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总是错

太阳悄悄躲在厚厚的云层中,空气中淡淡樱花香里参杂着远方战场上飘来的硝烟味。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中大学是最后一片净土,围墙外炮火轰鸣围墙内仍旧是一片欢声笑语。香港大学的九月又是一年迎新生的季节。

“同学你好,我是中文一班的张琬,香港人。”

“你好,我也是中文一班的,李静姝,北平人。”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我喜欢你的名字”不愧是中文系的学生,一下子就说出了我名字的出处。

张琬穿着当下最时兴的元宝领短下摆的粉色亚麻旗袍,再看我这一身高圆领长下摆低分叉的翠蓝色锦缎旗袍,这使我与她站在了新旧社会的交界处,竟忍不住想去认识她结交她。                      “‘绿筱媚青涟,娇荷浮琬琰。’心境纯洁的寓意,你的名字也很好啊。”真庆幸自己读过这首诗,可以讲出来。

     “真的吗?我第一次知道呢。”世道越乱,人心反而越单纯。几句无关紧要的聊天,让我在开学第一天交到了挚友。

        当时正值国内动荡时期,我与琬琬整日待在校园中不敢随意走出校园仿佛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所在的中文系也是习古不通今,学的是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所传承的文学文化,而对当下时政并没有过多的接触。那年我十七岁还对这个世界懵懵懂懂不甚了解,只知这个世界在打仗,死了好多人,我为死者难过也为他们的亲人悲痛,但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开学不久就听说东三省被日军侵占了。校园里发起了小报鼓动大学生上前线,敌视日本人。我和琬琬拿着一沓小报走在学校的樱花小道上对这些激进言论并没有太大反应。东三省啊,虽说那里的人和我们同属一个祖先同在一个国家,可总是感觉离我们好遥远,也无法体会东三省人民的苦楚,我们这些温室里的花朵仍在温室中,受不到外界的风吹雨打也得不到成长,只盼战火不会蔓延到我的家乡北平。      “哎,你看!那是个日本人细川吉秀。是前几日才转来的,听说是个和平分子呢。”说实话,琬琬真有点对不起她的名字,咋咋呼呼的没有一点南方女子的温婉。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穿着西装身材挺拔的男子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日本人?日本有好人吗?这个时候来这,莫不是还惦记着我国南方领域。”我拉着琬琬从他们身边走过厌恶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日本人,不知是否他听到我说的话我回头时看到他眼中的无奈和一丝委屈,让我心头涌上一丝不忍。也许,我是说也许,日本人中也有好人呢?也许是我们对所有日本人的形象太先入为主了呢?不能!不能动摇,日本人攻占我国东三省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怎么可能有好人,他一定是装出来的,好让别人轻信于他。  

        短暂的相遇并没有使他在我这里留下太多印象,在围墙外的世界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变为废墟的时候,我们在象牙塔内享受这最后一片安宁。郎朗读书声掩盖了阵阵枪炮声,上课下课,一起去食堂打饭,偷偷议论每一位老师的小怪癖,骂那些可恶的日本人是我与琬琬的日常活动。春去秋来,我们虽想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生,可日军的动作越来越大前线的消息还是如雪花般飞来。

         一日,我与琬琬在湖边的凉亭中温书,琬琬突然合上书气愤的说:“静姝你知道了吗?日本人竟然借溥仪的名义建立了伪满政府。打着中国人的名义奴役中国人,实在是太可恶了!”琬琬的父亲在政府工作,这些消息总是得来的比我们快些。“真的吗?这日本人实在可恶。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想得出来,真是可怜他们煞费苦心。那一颗颗黑色的心也不知是怎么费尽千般心思,这小日本真是招人厌恶。古时的倭寇如今的日军,这日本人就没个好东西。”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是真气急了。一想到北平离东三省并不远就心中焦虑。双亲和族人都在北平,万一战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真恨不得立刻弃学回家。

