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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一僧一道
第十章 青歌之死
陆离望着青歌,长舒了口气,他挟着蚂蚁一路狂奔,片刻未歇,终于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拦下了黑衣人致命的一斩。
他离开客栈时的心思我们可以略微揣度一二:阎王若只是一个寻常女人,年纪尚轻,武功虽然高强,但临阵对敌缺乏经验,若非靠女色搏得对铁头佛陀下手的机会,如何是铁头佛陀的对手?
也许阎王根本不止一个,他忽然想到那根柱子柱首刻着的六个骷髅头骨,六个?又或者,根本是她在撒谎,他压根不是第一个看见她身子的男人;又或者,她对付铁头佛陀时,在佛陀的酒食中下了毒,使了阴损卑鄙的手段。不会,一个人如果决心要下毒,缘何杀人前还要在犄角旮旯里刻上自己的标记,这样岂非容易引起刀头舔血的江湖客的警觉?又或者……
陆离突然很庆幸自己的果断,现在他非但救下了青歌,还使自己脱离了那个尴尬的处境。
黑衣人倒挂在房梁上,长柄镰刀倒垂下来,刀身和刀柄衔接处铸有一颗面目可憎的骷髅头骨,正是那六颗中的一颗,这么说,阎王当真有六个。陆离的眉头稍稍紧了紧,眼前的这个家伙确乎是位列风云榜第十位的高手,他们三人合力,尚可勉力招架,若再有四个这样的家伙,简直不敢想象。
道士和和尚挟着青歌缓慢往陆离身边聚拢,一边走一边小心提防,生怕头顶上的黑衣人有何动作,等安全退到陆离身旁,道士突然望向陆离,展目笑道:“杜凿见过陆师兄!”
陆离瞧他浓眉大眼,一张脸儒雅白净,也会心一笑道:“我今早儿撞见了房子和尚,拿了他手里的包子,让他在这边等着,却不知杜师弟你是几时到的?”
杜凿笑道:“师兄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到了,可见你走得匆忙,房子和尚又让我不要嚷嚷,所以……”他眼光有意无意,落在桌上的笼屉上,接着道:“所以我就跟房子和尚到这个包子铺里等着。”
房子和尚正要发笑,梁上的黑衣人突然整个倒栽下来,森寒的镰刀借雷霆之势,当头劈下,众人不敢怠慢,互相搀扶着就地一滚,作鸟兽散。黑衣人镰刀“夺”一声砍在地上,抻臂擒住刀柄,凌空一记鞭腿,正踢在行动迟缓的房子和尚的屁股上,将他踢在半空中“哇哇”乱叫,摔在仅剩的一张方桌上,木屑横飞。
黑衣人仿佛还不解气,松开刀柄,身子箭似的绷紧,疾冲房子和尚面门,缠着绷带的右拳扬起就要落下。
这一瞬,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只青铜短棍突然戳中黑衣人腰腹,将他击得踉跄后退,右手仓皇扶住留在原地的刀柄,才将将稳住身形。
这只青铜短棍也倏地弹了回去,落在一只纤纤玉手里。
杜凿看见这只纤手的主人,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绯红,笑道:“陈沐虞陈姑娘来了!”
陆离道:“陈沐虞?”
青歌不知何时已缓过劲,他看着陈沐虞,脸上的神采在缓慢恢复,笑道:“你们要明白,我们六扇门也是有高手的!”
“高手?”陆离实在不敢想象这样的姑娘是个高手:她正从墙上垂挂着的一条灰布帘后探身进来,和青歌一样穿着青布袄、青布裤,青布鞋袜,一对粉白的藕臂自两只窄袖中透出,各拎着一根长约一尺六寸的青铜短棍。她的年龄似乎已不小了,身材也凹凸有致,可她的两只眼睛明明透着几分稚气,嘴唇也微微上扬,露着几分涉世未深的桀骜。
黑衣人看着她,眼里似已喷出火来,反手抄住镰刀,纵身跃起,扬手就是一记劈斩,锐利的刀锋卷着气浪,呜咽作响,刀风撕裂空气,仿佛要把他眼前的陈沐虞也撕成碎片。
可陈沐虞手里的青铜短棍只微微一抬,一切嘈杂的涌动突然戛然而止,只听得“咚”一声闷响,黑衣人倒飞出去,摔在门外污泥混雪的青石板街上,镰刀“夺”一声钉在他身侧,他胸口一阵耸动,竟咳出血来。
陆离瞠目结舌。
杜凿瞠目结舌。
房子和尚瞠目结舌。
青歌瞠……青歌抽动抽动嘴角,对他们勉力笑道:“我就说嘛,我们六扇门第一高手……”他边说边挨个拍他们的肩膀,努力把他们从惊诧中唤回现实。
这片刻,陈沐虞跃至门外,黑衣人却已不见踪影,地上残留一滩血迹。
“只一瞬交手,便打得黑衣人落荒而逃,这样的身手会忝列‘风云榜’多少位呢?”陆离尚在思忖,杜凿和房子和尚都已缓过神来,互相看一眼,不住苦笑,似在自嘲。
危机总算过去了!
