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

文|一船大饼子

石头堆叠成的屋子。几只雀莺在黑色瓦片盖成的屋顶上散步,啄食撒在屋顶的小堆玉米粒。阳光照得它们的翅膀油光水滑的。屋子上镶嵌的几扇木窗,此刻正开着,微风徐徐吹进屋内。穿着斜襟盘扣大衣的琼花坐在挨窗的木桌上正沉浸在面前的书中。她偶尔抬头朝大门望上一眼,顽皮的阳光停在滑落鼻梁的老花镜上。太阳逐渐偏西照到屋子后院,屋前庭院笼罩在一片阴凉中。空气里传来木门咯咯吱吱的声音,一丝笑溢上琼花的眼睛,她放下书,朝门边跑去,

“哎哟,你慢点儿,你慢点儿——”门边穿着浅灰色麻料大衣的男子将手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放,伸开双臂接住迎面而来的琼花。他揉了揉琼花银丝般的短发,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牙齿,缺的一颗门牙笑起来显出一分老可爱。

“亲啊,今天赶集给你家宝宝买了什么好吃的呀?”琼花一只眼斜着地上鼓鼓囊囊的布袋,一只眼闪着光望着清远。

“都是你喜欢的哟。”清远牵着琼花,一只手提着布袋走到桌边坐下。他将袋子打来,一张桌上摆满吃食。酥酥脆脆的米花饼,清清甜甜的桂花糕,软软糯糯的芋圆……琼花兴奋地捧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小把紫色小花,嗔怪道:

“已经有了满院子的栀子花,干嘛花钱买这个,真浪费。”

清远瞥了眼面前抱着花一脸开心的人,嘴巴一砸,悠悠地叹了口气:“唉——太浪费了,下次别买了。”

“咳——”琼花眼睛一转,清清喉咙,正色道:“是有点浪费哟,但还算和我心意,给我买成吃的多好呀。”

清远噗嗤一笑,一边开始收拾起桌子,一边道:“是是是,赶紧准备吃饭吧,我都饿了。”

琼花将花安置好,啧啧赞叹一番后跑进厨房忙活起来。

“亲啊,饭好了哟——”琼花扯着嗓子叫了一会儿,清远端起择好的菜走进厨房,揭开盖子看了看冒着热气的米饭,站在一旁的人不乐意了,眼睛一翻,扯着怪嗓子念:

“喔唷——还担心我煮不好哟?我一把岁数了,这点小事——”

 “是是是,你怎么可能煮出半生不熟的饭呢,哈哈——”

“你——”琼花眨了会儿眼睛,食指指着笑得皱纹更加密集的人,一脸正色地说:“再笑,再笑,我可是要揍你的哟。”

清远迅速收起笑,半推半哄,琼花终于走出厨房。随性而起的小调,油锅翻炒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屋外夕阳美好,莺雀归巢的声音融合成宁静生活。

饭菜香飘散在空气里。琼花小口啜着勺子里盛满的芋圆。清远调皮地将一筷子油麦菜放在琼花碗里。装着香甜软糯小圆子的碗浮起一层油珠。

“啊——”一波三折的悠扬女声未及落下,扣门声响起。

庭院洒满月光,明黄色的圆月亮安静地挂在天上。月光下站着一个行色疲惫的中年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穿藏蓝色的风衣,卡其色粗布裤。天空看不见星星,估计星光都落入男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仿佛洞悉一切,你看上一眼,无形中便跌入深渊,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一阵恐惧。此刻,他的嘴角微微含笑,礼貌地望着开门的清远。

“您好。我可以借宿吗?”他清冽的声音像山间清泉从陡峭山谷落下,又像夏天深夜的凉风拂面。

“可以。”清远说。这是偏远的山里仅有的一处住宅,偶尔有过路的游客借宿已是见惯的事,只是今天这人一眼便让清远心里觉得怪异,他说话时清冷的声音较之以往热情的游客们显得尤其特别。

森跟在清远身后进屋,装饰简单的屋子毫无遮拦地呈现在视野里。灯光柔和,正对门的桌前坐着一个七十岁开外的老年人,她雪白的发上别着一朵明黄色小花,正偏头微笑望着他,招呼他在身边坐下后,急急地催促老头子加筷子。征得森的同意后,琼花笑眯眯地将碗里芋圆分出一小半到森的碗里。老头咧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道:

“阿花喜欢吃,今天去集市就买了一份,你别嫌弃。”