      “这位同学,虽然日本现在侵略中国的举动是有错,可那也是上层军官做出的决定,与普通百姓并没有关系。你说日本人没好人,这有些以偏概全了吧。像我,我来中国留学不就是为了和平吗。”突然,一个充满的磁性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回过头,原来是他。细川吉秀,那个日本留学生,自称是和平爱好者,为人风趣幽默成绩又好半年的时间在校内结交了不少好友,平日里没少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我与他素无交集,加上刚刚听说这个消息,对眼前这个日本人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你说你的,我们凭什么相信?我看你就不像好人。琬琬,我们走。”说罢,我拉着琬琬快步离开凉亭。即使知道这样做没有礼貌,但当时竟觉得这样对一个日本人很是解气。

        接下来的日子日本人以东三省为根据地,开始慢慢蚕食周围地区。民族存亡危在旦夕,大学生们再也坐不住了。游行,参军,砸日本人的店铺……这回不止围墙外面在乱连围墙里面也乱了。学校里也开始乌烟瘴气,坚持讲课的老师寥寥无几,大多老师选择在课堂上讲国家局势,讲作为中国人的我们应该何去何从。我有些慌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这乱世中能做些什么呢?不敢去前线,又无一技之长能为国家做贡献。只想安安稳稳的学习做个学者教书育人。可如今校园已成这样。国将不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学校又能存在多久。 我想到了回家,哪怕大规模的战争真的爆发了,我也要在家人身边。我给父亲发去电报说我想回家,如今待在这边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学习。我一边焦急地等着回信,一边拦着琬琬阻止她跟着那群激进分子胡闹。就算在香港砸了再多的日货铺,就算游行了再多次又有什么用呢?东三省的日本人仍旧占我国土欺我同胞。我们也想为国出力赶走侵略者,可除了有些学识其余一无所有的我们恰恰是战争中最无用的。我与琬琬整日愁眉相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琬琬的父亲被当局调往北方母亲也随之前往,她家诺大的别墅只剩下她和女佣,她邀我一同去住,我想等父亲电报一到我就要立刻赶回北平,于是拒绝了琬琬。谁知道,等了半月才等来的回电竟是父亲喝令我一定要留在香港不许回家。接到电报的那一刻我彻底慌了:是家中出事了吗,还是战火已经蔓延到北平附近,还是……我不敢再想,随电报一起来的是父亲寄来的一大笔生活费这足够我在香港如此纸醉金迷的地方生活几年。家里的情况我还是知道的,虽是门面上的大户人家,可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也绝非易事。父亲定是变买了家中旧物和田产,家中日子定然不好过,母亲的旧疾也不知好点没有,祖父和祖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万一真有什么事作为晚辈的我又不能回家伴在亲人身侧,实在是…… 我拿着电报和银票浑浑噩噩的走出邮局,迎头碰上了游行的队伍。

        头脑发胀的我被那些喊着口号的学生撞得东倒西歪,头发挂散了,皮鞋也丢了一只,袖口的盘扣也扯开了,只是手中还紧急紧握着电报。周围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让我头疼,只想求求他们别再喊了,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你们喊了这么久,日本人还在,战火还在蔓延,我还是有家不能回。这样一直喊着,喊得震天响,吓哭了母亲怀中的孩子,吓跑了枝头的麻雀,喊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除此之外又有什么用呢?我只知头好疼,好冷,好想哭,好想妈妈来抱抱我。我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像被抛弃了的孩子。我挣扎着用胳膊撑起一边的身子却被紧接而来的一脚踹翻在地,无数的人在我身边走过,不知被踢了多少脚踩了多少下后,周围的一切都慢慢化作虚无,我已然放弃了挣扎。这时,一只温暖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拉起了我。在人潮中我看不清拉着我的人是谁,只觉得跟着这只手就一定能找到出口。逆着人流跑了不知多久,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前面那人也停了下来。