一切正如缓缓升起的朝阳充满希望!
青歌走上前拍了拍陈沐虞的肩膀,转身面向包子铺,阳光正从他的头顶泼洒下来,温暖而舒适。
他咧开嘴,习惯性地笑起来,道:“嘿嘿!他奶奶的,都想让老子死,老子……”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突然,扭曲着双手拼命去抓自己的喉咙,先是轻微地咳嗽,接着咳嗽声愈来愈大,渐渐咳出血来,陈沐虞抢着去扶他,却见他的七窍血流如注。
剩下的三人也赶忙聚拢过来。
青歌勉力喘着粗气,望向陆离等人的目光逐渐涣散,他突然想到那个咳嗽的老者,喉咙的肌肉倏地绷紧,“他……他也,”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声线颤颤微微,眼睛也憷而发直,身体更紧绷似冻僵的青鱼,“他也……”他努力抽动嗓子,右手缓缓伸向半空,却突然垂落,身子也跟着矮了下去。
陆离怔住。
青歌死了。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静静淌出,渐渐冰冷,凝成暗红色的血痂。他的双眼仍旧睁着,却已无神凝望这个世界。他的头颅仍旧沐浴着世间温暖和煦的阳光,微风也还在轻轻吹拂他的头发,可他的灵魂却已枕进了那个遥远的、阳光永不照耀的冰冷黑暗里。
夜。
黑暗。
姚天策走在大街上,走得很慢,走了很久,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他在走路,可恍惚间你又会觉得他好像是在游泳——他的脚步和他的呼吸如此缓慢、静谧而又协调。他喜欢走路,走路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鱼。不不不,不能像鱼,母亲会把鱼抓去煮鱼汤。
他突然又想到了他的母亲。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下着雪,屋子里却很暖,桌旁的铜盆里烧着柴禾,“噼啪”一声,火星飘起来,好像富贵人家逢年过节点的烟花。桌上昏暗的青铜灯下,有一盆鱼汤,汤色雪白,“咕咕”冒着热气。
香味甫一弥散到他的鼻尖,他的口水便流了下来。他拿起碗勺,想要喝上一碗。一直紧闭的两扇柴门突然被风吹开,冷风搅雪扑到他的身上,仿佛一只迅猛奔驰的银色雪豹,一瞬带走了他身上的全部温度。他登时如堕冰窟,冷得发抖!
门被关上了,母亲背倚着门,深情凝望着他,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动了动嘴角,正要说话,一柄雪亮的长刀突然窜进门缝,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啐了口血,嫣红的血仿佛“噼啪”飘散的火星,泼溅在那盆雪白雪白的鱼汤上。
鱼汤里有了腥味。她披头散发,发疯似地蛮力抵住门,她大喊,策儿,快跑!快跑!他冲到她身前,却被她蛮力推开,她哭了,说,策儿,快跑!策儿,快跑!他逃了出来,漫天风雪,大地白茫茫一片,他不知该往哪里走,可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走下去才有活路。
他在太行山徐震坤的床榻上悠悠转醒的时候,两道泪顺着他的两腮无声流下,“咚”一拳砸在床上,把床板砸得陷下去,手关节血流如注,他没有看到那个凶手的脸。他还很年轻,却突然有了抱憾终身的事了。
所以他的心情总是很坏。他一想到那些过往,便会想到那盆雪白的、泼溅着嫣红鲜血的鱼汤,有腥味的鱼汤,念头一起,便忍不住躬身作呕,似乎要呕出心脏。
他时常恐惧,时常愤怒,他心情坏的时候,太行恶虎便要吃人了。直到他遇见她,在他模糊的印象里,她有点像他的母亲,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在恐惧和愤怒交织的情感里,他总容易想到他的母亲,也想忘了他的母亲。
“梆梆”,远方传来打更声,姚天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仍然走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江湖也许就是这样一片黑暗,许多人都掩在这片黑暗里,他们脸上戴或不戴面具,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情感你都无从窥探。
姚天策转过街角,走了片刻,推开两扇门,进了一家客栈,迎面仍是一片黑暗。
黑暗却不寂静,客栈大厅里传来低沉而缓慢的“笃笃”声。接着,二楼回廊上突然有火折子亮起——一个头戴竹笠,周身裹着纹金黑袍的人,吹亮右手中的火折去点左手中的蜡烛。借着缓慢亮起的幽暗的烛光,他略微可以看清,楼下大厅里有个人。
姚天策立在厅中,正眯着双目,细细打量楼上坐着的那个人,只可惜他的斗笠太大,他的袍子也太宽,姚天策极尽目力,也看不出分毫就里,于是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这个黑袍人裸露在外的两只手上——这两只手异常漆黑,简直比烟雨阁精研的墨汁还要黑,仿佛是两块黑黝黝的沉铁。
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拳头!
