、衣服、鞋子、雨伞、小旅行包，手帕纸，书、点读笔，清点了一下，似乎又发现缺了什么，“水杯”，她大叫一声跑去拿。我说：“别急，后天才去呢！”于是她开始数着分秒过日子，过几分钟就问我去不去呢，还微信语音给她很多小朋友：“我们要去重庆旅游了”。

此时她有点发烧咳嗽，我说：“你别去了，万一到那里加重了怎么办？”她信誓旦旦地保证：“妈妈，我没事，我按时吃药多喝水，医生都说我不严重，你放心吧。”真不用我操心，她自己恨不得多吃药赶紧好，因为这次是和她的好朋友芮芮，苗苗一起去。

打的四十分钟到高铁站，高铁辗转大巴到咸阳机场。她上车必酣然入睡，下车就活蹦乱跳，坐飞机其实不多，但是生生由艳羡变成了厌倦。尤其是晚上的航班，既没有漂亮的空姐来送饮料，也不能看外边的阳光和云海，小朋友彼此又坐得远。飞机在降落过程中，她哭了，“妈妈，我受不了了，我耳朵听不见了，我是不是聋了？”我教她打哈欠，她学了几次依旧不会，任凭我怎么解释耳膜内外压力的原理，她依旧害怕，哭泣不止。一声咳嗽解救了她，她叫嚷“我不聋了，我不聋了”，整个机舱的人都能听到。

第一天走了三万多步，她才四岁，我怕她累坏了脚力，凡她不愿意走的时候我都抱着她，四十多斤压在胳膊上，不足百步，双臂就酸麻失去知觉。抱一会儿，她说“妈妈放我下来吧，我不想让亲妈妈累着”。她偶尔说累了不想走，我告诉她那就明天就回洛阳，她立刻改口：“我歇一会还能再走一万步。”安检时，她把包放在传送带上，又着急忙慌地从人缝里钻过去，紧盯着行李，有时会大嚷“别动我妈妈的包”。返回的航班安检时查出来化妆水和钥匙，安检人员让我把密码箱打开，一一重验，问我是去办理托运还是把化妆水扔了。我嫌托运麻烦，六六抓起化妆水瓶，塞进自己衣服里，“不许扔我妈妈东西，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查”，安检人员都笑了。她回来对爸爸说：“这次旅游，我们太粗心大意了，丢了一个小内裤，一个水杯，一条围巾”。吃饭的时候，她会给我拉凳子，打开餐具，倒满水，我每每为有这样的女儿而感激生命，感激一切，感谢上苍的眷顾。我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才是宁静和喜乐的。

在看洪崖滴翠时，她非要踩水中石走到对岸，我劝说很危险，别人都走了，我们不能拉在后面。她执意要去，我甚知她的倔强，于是拉着她的手走，结果她脚下一滑，跌落水中，左腿湿到膝盖上，棉裤湿透，半靴筒的水。她说“不冷不冷，凉快很舒服呢，妈妈你别担心”，越发蹦蹦跳跳，不知道是真的没事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如果你确实不舒服，跟妈妈说实话，我们回宾馆换”，她嘟囔着说“都怪妈妈老看手机，没拉紧我”，其实我当时并没看手机，但是寒冬里让她受罪，我为自己的失职深感愧疚，于是道歉说：“都是妈妈不好，没照顾好你，让你受罪”，她立刻转话：“不怪妈妈，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以后注意”。她特别爱哭，但是这次没哭，也没有再责怪我，一个小时后，给她换了衣服。晚上给她洗完衣服已是很晚，躺在床上，发现她回到一两岁的模样，喂她吃东西，因为兴奋居然倒提着她，结果噎住她了，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了，活着没有丝毫意义。醒过来，发现自己满头大汗，摸摸她还在身旁，我掐了一下自己，确实是一个梦。把她踢走的被子盖上，再也没有入睡。

不管去哪里，她和小朋友总是跑在前面，发现美景美食再折回来报喜。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她站在酒店门口对我大喊“妈妈，你快来看快来看，火车在天上飞”，我看到轻轨在头顶呼啸而过。我记得她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吃冰激凌，第一次去游乐场，第一次看电影……她吃惊的眼神让我特别想带她看遍这个美丽的世界。她见什么都想吃，马蹄，橙子，玆粑，烤肠，冰激凌，吃过的没吃的，走一路嘴巴不会停；见什么都想要，但总是拐弯抹角提出来：“妈妈，我表现得乖不乖？奖励我什么呢？那个是不是很好玩，我们家都没有呢？”