     “我想,你现在并不想见到我。”那人慢慢转过头,语气里全是无奈。是他!果然,是我不想见到的人——细川吉秀。即使他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无由的厌恶所有日本人。“的确,我现在不太想看见你。还有你为什么要拉我?”不知是因为在这种心情极糟糕的时候看见日本人,还是因为那双温暖有力给了我一丝希望的手却属于一个日本人。心如乱麻,语气也有些蛮横。“你那样很容易受伤,作为同学救你一命而已。”他突然伸出手摸向我的头发,我急往后躲扬起手阻止他却不料被他的另一只手制住,他将我那被人群撞乱的头发慢慢抚顺还帮我将一缕不听话的头发掖在耳后,他的神情十分专注,仿佛手下是一件易碎的珍宝让人不忍心打断他的动作。我的一只手还在他的手中,另一只紧紧拽着裙角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在那一刻乱了节奏,欢喜,紧张还有一点委屈。他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弄好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看着他一脸无关紧要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日本人就是没有好东西!好好的日本不待非要来中国,残害中国人,害我有家不能回。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害我不能回家,母亲的病也不知道好了没有,家中的日子也不知过得怎么样了,万一日本军打过去怎么办,怎么办?你们都不是好人。”我越说越急,最后竟小声哭了起来。“对对对,我们都不是好人,别哭了好吗,再哭就更丑了。”可恶,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擦干眼泪快步走向街口叫了黄包车打算离开。

        黄包车夫用脖上被汗渍浸黄的毛巾抹了一把汗,嚯的一声抬起车杆车子平稳的离开。我悄悄回过头去看细川吉秀,他正不知看着何处出神,脸上有一点自责和内疚的痕迹。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突然回神冲我一笑,我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小孩猛的收回目光靠在车棚上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 离开那条小巷后,我的心情渐渐归于平稳,黄包车载着冷静下来的我绕开人流驶向琬琬家,如今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收留我。 琬琬开门后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急忙把我拉进屋内。“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个邮局就成了这样?”琬琬焦急的口气让我在冷漠的世间感受到了最后的温暖,刚才的种种滋味一时涌上心头,一个不察眼泪便如泉涌,抱着琬琬哭的昏天黑地不可自拔。等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琬琬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我:“静姝,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父亲叫我留在香港不许回家。可父亲给我寄来不少银票,我怕是家中有事。”一想到家中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便心如刀绞。

    “那你打算怎么办?”琬琬听我这么说也一时没了主意。

      “我不知道,父亲说他举家搬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没和我说搬到了哪里。我回到北平也找不到家了。”有家不能回,现在甚至不知家在何方,我对日本人的恨又多了一分。

      “那你就留在香港和我住一起,伯父既然这样说就肯定没有问题的。”琬琬拍拍我的肩,眼中满是担心。

     “那万一,万一是家中出了什么事父亲故意说搬了家为了阻止我回家呢?不行,我还是要回去。”若当时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我一定会被自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眼中却冒着偏执和坚决的光的样子吓到。

     “不行。现在外面多乱,先不说北平有没有出事,就说你从香港回去得经过过少地方,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你让伯父和伯母怎么办?”琬琬想都没想否定了我的念头。 经过一系列的纠结与思考,最终我还是决定听父亲的话留在香港,我就算回到北平也不能帮到什么忙,没准还会打乱父亲的计划。  回家无望,我只能收拾东西搬到了琬琬家,在举目无亲的香港为自己找一个落脚地。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听广播。听日军一步步向中原推进,听国军不去打日本人而是追着共匪满中国跑,听那些爱国诗人激凯昂扬的诗歌。一边骂着日本人的无情一边又恨着中国人的软弱。这场战争才起苗头,不知何时才能终止,我们的未来又在何处。两个女孩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企图从对方身上获得一点力量与希望。拉着琬琬冰凉细腻的小手,不由得想起那只温暖有力的大手,和那个手的主人。

        “琬琬,你知道细川吉秀最近怎么样了吗?”我小心翼翼的问琬琬,生怕被她看出些什么。

       “怎么突然想到问他?前几日听说他去日本驻香港领事馆大闹了一场,据说是因为日军扣了几个中国学生,被他这一闹租界的英军出动迫使日本领事馆放了人。这件事我还真对他刮目相看呢,原来日本也是有好人的。以前那些骂过吉秀的人不知怎么后悔呢。”

      “是吗。那以前还真是误解他了。”我想最近一个骂吉秀的人就是我了吧。我背对着琬琬不再说话,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去向吉秀道个歉,还要道个谢。  