“‘铁臂神拳’,杨歌谷!”姚天策怔了怔。
杨歌谷在身前的栏杆上滴了几滴蜡,把左手的蜡烛立在上面,冲厅中微微抱拳,笑道:“天策老弟别来无恙!”声音铿然若金石。
姚天策微一沉吟,道:“那天,路过我,身旁的人,是你?”
杨歌谷抖了抖身上的宽袍,笑道:“天下有我这样拳头的人本就不多!”他这么说着,左手又已翻出五六支蜡烛逐个点燃,甩臂脱手,“夺夺”数声,这几根被真气护住烛焰的蜡烛已钉入客栈四壁,把整间客栈照得灯火通明。
姚天策默然半晌,那天他没有发现这个黑袍人就是铁臂神拳杨歌谷,只因那时杨歌谷的手臂已用束带缠住,粗想来,铁臂神拳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多年,如今出来做甚?一念至此,他的眉头稍稍紧了紧。
杨歌谷笑道:“天策老弟这么晚来客栈是为了喝酒么?”
“喝,喝酒?”
“噢?难道不是?莫非……天策老弟是想等着陆离和阎王鹬蚌相争,自己好渔翁得利,故意来得这么晚?”
姚天策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
“可不巧的是,陆离今天晌午就已走了,”杨歌谷摇了摇头,低头吹灭手中火折,笑道:“陆离且随他去,天策老弟现在若想喝酒,此刻还不晚。”说着右脚一跺,地板上的一坛酒已凌空跳起,被他接在手中。
姚天策拧紧眉头,默然扯下自己身后的灰色披挂,淡淡道:“你,想留下,我,喝酒是,不行的!”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了那些鹅黄色的布幔,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铁臂神拳想留下他,不希望他继续往前走,可他不能,他背负着她的期望,他要带回她想要的东西,他的拳头已捏紧。
杨歌谷轻轻叹了口气,“笃”一声,右掌上的酒坛应声飞起,整个人“嗖”地俯冲而下,披风猎猎,似一道黑色匹练,右臂回肘,再冲拳,漆黑的拳头挟着劲风,如黑姣破空,似乌蟒追月,气浪翻滚际,金崩石摧,嗡嗡震耳。
沉寂江湖十年的“黑蟒拳”!
姚天策一声暴喝,双足陷进地里,直没至膝盖,眦目欲裂,青筋暴突的右拳也猛地击出。
“轰!”两只拳头应声撞在一起,拳风激起的气浪,龙吟虎啸,狼奔豕突,蛮横斩在地上,砍出一道道沟痕,冲撞上客栈四壁,绞肉机般摧枯拉朽,偌大一间客栈好似一盘散沙,一瞬被风吹散。
风。
微风。
成堆的木屑突然被震开,一个周身裹着纹金黑袍,披头散发的男人,跌跌撞撞爬起来,转身回望这片狼藉,默然半晌,突然仰天长啸。
啸声在漆黑的长夜里回荡,隐有金石响,这个人自然就是杨歌谷。
“你啊你!”不知何时,一个手提灯笼,宽袍轻履的人已坐在杨歌谷身侧,懒懒道:“你虽是来劝他的,但内心还是希望能和他打一架!”
杨歌谷笑道:“你看得出来?”
“你若要劝他,上次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岂非就是好机会,可你偏偏希望他回去把伤养好!”他顿了顿,忽然又笑了,道:“只因他养好了伤,才勉强是你的对手。”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杨歌谷笑了笑,凝注着自己的一双手掌,萧然道:“十年了,十年了啊!”他的眼里似有泪花在闪动。
那个人却未再答话。
杨歌谷转过头,只看见地上一盏纸灯笼,还有尘埃被吹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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