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月老立在奈何桥畔,他终不再唤我阿香了。
隔着漫漫黄烟,他说:“孟婆。”
“好久不见。”
我坐在茅屋上,仰头望灰蒙一片的天。地狱昏暗一片,从来只有风,无景。
连苍穹也只是死气沉沉,浮着许多幽绿的怨灵。我把手上的女儿红高高的举起,倾倒一地。算是敬了它们,为我添一抹幻想的星辰。
曾经的阿香,喜欢坐在红园的屋顶,看霞光四起,看星月成景。
现在的孟婆,坐在黄沙遍地的黄泉茅屋上,看鬼火幽燃,看生死成命。
屋顶的风刮得极大,黄泉的夜,极冷,极静。
阎王立在我的茅屋下,皱了眉仰头望我:“明日不用熬汤?”
我闻声低头看他,他的样子严厉,似讨债的鬼一般。我将身旁的女儿红扔下一坛给他:“阎王,凡间的酒又不似梨花落,今日都醉不了,与明日又能有何干?”
“哼,这般俗物,从不入我口。”阎王稳稳接住我抛下的女儿红,又随手扔在一旁,飞身上了屋顶。
我挪挪身子,有些不喜。不喜他扰我清净,也不喜他那番拿腔拿调的做派。可我依然还是皮肉笑着,“阎王说的极是,您定是走错道来,才来我这茅屋找酒喝。”
“今天,他来了。”阎王坐在我身旁,一手夺了我手中喝了多半的女儿红,仰头灌了一口。
我点头,沉了脸色。望着一片乌青发黑的苍穹。嗤嗤的笑,风扬起我银发,阎王转头,“因为他,你神伤到要借酒浇愁?”
阎王的脸不再阴沉,他自然得仿佛再说,今日的死鬼,挺多。
我不紧不慢回他:“是!”
他却笑了,又仰头喝一口女儿红,墨色的发沾了酒,湿透几缕,“你这答案,不遮不掩,反倒透了你的心思。”
“你承认,只是为了掩饰,你心里最重要的一个。孟婆,你骗不了我。”
是啊,我从来都骗不过他。从入地狱那日,我便知,与他不必废脑筋。
我转过头,越发没了心思同他说话。飞身下了屋顶,捡起方才他扔在一旁的女儿红就要回屋。
阎王也不恼,迎着风声,言语平淡,“因为阿如。情花仙子,阿如。”
他的眸子摄魂夺魄,捏住我的脖子,仿佛再提醒我,不要忘了身份。
我仰头看她,冷笑道:“从我入地狱,就知自己从此只是孟婆,不是阿香。”
“阎王又何必,咄咄逼人!”
黄泉寂静,我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旁,如钟鼓轰鸣。其实,到底是我自己,没用。抓不住风,留不住云,放不下过去。
我转身进茅屋,阎王在我身后,轻描淡写的说:“你可知,红园,情花仙子阿如,今年仙龄几何?”
我身形一僵。原不曾有意来想,阿如的模样才是童仙。约摸来算,应只有三千年左右。可如今阎王来提,便定不会简单。
“天界的人,越发有意思了。孟婆,你肯定想不到,那阿如,竟是你消失以后,不过百年,就已筑成仙根,仙骨。”阎王落在我的茅屋门前,绕有味道的讲着。
他早在七千多年前就知道阿如的存在。却又生生瞒了我七千多年。我转身看他,他的眸子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原来,我是半分也不曾懂他的。
既不懂,那反而倒简单了。我平淡的回他:“哦?阎王倒知道得全。”
“那阿如仙子童身不童身的,跟我这地狱煮汤的孟婆倒也没什么干系。”
我上前两步,走到阎王的身旁,温声细语,“倒是阎君,原本留我做颗大棋子的心思。想来,却因了阿如仙子,全碎了。”
“我倒是更加愚钝,阎王知我无用,却还留我七千多年。是何用意?”