“不会的,我很喜欢。”森拿起勺子舀了一个芋圆放在嘴里,软软的,糯糯的,滑滑的感觉像极了过年时家里做的元宵。按说吃出这样的感觉心里是温暖的,但一丝丝的酸涩却在他心间弥漫。这样寻常的食物,他在成年后却是极为罕见地才能吃上一次。笑容甜美的老婆婆让他想起一直寻找的人。

森在找一个人,成年后的生活是在路上度过的,望不见的想念编织起来的生活。他还是少年时,没有和母亲打招呼啊,独自拿着一本书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找到一个清净地方坐下来开始看书,等他看完书准备回家时,夜色深浓像厚重的幕布,他收起书,拍了拍粘在裤腿上的灰,把四周看遍也找不到居住的地方,甚至想不起家住在哪个角落,眼前也不见一个熟悉的人。

大概是书看得太久,所以还沉浸在书里的世界未出得来,森飞快地转动眼珠望着周围陌生的景色,仍然无果。索性歇一会儿再找。这么想着,森倚着稻草堆成的垛轻闭着眼睛,从山林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凉意温柔地抚摸坐在地上的少年,森睡着了。明黄的月亮静静地挂在上空,夜已深,空气里时而传来昆虫的声音。

森醒来天色已亮,暖融融的阳光罩在身上,地上光秃秃的麦茬,远处黛绿色的山峦,穿过山谷的河流,山间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都被镀上明媚的光色。森困惑地望着,他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只记得自己带了一本书出门。他翻开书,在字里行间仔细翻找,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恐慌迅速升腾而起,窜上他的喉咙,他“呜哇——”哭起来,滚烫眼泪迅速翻涌而出,他边哭边张嘴大口呼吸来释放源源不断的害怕。

太阳逐渐西斜,山峦上空的云层染上绚烂光泽,像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的海面。森反复询问遇见的每个人,他循坏耷拉肩膀,又强打起精神,脸上撑的笑愈发勉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的家在哪里。森拖着软绵绵的步子走到河水边,掬水洗脸。光照下莹莹发光的河面上映着一张失去生气的脸。高挺的鼻梁有气无力地站在苍白的脸上,明亮深邃的眼神呆滞地盯着河面。突然,脸的主人伸手打碎水面,河面的一切就变得模糊不清。

他没有家了,森躺在地上,逐渐接受这个现实。他隐隐记得母亲是个温婉的人。会回家的,他会回家的。这么想着,森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肚子咕噜独唱的声音唤起他的精神。森跑到河边喝了几口水,又吃了些人们种在山上的果子,勉强填满肚子。森带上书,开始寻找家,寻找一个温婉的人。他漫无方向地走,凭着意识选择要走的路。春夏秋冬,花红柳绿,风雪雨露,他从少年走到中年,从过去走到现在。

晚饭后,森陪着老夫妇在庭院散步。月色美好,花草幽香袭人。散了会儿步,重新回到屋子里。清远忙进忙出地把书房收拾出来,铺上暖融融的被子。

月光透过木格子窗户洒在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本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中。森取出一本书翻开,字里行间熟悉的字迹闯入他的视线。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分明是从他的手中流出来。森急促地喘气,从书格间取出几本书,一一比对,和自己的笔迹一般无二。

为什么一模一样?为什么没有熟悉的面孔?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疑问接二连三闯入大脑。森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倚靠着墙壁坐下,他张开嘴平缓急促跳动的心。月亮一点一点藏在云层后面,留下一条淡淡的光线。森皱了皱眉,他将书一本本归置好。

敲门声将睡梦中的两人叫醒。琼花用脚碰了碰清远的腿肚子,迷迷糊糊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清远抻着胳膊将瞌睡赶走了五六分后,给琼花掖好被角说:“你继续睡,我去看看。”“唔——”琼花咕哝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森起初敲得温和轻缓,敲了五六声也没人应声,不由地敲得急促起来。“咔嗒——”门终于拉开,清远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豁着缺了颗门牙的嘴瓮声瓮气地询问:“小伙子,大晚上不睡觉做什么呢?”