早上，我发现她趴在枕头上嘤嘤啜啜在哭。问原因，她说：“妈妈，你为什么总把你宝贝儿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就是你把我睡觉不穿内裤光屁屁的事情告诉阿姨。”我没意识到这是秘密。“你把我小时候尿床的事儿，还有我在轻轨上趴在陌生叔叔腿上睡觉的事都告诉别人，你还是我的亲妈妈不是？”这一刻我意识到闺女长大了。她又说“如果你再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就把你屁屁流血、肚子疼的秘密也告诉别人。”我说“你如果告诉别人，别人不会嘲笑妈妈，反倒会觉得你是个傻孩子”，她“哼”了一声说：“别人会嘲笑你生了个傻闺女”。

她爱炫耀，“你看我妈妈都让我坐在行李车上，我妈妈都给我买了新鞋子、小兔围巾”，小朋友打击她“你的东西真难看，六六真讨厌”，她于是就被气哭了。我反复劝她别炫耀，多夸别人，也别把别人的话当回事，她还没学会消除负面情绪，但是小孩子哭一会儿就好啦。三个小朋友在车里玩ipad,他们自己制定规则，大多数时候相安无事。为了把她们从电子游戏里解救出来，同事出谜语、说反义词让她们抢答。六六说：“不是我不会，是我不想说”，她不会，我是知道的。孩子想要自信，得见多识广；孤陋寡闻，自信又从何而来。

我的小天使偶尔也会变成小魔鬼，经常把我气得半死。她从我包里拿钱放进自己小包，我训她：“别人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翻呢？”她说：“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妈”。她拿了钱在机场偷偷买了两盒口香糖，三十块钱，我批评她浪费，她转脸对小朋友说悄悄话“我妈妈是个小气鬼，你们吃吧。”我生气时会说些过激的话：“我数三声，你过来我打不死你”。她翻个白眼，撇撇嘴，明目张胆地得意，“你是说要打死我吗？你打吧，警察叔叔就在旁边，抓你虐待儿童，你想杀死我，你有刀吗？龙龙叔叔的水果刀都被安检没收了，还想打我？打死了，你没有闺女，可怜死……”于是别人都说她心眼多。

在轻轨上，她悄悄对我说“妈妈，他们都是外国人吗？怎么跟我们长得一样？”她觉得只有外国人才会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我跟他说人家说的叫重庆方言。她满是疑惑“都是中国人，为啥不说普通话，要说重庆方言呢？”我解释，方言可以在本地人之间说，普通话可以全国使用，他们到了外地也说普通话。现在城市里的孩子大多不会说方言，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是你得会点。

不管多晚回到酒店，她必定做一件事：给她爸爸打电话。内容基本是固定的，“爸爸，你别喝酒啊，喝醉吐血也没人照顾你，别让我和妈妈担心。你想我了没？我想了你一天，今天吃的XX可好吃，你都吃不到，真可惜。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别觉得孤单可怜，我们很快就回去了。”我估计他爹这辈子没这样被人惦记过，"你这样想你爸爸，以后我出来，你跟爸爸在家吧？"她说“我跟爸爸在家，我想你；我跟你出来，我想爸爸，好难啊。不过我还是愿意跟你出来，爸爸是男生不会害怕的。”她为什么不直接说跟我出来是好玩呢？

每到一处，她总能发现有趣的东西。在武隆天坑，下陡峭狭窄曲折的石阶，不让我扶，“这么好玩的路我都能下来，我真棒”；她对着石壁大喊“妈妈”，石壁回她“妈妈，妈，妈……”她狐疑不定，第一次知道回声；她仰望天坑感叹“真高啊”，龙龙回答"有100多个六六和芮芮摞起来这么高"。在川美，她欢呼雀跃，找一个个雕塑合影，摆和他们一样的造型。在三峡博物馆，她拿着自己的机票在十二生肖馆里穿梭，盖一个个生肖印章；在《远古巴渝》陈列馆，她看古代的飞禽走兽，一一发问，和类人猿合影。在瓷器口，她驻足观看手工艺人做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的棉花糖。乘电梯要刷卡，开门要刷卡，进厕所要输密码，乘地铁、轻轨还要买卡、刷卡、收卡，她喜欢拿着卡，亲力亲为，但老是把我卡在外面。

我不是为了她才去旅行，而是我要去旅行，顺便捎着她，很庆幸她喜欢。她不怕苦、不怕累、不关心天气恶劣、不担心航班延误，吃得饱睡得香，始终情绪高涨，世界在她眼里永远是新奇和美好的。她说“我喜欢海南的沙子，细细的，大连的海边都是小石头”，“重庆真美啊，什么都有，我坐了飞机，轻轨、公交、大巴，索道，轮船”。或许过几年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至少这种快乐的情绪记忆不会磨灭，这种张弛有度的生活方式不会抛弃。

她每天在长大，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觉得新奇。我不是完美的妈妈，她也不是完美的孩子，但是我们在一起走过的日子，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