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被一些颇具盛名的文学评论家贬抑为「二流作家」 ,毛姆一生创作的作品依然「叫好」又「叫座」,就连民国时期惊才绝艳,高标自许的女作家张爱玲都是他的忠实拥趸,而且不难发现,在张爱玲小说当中,有许多毛姆小说里句段的偷龙转凤地化用。
毛姆本人的人生经历坎坷而又非凡,一方面经历的蹉跎令人慨叹甚至同情,另一方面在这样的波折岁月里,毛姆获得了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对人情世故的敏锐感知。
正如张爱玲说的,「多些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这对毛姆本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相当的补足。
《彩色面纱》 这部小说,正是毛姆在读到但丁《神曲》的《炼狱篇》时获得灵感,等到近三十年之后的一次去往中国的长途旅行的过程中,重拾了创作这样一部小说的热情,自然必不可少的是,中国之旅给予了毛姆丰富的风土人情的素材和身临其境的深切体悟,这是让虚无缥缈的灵感步步落实的重要基础。
毛姆一直为人所称道的,即是他表现在小说里的,一种对人性敏锐准确地把握,犀利以至于凛冽地描述的叙述手段,往往令人叹服。
通往人性的蜿蜒窄路,他却走得如此「有恃无恐」 ,别人磕磕绊绊,而他单刀直入。
小说《刀锋》 、《情迷弗洛伦撒》是个中翘楚,《彩色面纱》也独具魅力,将毛姆的「必杀技」诠释得酣畅淋漓。
《彩色面纱》 的故事脉络清晰,情节简明——
因为家庭施予的压力以及内心的某种「报复欲」,美丽风情的女主人公凯蒂嫁给舞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的身为细菌学家的男人沃尔特,并随之去到香港,在那里遇到了体型健美,谈吐幽默,懂得拿捏人心的助理辅政司查理,困于不幸福的婚姻里郁郁寡欢的凯蒂顺其自然地与他发生了婚外情,得知真相的沃尔特使用手段「迫使」凯蒂随之去到正受霍乱威胁的梅潭府。深爱凯蒂却遭受背叛的沃尔特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报复」凯蒂。在梅潭府,沃尔特深入灾区进行研究,凯蒂通过沃丁顿的介绍参与了当地圣母院的救济护理工作,在与圣母院嬷嬷和中国孩子的接触当中,凯蒂逐渐领略到丈夫潜藏于沉闷内敛的外表之下的一颗炽热善良的真心,也慢慢对自己曾背叛丈夫而献身于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的自责与愧疚,直到丈夫身患霍乱而死,凯蒂再度回到香港,依然抵制不住内心的欲望而屈服于查理的温柔攻势,最终回到英国伦敦,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篇章。
《神曲》 的架构是“地狱——炼狱——天堂”的步步进阶式,然而生活往往没有那么水到渠成。
看似漆黑一片的地狱里,未尝没有炼狱的迎春花香,看似喜乐祥和的天堂之上,却处处埋伏着凶险与罪恶。
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这样的婚姻之于凯蒂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查理的出现像是一道光,她以为自己获得了救赎,却发现这个男人的花言巧语背后隐藏的是一颗自私自利,贪婪伪善的狭隘之心。
人世间是比天堂地狱更为复杂的一个地方,在这里,天堂地狱时时刻刻共存,只在一念之间。
人性,也不是一种一览无余,截然对立的东西,不是纯粹的黑与白,而是密密麻麻分布着深深浅浅的灰。
无论是婚姻,还是电光石火的所谓“爱情”,或者是血浓于水的所谓亲情,都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纯洁和美好。
夫妻之间可以相濡以沫,却在背地里和别人私通,或者即便阴阳两隔,悲伤起来也会感到尴尬隔膜,反而自由解脱的感觉占上风; 情人可以一秒钟之前说着情深似海,下一秒钟翻脸不认人,甘愿你涉足险境;亲人可以小心呵护,但其实怀抱私心,斟酌掂量。
这就是这部小说为何命名为“彩色面纱” 的真谛,它的源头是来自雪莱的一句诗,“诗人认为生活就是一幅彩色的面纱,上面所画的都是些人们乐于相信的不真实的东西”。