“那个——我的书——嗯——就是你家的——那是我的——应该是我的——”森语无伦次地说着,手一会儿指向书房,一会儿又指着自己,完全失去了白日的冷静自持,眼看清远打着哈欠的脸都要皱成一团了,森索性把老头带来书房,又说了一会儿,终于说清楚意思。

森终于平静下来,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清远,清远皱成一团的脸撑开了,和森坐着互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清远起身说道:“我问问阿花吧。”

琼花睡梦中一直觉得有一道目光在注视自己,她警醒过来,看见坐在床边的清远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老头子,你怎么了?”琼花掀开被子,一只手握着清远冰凉微微颤抖的手。

“阿花,他,还,活,着,他,回,来,了。”老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整,说完像卸下全身的重量,低垂双肩,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提线木偶。

“什么?老头子,你说清楚,他是谁,你怎么回事?”

“青岩回来了,白天的客人就是——”

“青岩——青岩——”阿花低声反复念叨着似曾相似,又好像从未听过的名字,她的目光扫过床头放置的几本页面陈旧的书,“啊——”她低呼出声,翻身下床,光脚往外跑去。清远匆匆跟在后面。

琼花还年轻的时候,某个午后,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她坐在檐下清洗衣服,青岩抱着一本书从屋子跑出来:“妈,我去看书啦。”“诶——”阿花抬起头,只来得及看个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青岩喜欢读书,时常拿着书找个清净的地方打发掉大把时间,但从未像今天这么晚还没回来。挂在庭院的衣服已经晒干了,星星一闪一闪地挂在漆黑夜幕上。琼花找遍附近的地方也没有发现青岩的踪迹。她心里愈发焦急,叫上村里的人帮着把想到的地方翻遍也没有青岩的消息。青岩就这么消失了。

几天时间,青丝愁成白头。琼花仍然在不停地寻找青岩。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庄稼烂熟在地里无人收割,绝望是在一次一次的寻找中堆积起来的。琼花再也没有提起过青岩,偶尔有人问起,她含笑望着对方,倒像是在等对方讲一件未说完的事。久而久之,青岩便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谈论中。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琼花,人们从曾经花草繁多的庭院走过,只看见凋零腐坏的枯枝残叶,门窗紧闭,一把锁头冰冷冷地隔断人们的视线。人们叹口气,摇摇头便走开了。

清远高校毕业后直接留在城市工作,是让人羡慕的高薪建筑师。在城市待了几年,用积蓄在偏远的乡镇买了一块地,自建一个石屋,一块一块的石头都是亲自砌上去的。由于工作忙碌,加之距离城中心远,工期拖得遥遥无期。

午后的太阳尤其毒辣,清远赶上调休,于是开车到镇上,大老远便看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袖的人在水泥堆窜去窜去。清远停好车,面容秀丽的女子一头白发在眼光下闪闪发光,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吃惊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清远惊讶地看着琼花一只裤腿卷到膝盖处,露出糊上泥浆的腿,一只裤腿滑到腿肚子上,上面的泥浆还未干透。

“你——你干嘛呢?”清远想了一会儿,决定直接发问。

“你是谁呀?”

“清远,”

“我在这里待了几天,一直没人管这个房子,我就想把它修出来。”琼花的脸被太阳烤得红彤彤的,一滴汗滑落鼻尖,清远望着琼花沾着灰的脸无比认真的模样,咧着嘴角笑了好一会儿。

年岁久长,清远和琼花是见证彼此大半生的人。他们在某天突然决定去领一张结婚证,没有宴席,只是两个人决定认真地一起生活。琼花说起青岩,清远安静地听完后,将琼花抱在怀里,未出一言,此后,也没再打听这件事。清远说起性格的缺陷,深居在人群中却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一个人生活会孤单,一群人生活会复杂,遇见心爱的人刚刚好。

森望着突然冲到眼前的琼花,她睡前散开的头发未及梳洗整理,散在脸侧,露出憔悴。琼花跑得有些着急,微微喘着气平静剧烈跳动的心脏,她紧紧盯着森,眼睛像一把把锐利的匕首在森脸上一寸一寸来回巡视,青筋突突直跳的双手像鹰爪紧紧抓住森的胳膊,她几次沉默地张嘴又合上,最后终于试探地唤了声:

“岩——青——岩——是——是吧。”

眼泪翻涌而出,落入口中,森长着嘴巴半晌终于缓过神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是——我——我是——”

情绪像蓄势待发的岩浆,时间一到便喷涌而出。起初是两个人抱着大哭,紧跟着三个人抱成一团痛痛快快哭了个够,哭着哭着意识到这是件大喜事,于是咧着嘴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不知想起什么,又忍不住哭起来。

庆幸的是,寻了大半生,这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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