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
“TERESA,亲爱的,副主编叫你去她的办公室一趟。”
“哦,好。”TERESA放下手头的活,离开自己的格子间,朝副主编办公室走去。
新提升的副主编Lisa是个35岁的漂亮女人,比TERESA整整小了5岁,思路清晰办事果敢,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时尚杂志社里,她的时尚嗅觉最敏锐,深得主编喜爱。
“Lisa,你找我?”TERESA在Lisa对面坐下。
“对,找你有个事,TERESA姐。这期的美工你怎么看?”Lisa拿起桌上的样刊递给TERESA。
“嗯,我个人觉得颜色略暗,很久没做美工了,不过好像今年D&G的秋冬发布会上有一个系列的女装选用了这种墨绿加灰的主色调。”TERESA简单翻看了几页后把样刊放回桌上,“不过看得出也是用心了。”
“我跟你的感觉一样,时装流行的颜色不一定适用于杂志背景,毕竟要烘托杂志内容,做好低调的陪衬。我觉得你在色彩搭配上还是比较在行的,不如这样,抽时间带带这几个美工的小孩?”
沉默了2秒钟。
“可以。”TERESA审视着LISA的眼睛,背往后靠在了椅子上。
“对了,还有一件事,”LISA垂了一下眼睛,起身走到桌子前,靠坐在办公桌上,双臂在胸前放松地交叉着,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白色连衣裙包裹着得体的性感,然而目光却居高临下,不容置疑:“你们城市版块新来的那个小女孩是个小吃货,她做了一版美食推介,文笔新奇前卫,很新鲜,我觉得不错。我知道作为资深城市版块编辑,你一直负责美食版,不如你指导她2期看看反响。”
TERESA终于明白了LISA的意图,她点了下头:“可以,带新人么。”然后起身,“内什么,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LISA微微扬了扬下巴。
TERESA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心想:这一天还是来了。在时尚界,年龄就是冷酷的杀手。让40岁的人教20岁的人怎么生活?她无奈的笑了笑。虽然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更替,身心却好像突然都变得沉甸甸的,几年前还在看着别人感伤,这么快就已经轮到了自己。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办公桌上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她,年轻,漂亮,笑的好开心。那时的她多大?她看着照片中的女儿推算着,那时她32岁吧。转眼间,8年就这么过去了。她拿出小镜子心中念道:“魔镜啊魔镜,告诉我,我多少岁?35还是38?”她微收下巴,审视着自己:镜子中的这张脸瘦削而白皙。虽然妆容精致,可眼角的鱼尾纹不用笑也已经清晰可见,双颊也不再紧致。黑褐色的眸子里少了当年的光彩却多了经年的疲惫,年龄已经不容分说地浮现在眼底。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镜子扔回抽屉里,然后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忙么,老公?”
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2个字“开会”。
她轻轻放下手机:“好吧,去找找那个小吃货。呵,小吃货。”
11月份的北京已经寒冷,雾霾与冷空气交替掌权“堵城”的上空,恐怕京城有一半以上的人从公司到家都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大工程。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里,TERESA想,真该在北京的入城口打一个预警提示:“北京,密集恐惧症患者慎入!”
经过一次地铁换乘外加10分钟的驾车,TERESA终于从中心城区回到了自己位于市郊的家,然后就是每天的必修课:采买,做饭,洗涮,安顿13岁的女儿写作业。结婚15年了,这些工作对TERESA而言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偶尔全家的外出就餐,看场电影也不过就是“一口大喘气”——瞬间的轻松。
晚饭后,老公就匆匆走进书房,TERESA按往常一样整顿好一切后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加班?”TERESA倚在门口问。
“哎,是呀,年底了,忙死了。”老公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脑。
TERESA默默走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倒入热牛奶,看着白色的牛奶在黑咖啡中一圈圈散开,她想,如果自己的不开心也能像这样散开多好。她对着咖啡杯默默地抱怨了两句工作上的变动,然后把咖啡端给了老公。
“嗯,你先睡吧。”他没有发现她的不开心。
她轻抚了一下他的胳膊,出去了。这样就算对他说过了吧。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如果想说的时候没有机会,等有了机会可能却又没有了诉说的心情和欲望。
TERESA走到女儿房门前,隔着门就听到女儿开心的说笑,女儿已经上初一了,大了,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探头进去轻声说了句:“早点睡宝贝。”
“哦哦,知道了,老妈。”女儿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应付着。
TERESA关上了女儿的房门,环视着这个不大却整洁的三室一厅,确定一切都妥当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时间还早,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小书——弗洛姆《爱的艺术》。不知道这是谁买的,应该是女儿吧,她暗自笑了笑:“早熟。”
她随意的翻着,突然她看到这样一段话:“陷入此种循规蹈矩之网的人应该怎样才能不忘记他是一个人,一个独特的个体,一个只被赋予一次生命机遇,带着希冀和失望、悲哀和恐惧,带着爱的渴求,带着对空虚和分离的畏惧的人呢?”