即便是骨肉至亲,或者朝夕相见的爱侣之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独立的思维与性格,虽然生活的亲密会让彼此互相影响,甚至是制约,但是归根结底那种边界与隔膜永恒存在。
但是处在一段关系当中的人们不甘于彼此的「疏离」 ,也不自知这种「疏离」的不可清除,于是深陷其中地对彼此进行架构描摹,自作主张地给对方设置了一个角色定位,在让自己舒适与安全的心理前提之下,而这导致的结局就是,期待与现实之间的层层错位,任何错位的关系,最终导致的只有崩塌。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沃尔特病亡,凯蒂心里难过,像失去一个朋友那样,但并非悲伤,因为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本来就「名存实亡」 ,她也不屑于伪装,虽然好过小说《飘》当中,那个第一次当寡妇的斯嘉丽。
我们看到的是,深深爱着凯蒂的沃尔特,发觉妻子背叛自己,没有横冲直撞,图穷匕见,却也并未真的心淡如水,隐忍旁观,而是用了阴谋来惩罚凯蒂,甚至不惜以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们还看到,事业家庭春风得意的查理,对凯蒂动情,但也仅此而已,他不愿意因为她舍弃自己平步青云的人生,一个大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包括三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他始终将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这其实是最粗浅最直观最宽泛的人性的弱点。
包括凯蒂的父亲,拥有一段几十年的婚姻,在妻子的逝去之后,他内心感到自由和解脱——这种自由和解脱,也是凯蒂在回到香港以及伦敦之后,内心的心声。
只有回归到「自我」 ,正视自我,并且尊重自我,一个人才拥抱了自由,一个人才真正揭开了「彩色面纱」,那让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东西。
凯蒂对父亲的倾诉令人警醒,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来日能够独立,能够自由,而不会因为 「某个男人只是因为渴望跟她睡觉而愿意供养她一辈子」,也就是说,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这一幕,恰似菲茨杰拉德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黛西说的那句,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安心做一个美丽的傻瓜,因为美丽和聪明,会让她自我吞噬。
毛姆对人性的镌刻,让人脊背发凉,甚至不忍直视,最经典的一笔,莫过于受伤的凯蒂,面对旧情人查理的再次撩拨,按照道德的标准,她应该愤而远离,然而她没有,只是听从了身体的呼应,听从了欲望的声音,再堕落了一次,虽然最终她选择了远离。
由小说改编的电影《面纱》当中,多年后凯蒂与查理在伦敦重逢,他旧情未泯,而她淡然一笑,擦身而过,凯蒂的儿子问她那人是谁,她笑着说「Nobody」。
这是观众乐于看到的结局,但是现实中,往往不是那么回事。
人性有它堕落的本质——才会在同一个地方,一次一次地坠落,就像王尔德轻狂所言:除了诱惑,一切都可以抵制。
人性的脆弱,人性的复杂,人性的波澜壮阔,人性的涟漪阵阵。
无可否认,这正是一种人性的质地——私心,贪婪,懦弱,彷徨,对欲望的屈从,渴望赎罪,却又自我安慰,渴望独立,却又软弱。
这也是为何,毛姆的小说,能够如此打动人心的原因。他写出了他所认为的人性的真相——不是浓墨重彩地渲染,也不会避重就轻地妥协。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道路」 ,每个人都避免不了颠簸与坎坷,凯蒂与沃尔特的婚姻的悲剧,或者说人生的悲剧,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当婚姻变成一种纯粹只为利益的结合体,那么置身于这段关系当中的男女,只会一步步走向彼此焚毁。
「彩色面纱」 能够带来一时的旖旎之美,但是暗藏着的,却是日久天长的,荆棘丛生的彼此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