        找了几日都没发现吉秀的身影,我和琬琬又闲不住于是发挥我们唯一所能写了几篇爱国文章拿到报社去发表。谁知一进门就看见吉秀在柜台前和报社老板交涉着什么:“老板,这是最真实的材料为什么不能发表。”

    “不是我不想发表,而是这一发表明天我的报社就开不下去了。香港受英国人控制多少年啊,如今又来了日本人,我就在夹缝中混口饭吃,你让我发表这,这不是害我吗?走吧走吧,没有报社会愿意给你发的。”

     “老板,老板你……”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吉秀就被老板轰了出去,我连忙拉着琬琬追出门去。

     “细川吉秀。”见他要走我急忙喊了他一声,细川吉秀回头:“你们有事吗?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他看到我们时竟还笑了,一点没有刚被人赶出来的窘迫,反而在用上次的事逗我。“对不起,以前误解你了。”“是啊是啊,你去日本领事馆救人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没想到你这么仗义。”琬琬拉着吉秀一副仰望英雄的样子。吉秀笑笑说:“没什么,都是同学能救当然要救。” “你要发表什么被老板拒绝了?”我对吉秀手中那份厚厚的资料比较感兴趣,“这是我在日本的朋友给我发来的欧洲战场和中国华北站场最新的战况,这与英国报社说的大相径庭,我要发表可老板不肯。如今大家都被英国人蒙蔽着,没有人肯站出来说出实话。”

     “香港如今仍受英国人管制,老板当然不敢发。不过没有报社肯刊登事实,那大家不都是每天看着虚假新闻在自我麻痹吗?”

    “对啊,但是没有办法,我的力量太小没办法让真像公之于众。”“嗯……”我和细川吉秀忘记了之前的隔阂一起在报社门口为这难以刊登的真像为难着。 琬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晃着我的胳膊激动地都有些结巴:“我们,我们可,可以自己办一个报纸啊!别人不敢登的真像我们来登,静姝,我们学的东西也有了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啊。” “对!我们自己办一份报纸。这样,我们就想发什么就能发什么。”细川吉秀听了也瞬间激动了起来,两人一拍即合仿佛马上就要去租机器印报纸了呢。 “自己办?这个想法是好,但实践起来一定不简单,我们要从长计议。”虽说我也因为这个想法心头一跳,但场地、机器、工人、经费等问题让我冷静了下来。

        我们回到了琬琬家,在那张舒适奢华的皮沙发上,细细商量了一个通宵,清晨我们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定下了报纸的名字——《光明》。

        第二天,我们将手头的钱凑了凑,没想到在这乱世中三个学生竟凑起了一笔不少的经费,我把父亲给我寄来的钱大多都投了进去,我相信如果父亲在这里他也一定会支持我的。琬琬则给远在北方的父母打了电话,原本忐忑的心情却在电话结束后完全定了下来,琬琬的父亲不仅赞成我们的想法还把自家的别墅让我们用作工作场地,对我们在一切问题上都大力支持。据细川吉秀说他的家族在日本也算名门望族,家底丰厚。他将平日里攒的生活费拿出来也是不小的一笔。  

         解决了经费问题,我们开始着手办实事。我们将琬琬家几间不住人的屋子打扫出来用作工作场地,然后去收购了一家倒闭已久但设备齐全的印刷厂,一切准备就绪,属于我们的事业将要开始。吉秀留在工厂和工人们一起调试设备,我回到琬琬家伏在书桌上奋笔疾书整理吉秀提供的资料。琬琬则发动她广泛的人脉请来了许多与我们一样的爱国热血却报国无门的青年志士们。 那是第一次在这战火纷飞的世界里感到自己原来也是有用的,心中的喜悦与激动都化为动力,一篇篇文章在手边堆起厚厚的一摞。一次次讨论,修改,排版,试印,到最后定版。当看到‘光明’两个字大大的被放在报头时,所有人都激动的抱在了一起。我们成功了,香港人民甚至全国人民终于不用再受帝国主义的蒙蔽了。

