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妃

        不会老去也不会死去，我将永远停留在这个年龄不再前进，永远保持着这个面孔不再改变。我已经生存于世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日程。在百家争鸣的繁荣中饱读诗书，在战旗飘扬的硝烟中四处辗转，在烟草袅绕的白雾中浑浑噩噩。我看过贵妃的羞花之态，见过婉儿的清醒聪慧，躲在竹影后看醉人月下独酌，躺在帐篷里听草原乐声阵阵。几千年的生命历程，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又像是和我隔了好长的距离。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唯一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我被选入宫成为了颜妃的那场颜凤舞。那时哪位皇帝当朝我已经忘记了，反正历朝历代皇帝不都一个样，对于我的长命不衰来说，这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为了博得天下最高人的垂青，我和所有的后宫嫔妃一样，竭尽心力，终于在御花园里演出了一场华丽光彩的舞蹈。在春天百花齐放的花园里，我散下妃子的发髻桂冠，长长的秀发如瀑布般垂到我的腰间，淡妆素抹，雅致玉颜，身着洁白烟笼细软百合裙，上面绣满茉莉花瓣的羽毛翩飞，高雅脱逸，清新不俗，挥动双袖，翩然起舞，脚尖着地，飞速旋转，发丝飞扬，裙摆飘飘，时而颔首低眉如羞涩矜持的小家碧玉，时而昂首挺胸似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进退迅速，节奏鲜明，或缓缓而来，或突然急下，或轻柔如湖，或猛烈如浪，蝴蝶在我周围翩跹，蜜蜂在我身边舞蹈，我完全忘却了自我，舞是多么的震动人心，舞是多么的自由洒脱，舞是多么的让我钟爱，我融入其中，不能自己。“封为颜妃！即日册封！”皇上一声口谕，我闭着眼，舞醉在这个春天里，听着皇上在耳边一声一声飘渺如烟的呼唤：“颜妃……颜妃……颜妃……”这就是后来传遍大街小巷“徐步飘摇，倾尽人心”的颜凤舞。

        在皇上死后，我被赐毒酒。可是你知道，我是死不了的。躲在山顶上看完了下葬仪式，我就开始了行走。我很庆幸，我有不死之身，免遭陪葬。何况我是颜妃，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颜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天下间，任我走，谁敢怠慢我半分？我逃到了别国，我对每个人说：“我是颜妃！我是颜妃！”他们问我：“颜妃是谁？”我说我就是颜妃，颜妃就是我！可是他们说他们不知道谁是颜妃。我不信，我不停地问，可是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是颜妃。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我不变的容颜会让他们吃惊害怕。所以在我还没有找到知道颜妃的人时，就不得不开始新的旅程。在我漫长的生命征途中，我一直在漂泊，一直在流浪，一直从这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在寻找知道我就是颜妃的人。

        我来到了华明国，此时的我已经行走了五百年。五百年里，脚下的路除了归属换了以外，仍然是灰黄暗沉的底色，让我误以为我是刚刚才开始行走。此时的我已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我仍没有放弃。我拉住一个过路人对他说：“我是颜妃，你认识我吗？”他被我吓得退后一步，我上前抓住他的双肩，“你仔细看看，我就是那个名满天下舞一支颜凤舞的颜妃啊！”我激动地摇动着他的双肩，他被我抓得龇牙咧嘴，猛地啐了我一口，一手把我甩到了墙拐角的尖角上。我靠在墙上，头疼欲裂，周围的人把我围成了一个圈。“瞧瞧，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疯子。”“怕是脑子里害病了，整天疯疯癫癫，可真吓人。”“天天摇头摇脑，嘴里不知吐得什么的渣滓话。”“散吧散吧，别沾了脏气。”我看着他们散去，嘴里呻吟着：“我没骗你们，我真的是颜妃……”

        我想，要证明我是颜妃，唯一的方法就是再跳一次华丽艳人的颜凤舞。你们可以不认识颜妃，可是你们不会不认识颜凤舞！不要怀疑我对颜凤舞的记忆，我生活了漫长的岁月，行走了繁复的道路，变换了不同的地方，任何事情任何人物都不会让我留恋，可是颜凤舞是我用生命跳出的舞蹈，你以为蝴蝶和蜜蜂是因为香气才围着我的吗？不，只有用舞者的血抹在脚踝处，撒上玫瑰花汁，才能吸引来成群的蜂蝶，因为血会让花香更沉沦。我在月光下迈动脚步，没有裙摆，没有长袖，没有舞鞋，身体四肢因为长期的行走对舞蹈的动作也显得僵硬忸怩，月光下的影子滑稽可笑。可是我不能放弃，这是让人们承认我是颜妃的唯一方法。伸展旋转，跳跃摇摆，转身猝不及防，摔倒了夜晚冰冷冷的草地上。站起身，伸展旋转，跳跃摇摆，旋转猝不及防，脚踝扭伤了，再一次失去重心。站起身，脚踝处刺骨的疼，咬咬牙，撑起来，伸展旋转，跳跃摇摆，疼痛一阵阵传递过来，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伸展旋转，腰肢扭摆，脚步空灵，月光下的影子渐渐灵动起来，我仿佛看见了昔日在那个花园的自己。

