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做事,是很讲究、很敬业的,做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一只淘米箩,不谈艺术性,至少是规规矩矩、精致坚固的;写字,即便是帐房先生记流水帐,那字也一定周正精到,毫不苟且的。至于风雅之人做起风雅之事来,比如饮茶、做诗、作画,那讲究就更多。讲究得有道理,能更好地支持主题立意;讲究得喧宾夺主了,也能横生出许多的趣味,要往好处说,这还是一种洒脱,是一种对功利的超越。古人正是在这些讲究中体现出从容、优雅的生活质量。
弹琴在古代就是一件雅事,是一件有点稀罕的事。从史籍文献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古人对会弹琴的人是相当敬重的,文献中有名有姓的弹琴者,基本上都是精神不凡、学识过人的高人。古人用重金买琴、用数十亩良田换一张琴的事情不少见。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像模像样。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林妹妹会弹琴,在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中,宝玉一时兴起要向黛玉学琴,黛玉说了一大通话,归纳一下,黛玉所说的弹琴讲究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环境要好:或在大自然之中择优美怡人之地、或在雅室之内焚香静室。
二是时候要好:天高气爽之时,明月清风之夜。
三是心态要好:心思集中,精神平和安定,神与道合。
四是听者要好:有知音更好,没有知音,便对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弹。
五是仪表要好:穿古朴、雅致的衣裳。
六是姿态要好、方法得宜:身体要端正,指法要丰富、简静。
七是修养要好:要勤读书。
我们今天可以在传世绘画中看到古人弹琴所处的环境,他们大都在景色优美的地方操琴,或空阔的水边空地,或孤松下的巨石。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旁边没有闲杂人等,除了一二与弹琴者一样风姿高迈的雅人,便是烹茶煮酒的童仆。完全符合“地清境绝”的要求。这样的场景,古诗中也很多见。王维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白居易是“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夜琴兴》)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生命和精神最依恋山水,而自然对人的教益也最大。文献记载伯牙向成连学琴的故事很能说明这一道理。伯牙随成连习琴,三年以后,以为自己已经把老师的琴技都学到了。成连说要请他的老师方子春教伯牙,带伯牙乘船越海至蓬莱山。成连让伯牙在此等候,他去请老师,便留下伯牙一人在岛上,他自己刺船而去。许多天过去了,伯牙每天盼望名师驾临,可眼前只有苍茫大海、群鸟翔鸣。于是,在寂静而又气象万千的山水之间,伯牙明白了老师的用意:大自然才是最好的老师。
似这种学习策略,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很常见,学画者也有“师古人,不如师造化”的观点。古人择景弹琴,其中是有深意的。从浅近处说,这是一种生活趣味,往深处说,这是他们安置精神安妥灵魂的一种独特的生命方式。这种方式有着深在的哲学思索,同时它又是非常审美的。琴始终是作为人与物、与自然、与大道两相观照往来的媒介存在的。因此,琴与山水自然共为精神的载体,其本身又都是精神审美的对象,是精神本身。月下抚琴,临流动操,在漫长的岁月中,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吸纳着山水品格入琴,并藉琴将他们的精神挥入丘壑林泽。
在这一精神高度上,六朝人达到了最高境界。而此后,尽管琴与读书人的关系依然密切,但由琴而生发、探讨的哲学高度、精神深度却逐渐衰减,与其他中国古代的艺术一样,走出了由格调境界而意境而趣味的线路,弹琴的地方也渐渐移至雅室之内,也可以说,由“大”走向了“小”,由精神追求变而为生命趣味的讲究。
由此一来,琴人之于琴的关系不再像魏晋以前那么深,境界的追求不再像以前那么高,弹琴由境界流于趣味。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
弈棋尽可消闲,似难借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肃?万念俱忘之际,岂宜复较输赢?常有贵禄荣名付之一掷,而与人围棋赌胜不肯以一着相饶者,是与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者何异哉?故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人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则是长为吉人也。或观听之余,不无技痒,何妨偶一为之,但不寝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则为善弹善弈者耳。
这段文字,是被李渔放在该书的“颐养部·行乐”中的,这部分内容,讲的都是在四季如何行乐、如何随时即景行乐、如何坐睡行立饮谈沐浴、如何看花听鸟蓄养禽鱼浇灌竹木,简言之,便是如何让自己快活享受,不要累着自己。这分明受明清以来世俗享乐洪流的影响,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人性的一次自觉,但其精神的高度和深度显然与魏晋时人无法相比。
《文会堂琴谱》中将弹琴的讲究归纳为“五不弹”、“十四不弹”及“十四宜弹”等。
“五不弹”为:“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
“十四不弹”为:“风雷阴雨,日月交蚀,在法司中,在市廛,对夷狄,对俗子,对商贾,对娼妓,酒醉后,夜事后,毁形异服,腋气臊臭,鼓动喧嚷,不盥手漱口。”
“十四宜弹”则为:“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山埠,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
这些讲究,总而言之,是以静雅、洁净为基本要求。不过,其中有的讲究似乎有点经不住细致地推敲。如若按此,则嵇康临刑索琴弹《广陵》、阮籍醉弹《酒狂》就是不合要求的了。事实上,有许多琴曲都有不平之气,要求琴人不平则鸣。
弹琴要择地择境,其实还是对心境、对自己的要求。良辰美景的讲究,旨在让心思安静清爽。如果地清景美而心不宁静,目的也不能达到。相反,如果心思清静平和,再喧嚣的地方,依然可以心不旁骛地弹琴。如果没有清静之地便不能弹琴,那么这种心态本身就有点问题。陶渊明说得清楚:“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心静是关键。
弹琴的讲究还包含对听琴者的要求。有许多琴人可以在一般的地方弹琴,但决不愿意坐中有俗耳。如果眼前没有好山好水,他们宁肯自己弹给自己听,也不愿意弹给不懂琴甚或庸俗粗鄙的人听。这里既有自命清高的孤傲,更有对知音、对心思能为人所知的盼望。
琴史上不愿为庸人弹琴的事迹很多。东晋名士戴逵是个学识渊博、众艺兼擅的艺术家,弹得一手好琴。但他无世俗名利之想,有高蹈出世之志。皇帝因他的才学多次征召他为官,都被他拒绝。太宰司马请他弹琴,戴逵把琴摔碎,明确表示不愿为王门伶人。戴逵的儿子戴勃、戴也是弹琴名家,也都是隐遁之士。中书令王绥有一次带着一帮人造访戴勃,戴勃正在喝豆粥,王绥说:“听说你琴弹得好,弹一曲听听。”戴勃毫不答理,继续喝他的豆粥。王绥衔恨而去。唐宋时期,有不少琴人成为宫廷、皇帝的琴待诏(即以弹琴技艺为皇帝服务的人)。这些人尽管也是为了讨生活而弹琴,但大多洁身自好、不卑不亢。
因此,说到底,弹琴的讲究还在于弹琴者的“心”,虽说有“地不清则心不静”的道理,但如果内心清澈宁静,则会“心远地自偏”,得大自在。
心是弹琴的根本,只有根本厚实,才有可能传达出有价值的内涵。一切艺术都是如此。从这个道理出发,我们也可以说,弹琴很大的讲究在于养心,在于正心。心正则琴声正,心远则琴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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