        当我看到自己写的文章被印刷在一张张报纸上时,那种心情就像怀胎十月的孩子终于诞生此刻就躺在我的怀抱中。 没有多余的钱去顾报童,我们便一大早自己走出家门带上我们的报纸在各个街头路口叫卖,结果出奇的好,我们的报纸不仅收到了广大群众的欢迎,就连政府机构都向我们订购每一期的报纸。我们的报纸一印出来就会被抢购一空,很快我们最初只想刊登真相平台越做越大,越来越多的青年志士、作家为我们写稿,《光明》从月刊变成了周刊。虽然每天与各方面的压力斗智斗勇,但《光明》的成长让我们每个人都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在每天忙碌的工作中,时间过得太块太快。转眼湾仔那颗老榕树又垂下几条崭新的胡须,在香港算不上冷的冬日里随风摆动。这是我离家后的第二个新年,过年前收到了父亲托人送来的年货和信,吃着家乡熟悉的味道看信中父亲说家中一切安好,这便是这个新年最好的礼物。

         琬琬父母因公无法返回香港,而吉秀的家远在日本,还有几个像我一样被战争困在香港无法回家的学生一起聚在了琬琬家像去年一样简简单单过了个新年。大年三十这一晚是我们这一年中唯一可以完完全全放松的一晚。喝酒唱歌,跳舞猜谜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战争不曾开始过,苦难不曾降临过,明天酒醒后开门就可以各回各家不再为生存而奔波。

        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对此时的我们来说生活一词太过于奢侈。

        大年初一,我带着宿醉后的不适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看见大家都横七竖八的瘫倒在茶几周围唯独吉秀不在。

     “你醒了。”吉秀从厨房出来端了一杯水给我。

     “唔,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不早点起来怎么能看到你睡觉的样子。”

    “嗯?”刚起床的我脑子还没有开始转,懵懵的看着他。

   “你和我出来一下。”吉秀把我从客厅带到了外面的阳台。

   “你知道吗?我昨天许了一个愿望。” 我盯着他拉着我的手脑子里一片混乱下意识的轻声问道:“什么愿望?”

     “我希望,新的一年里我可以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

     “哦,那祝你成功。”他的话让我找回了理智,我退了一步想要把手抽回来。却不想他拉的更紧。

      “那你愿不愿意在新的一年里当我美丽的女朋友。”吉秀突然把我的手牵至唇边轻轻一吻。 我呼吸一滞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画面,理智让我想拒绝但我却开不了口。在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未来,想到了民族国家,想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最后,我想到了眼前的他。情感战胜了理智,我点点头他伸手将我拥在怀里。

        那天便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其实很早以前吉秀的幽默,认真,正直的性格就深深的吸引了我,早在他从人海中将我救出来时,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可因为他日本人的身份,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不可以。但如今,我已经了解到原来日本也是有好人的,吉秀真的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我喜欢和吉秀一起工作,喜欢看他认真的思考的样子,喜欢他身上永远清爽的味道。在我都没有发觉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盯着吉秀发呆,直到琬琬点破了这一切。“静姝啊,虽然吉秀长的是好看,可你也不能盯着他一动不动啊。”一起工作的同伴们哄然大笑,我一时羞红了脸。“怎么,张琬同志。我女朋友看我也犯法吗?”吉秀拉起我的手将我搂在胸前。我要疯了,脸红的要爆炸了,一时竟忘记了反驳。同伴们上来拍着吉秀的肩膀笑骂他有好事不说出来分享,琬琬则拍着手说:“早就看你们两个不对劲,果然有情况吧。” 后来,和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我们牵手,拥抱。在阳光洒满的小径上散步,在湖边的凉亭里一起读书,在教堂里说要一生一世。我教他背古诗,他教我说日语。与其他情侣不一样的是我们还有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和平。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为了和平而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后来,我曾问他那时为什么要我作他女朋友,他一边调试这机器一边自豪的说:“早就想和你表白却一直没有机会,第一次听你说日本人回头看我那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个不一样的姑娘。”原来我不是单相思啊。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你爱的人恰巧也爱着你吧。我们约定等战争结束我就带他回北平见我的父母,然后再去日本见他的父母。我们要在所有人的祝福下结婚,可每每提到以后他总是悄悄皱起眉头,而当时的我竟然没有发现。