         在天上出现第一缕光线时，我已经精疲力竭，可是我必须去街上，我要用颜凤舞让所有的人知道我就是颜妃，我就是舞出“徐步飘摇，倾尽人心”颜凤舞的颜妃！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我拿刀把手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眼前忽的发黑了，流浪的生活，耗力的舞蹈，太累了！我强撑起来，往脚踝处涂抹鲜血和早已备好的玫瑰花汁，均匀缓慢，芳香惑人。

        街上人来人往，是每天都不变的喧哗吵闹，我挑了一处宽阔人多的地方，开始了我的生命之舞。没有舞鞋，没有长袖，没有裙摆，我依旧衣衫褴褛，只是头发今早对着湖面清理了一番。我肯定颜凤舞一定会壮当日雄风，再次称霸。果然路人们纷纷靠拢我，把我围在了正中央。在我旋转的时候，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耳边的呼呼风声也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在看我，他们在说我，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说：“这是颜凤舞，她是颜妃！她是颜妃！”我被自己的想法鼓舞了，旋转得更加热烈。我已经忘记了我的疲惫，忘记了我的饥饿，忘记了我的一切，我再次融入到当时那个花园里了。等我旋转完毕，还差最后一段，缓缓颔首那时，我终于听清了他们的话：“瞧那疯子，在搞什么？”“谁知道啊！管那么多干嘛，消遣消遣呗。”“哎，我说，这不要钱吧？要钱我可看不起勒！”我听着他们的哄笑声，猥锁狰狞，像针扎进我的皮肤，像刺戳进我的心脏。我停住不动，没有动力和希望让我继续舞动了。“哎呀，癫子不跳了。”“你倒是跳还是不跳啊，不跳我就走了哈，我还要赶着喂猪放牛咧！耽误了大爷时间，怕你赔不起哦？”我看着脚踝住红色的血印，散发着惑人的气息，整颗心沉到了深不见底的黑夜，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海里。我要倒了，我已经舞不动了，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了，我死不了，难道我还不能躺下来休息么？就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脚踝处的一抹红霎时钻进了眼角，这是我的生命之舞，这是我心中千年的梦，这是我脑里不能忘却的记忆，这是我永远的挚爱，我要舞下去，什么都可以残缺，惟独这个，不能，绝不能！我闭上眼睛，谁也不看，我闭上耳朵，谁也不听，我知道已经没人知道谁是颜妃了，没人知道惊艳一时的颜凤舞了，就像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千年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怎么能期盼他们知道我是颜妃，我是那个跳着“徐步飘摇，倾心人心”的颜妃呢？

        我终于圆满了这场生命之舞，我一生的挚爱之物。我倒在冰凉肮脏的街面，路人纷纷低头私语，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身体仿佛抽空的躯壳，灵魂早已飞上了云端，隔绝于世，俯首看向尘间，尘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花园的那个样子，尘世里早就没有了颜妃，早就没有了颜凤舞，那我为什么要一直证明我是颜妃呢？我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路，问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然而追溯源头时，我却茫然不知。那我还有继续行走的必要吗？生命的追求已经失去意义了，或者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变化，世界把我冷落一旁，我钻不进去，我只知道颜妃和颜凤舞，可是有什么用，世界上除了我根本没人知道颜妃和颜凤舞。我想起了皇上下葬时的场景，浩浩荡荡的长队惊动了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出来哀悼祭奠，一个个漆着赤红油亮的棺木由好几人托运着迈入辉煌的皇陵，我曾躲在山顶上庆幸自己能够拥有不死之身逃脱陪葬的命运，可是此时，我却不胜悲凉。我死不了，我无法拥有完整的人生，我永远都不会有葬礼。在我已经想不出我为什么要一直证明我是颜妃时，在我周围的人已经不知道颜妃和颜凤舞时，在我已经丧失了视力和听力，无法看清和听懂周遭的一切时，我发现我是多么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人生。

        颜妃啊颜妃，你不能休息，你要行走了，你该离开了，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地方你已经呆得够久了吗？

        颜妃啊颜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