“有意思,孟婆的心思,倒与旁人全然不同。不关心自己的事,倒关心起本君来了。”阎王打量着我,伸手挑了挑我凑近的脸。“黄泉寂寞,留你,看个戏,打发这漫长的岁月罢了。”
“那恐怕,孟婆,要让阎君您,失望了。”我轻轻拨开他冰冷的手指,淡淡的回。
今夜怕是我没看黄历,撞了日子,才会这么倒霉。我抱起酒坛,径直快步进了茅屋。再不理屋外风沙落地的声音。一头埋进被子里,听自己急促的呼吸。
我不知道,此刻心情的波澜,是因月老,还是因阿如。又或者,是因阎王。也许,扰我心,乱我情的,终是我自己罢了。
阎王立在茅屋门口,脸上褪去了玩弄之意,他眉眼深沉,似有不忍。望着茅屋的烛火灭了,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怎会不知,如此作为,定会让阿香离他越来越远。
他用一个救命的身份,给她上了一副枷锁。他用她的过往,把她变成一颗将来有用的棋子。
他独忘了自己,也曾在这一场戏里,丢了不该丢的东西。
二
几日后,奈何桥上,孟婆正端着汤送与一位道人。这位道人前世修得圆满,本也该是一位土地小仙了,却因犯错有过,失了仙缘。
他死后,他的魂魄带了灵气,白雾渐染。
孟婆端汤与他,他双手合十,谢过孟婆便要饮下。
月老却突然来了。手中的情丝飞出,缠了道人的手,“原我也不想多管闲事。”
“但阿如说,她灵力低微时,在人间曾遇妖物,是你帮了她一次。非求我来还你个人情。你且说,为何最后修为毁于一旦。”
我皱了眉看道人,眼神并不飘忽。耳旁听到阿如时,却还是忍不住,僵了一下身形。
身旁的风忽然急了些,一抹黑影至。阎王倨傲的笑着,斜眼看了看月老,“月老真是越来越闲了。手伸到我地狱来了,嘴里还说着,不想多管闲事。”
“说起来,天界的人,这点上倒也还是一致的。”
月老脸色变了,红袖一甩,“阎君一口一个天界的人,莫不是忘了。我这样的神仙见了阎君也得尊称不是。您也是神,天上地下,地下的神。”
阎王的眸子一冷,骤冷的风就击了过去。我却只是轻轻喊:“这位道人,喝汤吧。”
月老闪过阎王的风,温润的拂了拂衣袖,“阎君好意扇风,月老多谢。”月老转了头,看着道人,“方才问你之事,还望如实告知。我也好不负阿如所托。”
我深深望一眼他,轻笑一声。好一个不负,他话里的话,真像一个笑话。
道人不喜不怒,稳稳放下碗,“多谢仙人好意,贫道虽不记得仙人口中的阿如乃何人。却依然万分感念她的好意。”
“如此看来,贫道所做损毁修为之事,却更问心无愧,问心无悔了。”
月老眼角余光扫向我,淡淡一望,并无异样,亦无波澜。他温和笑,对着道人说:“明白讲来,我也才好帮你一二?”
“哈哈哈,贫道还是那句。多谢好意,贫道并不需要。”道人不卑不亢的回。
“贫道一生,不可说自己救人无数,降妖除魔无数。但也穷其一生,做了本分应该之事。只是初出茅庐时,降妖至西南山,遇了陷阱。险些丧命……”
“当初,是一位小妖拼尽全力,救我。贫道才得以活。几十年之后,再遇此妖。明知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性单纯的小妖了,却还是选择放她生路。将她偷渡至西灵山仙气充沛处,渡她功力,望她能够悔悟自身,修得圆满。”道人盘坐在我的驱忘台之上,神色淡然。像一位老者,平淡讲述自己的生平。
“可后来呢?你救那妖,得了法力,跑去人间为祸。你可曾,后悔?”月老叹息着问道人。
道人却笑着摇头,“贫道只怪自己,并没有真正渡她圆满。从不悔自己,报错了恩。”
“贫道再无他言,还请仙人替我谢过阿如姑娘的心意。”
月老收回了情丝,淡淡叹息,“如此,我亦无法帮你。”
贫道再次双十合十,谢过月老。端起我面前的汤,说:“破费孟婆一碗汤,来生再相忘。”
我失笑的摇头,“成仙与你只差一步,你却如此清明。我这碗汤,权且当酒,替你送行罢了。”
道人回我:“若要是,无情无义成仙,那有情有义做鬼。也无妨,无妨。”
阎王轻拍起手掌,“我这黄泉的鬼,倒也不全是些蠢货。”
“你算一个明白鬼。”阎王挑眉看向道人。
道人的话,让我噎语。我终还是望了一眼月老,他的眼神也落在我的身上。我回过头来,对道人说:“来世,必过百年,再来我这讨汤喝吧。”
道人爽朗的大笑几声,便仰头喝汤而去。他脚下路,是奈何桥,是轮回道。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黄泉风起,黄沙遍地。月老的红衣翻涌朝我走来,他递与我一个白瓷瓶,“此乃情花露,于孟婆,或许有益。”
我望着他,他终不再叫我阿香。他说的是,于孟婆,或许有益。我笑笑,并不推脱。情花露于别人只是良饮,于我倒确实是极好的,修复仙灵的良药。
我伸手接过他的情话露,“多谢月老上神。”袖笼里的合月钗隐隐认主,发出淡淡的红光。我不也掩藏,径直拿出合月钗,递与月老,“上次听闻,此钗,乃上神之物。如今,孟婆受您恩惠,无以为报,唯有将钗物归原主。以表心意。”
月老怔在原地,手轻轻拂过合月钗,“你真的不要?”
我回他:“物归原主。”
月老叹息一声,握住了合月钗,“你既在意,我便先保管起来。”
“这钗,最初是给谁的,最后还该是谁的。”月老眼神坚定,将钗收回袖内。
我低下头,只顾着添弄骨头,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抬头问他:“听闻阿如仙子已有六七千岁。孟婆实在好奇,她如此仙根仙骨,为何连个低阶品的仙娥都不如?至今,仍还只是童仙模样?”
月老不曾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以为,我会问她,为何天界会制造出一个阿如。他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反复练习。
却不曾想,我问的,是阿如的修为。他望着我,久久未答。
我望着他,轻描淡写。
我们,终不再是曾经那般,彼此了解。我们都再也无法,揣测彼此。
过往,终成云烟。
阿如究竟为何,六七千年却仍然只是童仙?我迫切想知道的,还是与自己有关的。月老,你现在可曾明白,我早已不是阿香……
我是这,黄泉地狱,鬼不鬼,仙不仙的孟婆。
“哈哈哈,本君今天可算是看了一场好戏。”阎王突然怪笑几声,“黄泉今天的风,果真是刮得稀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