        那时,我们总想着‘一生一代一双人’想着‘举案齐眉到白头’,却忘了‘世上安得双全法’。1937年7月7日 “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正式开始,日军开始疯狂派兵入侵我国华北地区。我们的报纸在几年的努力下也渐渐步入正轨,参与到我们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听说抗日统一战线也已形成,被国军追了几年的共匪也已成为抗日大军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随着中日战争的一步一白热化,我发现吉秀的眉头似乎也越锁越深。我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十分不解。他叹了口气转身拧开了收音机,悦耳的女生从收音机中传来:“关东军第八纵队今日向东南方向推进,这支由日军将领细川藤孝带领的号称拥有不败战绩的军队即将与国军碰面……”

     “听到了吗?”吉秀关掉收音机问我,“听到了。”可这样的新闻每天有上百条这一条又有什么特殊的呢?“细川藤孝是我的父亲,中日战争开始后他多次发电让我回国参军被我拒绝。可昨天,他发来电报说如果我再不回去他就休掉我母亲。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母亲只是他的侧室,又没有家人,没有身份证明。一旦被休掉根本无法生存。他也不会让我接母亲来中国的,他知道只要母亲在他手中我就一定得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吉秀拉着我的手露出痛苦的表情,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吉秀这样。我知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回日本。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也无数次听她说起过他母亲是一个多么温婉却有点懦弱女人,为了母亲,他应该回去。可是,他回去之后我该怎么办呢?我的父母早已出国,琬琬和母亲也被他父亲强制送往美国,当时为了爱情我坚守在这片土地上。我只有他了,如今连他也要离我而去。我们都沉默着,想要去逃避现实。我们在屋里坐了一天,明明靠的那么近却谁也不去看谁。突然他的肚子响了一声,我才意识到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厨房做饭,切着葱花眼睛被辣的睁不开只是不停地流着眼泪。这时有一只手环上了我的腰,另一只手拿着纸温柔的擦着我的眼泪。我再也忍不住回过身抱着他的脖子放声痛哭起来,为什么老天要待我们这么不公,明明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那么热爱和平的他为什么要被逼上战场。

        那天晚上,我把他推出厨房,一个人做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餐。吃饭时我们都十分安静,只有筷子与碟碗相碰撞的清脆声。晚上,我们和平常一样相拥而眠。一切都往常一样,熟悉的可怕。第二天一早,我在他醒来前就出门为他置办好了机票,新衣服,还有去天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我带着这些和早点回到了家,看着他睡眼新松为我开门的样子,好想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我将早点和机票放在桌上,“你回日本吧,母亲是生你养你的人,你不能让她为你受苦。穿着新衣服回去,去告诉你的父亲他有一个中国儿媳妇。既然你要去参军那我也去,下次见面也许就是在战场上,我不会让你的。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做什么告别”我说完就回了卧室,将门紧紧锁上。听着门外他吃早点,换衣服,拉动皮箱的声音,我感到我的心在一点点开裂,我的生命和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也在一点点流失。终于,门外恢复了宁静。

        他走了,也许此生不复相见,也许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我用颤抖的手拉开卧室门,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我后悔了,我为什么不留下他,我为什么要放他走?

       桌上是他留给我的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秋风不解相思意,此生寄与风和夜,纵然九死亦不悔。’那是我教他背的第一首诗,当时还不理解明明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分开,我们曾说要永远在一起。如今看来是那么的讽刺。  

        吉秀走了已经七天了,我终于打起精神变卖了房子,打了一通改变我一生的电话。琬琬的父亲安排我参军,我又主动申请参加特工训练。这一训就是三年,三年的魔鬼训练让我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变成身手矫健的女魔头。这三年中都没有吉秀的消息传来,但是听说细川藤孝在三年前开始秘密训练一支神风特遣队,恐怕吉秀就在其中吧。 1941年五月,我顺利出师。作为中央特派员带着中央的指示前往祁县辅助战斗。

        祁县是交通要道,在短短三个月中,大大小小经历了数十次战役。驻守祁县的孙师长与参谋长老周在地图前指指点点做着防御部署,我看着前方传来的消息:细川藤孝来了。我和我这公公,终于要见面了。那么,吉秀也来了吧。

      “报!城外发现大量日军集结。”

     “ 再探!”参谋长老周兴奋的对师长说“师长,果然不出所料,藤孝来了。”

        师长起身用手中的指挥棒在地图上狠狠地戳向了我们此时所在的祁县,“就怕他不来,今天就要让他有来无回!”