她心里一紧,她开始反复、反复地读着这句话。她突然觉得这好像就是她的灵魂在向她自己提问,就问现在的她自己。她若有所思的合上书,倒在床上思考着答案。
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慢慢忘却了自我?大概是从有了孩子,她的生活轨迹和人生目标都围绕着这个小生命做出了巨大改变。她开始成为别人的妈妈,开始为这个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角色投入自己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当然也能得到小观众温柔的回报。她为这个角色也为自己的扮演自豪。从孩子出生后,她在网络上的昵称就都变成了“某某妈”,她朋友圈里晒的秀的也大都是宝贝女儿。
也许是沉醉于角色,便慢慢忘了自我。
可如今女儿已经慢慢长大,不再需要她投入那么多的精力了,于是以前缺失的那部分自我,开始慢慢凸显,她的心里越发空落落的。像初春渐渐消融的冰面,她之前安排紧凑、不容自我的生活开始慢慢塌陷。她紧紧的裹了裹被子,觉得现在的自己突然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清醒。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打破了卧室里的清冷。她起身查看着微信,是妈妈的唠叨,她简单回复了2句,然后随意的浏览着朋友圈打发时间以驱走刚刚的失落。
朋友圈里布满了养生、心灵鸡汤、时尚潮流、还有她最不愿意看见的美食图片。在这一片虚情假意的热闹中,倒是有几张鼓浪屿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宁静的大海,斑驳的老建筑,幽静的小路。照片下标注了几个字:“择一城终老。”她看了看发贴的人——沈涛。
沈涛?她看着他的头像,想起来了,高中同学,他毕业后好像没留在北京,从目前的情况看应该是定居厦门了?对呀,他好像是高中三年期间全班唯一一个没跟她说过话的男生,他总是那么安静,在班里也不怎么爱说话,不过印象里数学成绩不错,篮球打得不错,一个沉默寡言酷酷的控球后卫。除此之外,他几乎就是个陌生人。TERESA反复的看着沈涛发的这6张鼓浪屿的照片,突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燃起:“我要去趟厦门!”
这个念头一出,TERESA变得异常兴奋和紧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我要去趟厦门,鼓浪屿,一个人,找沈涛当导游。”她想,“就这个周末,周末女儿有补习班,把老妈叫来照看一下。老公肯定还要加班。什么借口?什么借口?”她的思维快速转动着:采访?还是同学会?算了,还是实说吧,就是去散散心,说谎是她最不拿手的,每次都会被看穿。
决定好这一切之后,她兴奋的坐了起来,打电话定了周六飞厦门的机票,然后她看了看时间,9点了,要不要现在联络沈涛?会不会太唐突?毕竟毕业后就没再联系过,只是七八年前的同学会见过一次,也就匆匆留了个联系方式。打电话还是发短信?还是打电话正式些。打吧打吧,定都定了。她有些忐忑的拨通了沈涛的电话。她能听见自己的心随着“嘟嘟~嘟嘟~”的声音一起跳着。
“喂?陈菲?”听筒中传来一位中年男士略显迟疑的声音。
“喂,沈涛?对,我是陈菲。你好。”TERESA轻轻的说。
“哦,你好,好久没联系了。怎么样?”
“呵呵,是呀,好久没联系了。内个,你在厦门呢?我,我看了你朋友圈发的照片,挺漂亮的。”
“哦,呵呵,瞎拍,对,我几年前就移居厦门了。”
“哦,对了,打扰你了吧?这么晚了。”她突然想起来了。
“没,没,你说,我睡得晚。”
“嗯,是这样的,我这几天正好在厦门出差,周六想顺便见见你这个老同学,想去鼓浪屿逛逛,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当我的导游?”TERESA扯了个谎。
“你现在厦门呢?”沈涛有些吃惊,“好,好呀!周六我有时间,正好,咱们班班长卢宏伟也挪厦门来了,我叫上他一起。”
嗯?老卢也在厦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TERESA略感意外。
“哎,别,你可不可以别告诉他。”TERESA迟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她只想静静的逛逛,卢宏伟是个话唠,破坏气氛,“我一直不太喜欢他。”又一句谎言。
沈涛也迟疑了2秒:“哦,这样啊,那好,那我陪你。”
“好,我到时联络你。晚安。”
“好的,晚安,到时见。”
挂了电话,TERESA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松了口气,她没想到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竟安排的如此顺利。她开始盘算着厦门的天气,该带哪些行李。
而此时,挂了电话的沈涛却不那么平静了,他眨了眨眼睛琢磨起来“这是哪阵风啊?”他绝大部分印象中的陈菲,还是高中三年那个活泼,开朗,美丽青春的姑娘。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因为笑点低,唇角总是上翘着。这丫头经常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说话前卫、犀利、有趣。
“我好像高中三年没跟她说过话,她跟我应该不熟啊,她和老卢更熟些啊。”他暗自揣度,“咦,奇怪,她为什么不想见老卢呢?当时没觉着他俩不对付啊,七八年前的那次同学聚会时好像还坐一起说说笑笑呢。难道专程来看我?呵呵,多想了,多想了,不可能。”沈涛笑着摇了摇头,从书桌前起身,去跟老婆儿子请了周末的假。
周五晚上,TERESA才跟老公说自己要去厦门散心。知道她已经安排好了行程,他虽有些吃惊和不满,却也能理解,只嘱咐陈菲注意安全。”
周六一早,TERESA匆匆洗漱后直奔机场,出门前她甚至还能感觉到牙缝里牙膏的甜味。在登机前的一刻,她有些犹豫,“我为什么非要去厦门呢?”她问自己,“不知道,第六感吧,也许,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