        师长和参谋长正在对即将到来的战役做着最后的部署。而我,明明坐在指挥桌前,看着一场预谋已久必定会胜的战役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细川藤孝来了那吉秀作为他父亲的先锋部队怕是已经在城中了。看来,这一面是不得不见,这一仗是不得不打了。 躲了五年这一次终究是躲不过了。

     “师长,细川藤孝既已在城外,那他的特遣队怕是已经在城内了。”既然已经躲不过,不如就在这里见最后一面吧,即使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再无其他结果。

      “不可能,我们在城周布了这么多人,有人偷偷潜进来怎么可能不被发现?”老周不相信,操着大嗓门嚷着。

     “你做不到,不代表他做不到。”他的能力我一直都知道。他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在一年前他带领的神风特遣队就成为了藤孝手下最精锐的一支敢死队。对于这一点,不得不佩服我这个曾经的公公,对唯一的儿子也这么狠。老周没有和他们父子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的狠辣。在特工训练营时就常听教官讲,我们的训练强度不及细川藤孝的十分之一。所以每当坚持不下去时只要想到吉秀受着比我多十倍的的苦时,就咬牙坚持了下来。在那样强度下训练出来的早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判断他们,他们是机器,只会服从于上级的机器。

     “师长,我要求带人在城内搜索。”一想到吉秀可能来了,我就再也坐不住。

    “好,你带侦查团的二排去。”

    “是”我刚带人出门就看到城墙上一道黑影闪过“追”我带人迅速向黑影消失的地方追去。追过去后才发现那里地形空旷,空地中间只有一个废弃的戏台。慢慢的戏台后转过一个人影,我迅速抬手十几只枪瞄准了戏台后的人影,那人影却慢慢将双手举过头顶渐渐向我们走来,那人的身影一点点清晰起来,不用再看我就知道那是吉秀,我的吉秀啊。三年的训练让我可以在各种环境中迅速冷静下来,可现在我的手在抖,我的视线在变模糊,我只能抬头看着天边一只北归的大雁,逼回眼中的泪水。我的吉秀终于回来了,曾经的生离如今终要变成死别。

     “听说,特派员身手不错,不如来打一场,我输了就任你处置。”吉秀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正经,除了有些沧桑外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好”他走出来时我已经明白,他只是为了再见我一面,并没有打算要活着回去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与其让别人开枪不如让我们自己做个了结。我跃上戏台摆好架势与他认认真真打了起来,三年前他走时我说过我不会让他的,可是他却又一次让了我。我眼睁睁看着他握着我的手将军刺送入他的身体却无能为力,我救不了他只能亲眼看着他去死。我是国军特派员,我杀日本特务天经地义,我不能救他甚至不能伏在他的身上以妻子的名义为他痛哭。

        他倒下时,几处爆炸声在城中响起。他合眼时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在对不起离开我,还是最后一次欺骗我。他那么热爱和平的人却被自己的父亲逼成了一名刽子手,这些年他的痛苦不比我少,他最后选择死在我手里对他来说是种解脱,对我来说却是一辈子的痛。我缓缓放开他,看着那些士兵把他的尸体粗暴的拖走,我只能在他们脚步的间隙中再看一眼他的脸,看看这最后一面。甚至不能为他立一个冢,日后都无处祭拜他。  手刃日军第八纵队神风特遣队队长,我被授予二等军功章,封少校军衔。

        此后,我奔波于各个战场,心已随吉秀而去,再也没有了任何感情,只知道要杀光日本人还我国一片和平。  

       1945年,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我去了东海,望着日本岛的方向:吉秀,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和平终于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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