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mphony of Life and Joy(2014.11.05)

我终于把《约翰·克里斯托夫》读完了。

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在看一本书或听一场音乐会时,稍微一分心,就会想这本书或这场音乐会何时结束,越是好书好音乐,这想法就越迫切,即使正全情投入,猛然一回神,就越盼着快点结束,巴不得回到我循规蹈矩的,充满各种惬意不惬意的冗杂事务的日常生活中,继续当一个安全的普通人,做那些已经做过无数次的事。但是,读书听音乐是不能没有的,虽说我就像《约翰·克里斯托夫》中多次讽刺过的那些会把海顿和勃拉姆斯搞混,听不出舒曼舒伯特的区别的人一样无知,但仅仅是为了那很短暂的因书本也好音乐也好的发自肺腑的震颤,那到激动处整个身心都在膨胀的真实却不自然的快乐,仿佛生命的江河奔涌而出,恩泽席卷了一切。就为了这个,书和音乐是不能没有的,哪怕这样的激动与平日太格格不入,甚至于有点可怕了。

作为书而言,无声的字句是不太容易产生如奔放恢弘的交响一般振聋发聩的效果的,但是《约翰·克里斯托夫》做到了。作为一本好书,《约翰·克里斯托夫》也同样做到了让读者在阅读时因太多交杂的激烈感情而心力交瘁,不得不时时停下休息一阵。

这本让我那么多次流下眼泪的书啊……

数不清的一节节一章章汹涌澎湃的心之狂想,仿佛咏叹调中酣畅淋漓的cadenza,一气呵成又千奇百转,没有逻辑只剩风暴的精魂,凶猛地把四周的一切刮得哗哗作响,让人在这当中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站立;又像一场情感的暴雨将人由内而外彻底冲刷,恨不得被这狂躁的雨滴打碎再打碎,碎得能与脚下的泥土化为一体,只为能够永远地存在在此刻无上真实的翻涌激荡着的荣耀的生命力中……


因为懒惰,我很少看大部头,明知大部头是有自己的魅力所在的:拿《约翰·克里斯托夫》来说,十卷浩浩荡荡的交响诗将克里斯托夫从出生到逝世每个阶段每段经历展现得清清楚楚。少年的稚趣懵懂,青年的莽撞狂妄,中年有奥利维作伴时热情的日趋高涨和思想的愈发深刻,和最后,在那么长久的黑暗和那么多次的失去过后,晚年内心的淡泊与安宁。这本书从构思到写作完成,罗曼·罗兰用了22年的时间,也融入了一些个人经历,让克里斯托夫由年岁和阅历而来的心灵变迁经作者长久的打磨,读起来虽然偶尔有些突然,但非常真实。尽管有着耀眼的天才和一把硬骨头,主人公心灵的成长轨迹还是与大多数人类似的。所以我在读的时候也难免尝试对号入座,看看自己现在所处的阶段:是无知?是狂妄?还是兼而有之;也可以预知一下,待到再成熟些,我将会因今时今日哪些幼稚的想法行为发笑。

克里斯托夫对艺术和本真的坚持是贯穿他一生经历的脊梁,而他的生活,则是作者借以展现自己的思考和所处的时局的线索。读者借克里斯托夫之耳听到了形形色色的音乐,借他之眼看到了当时的欧洲(主要是德法两国),就像《红楼梦》,它不仅是一部关于家族悲剧的小说,也展示了我国传统美食和药典的精粹。《约翰·克里斯托夫》也汇集了多重角色于一身,比红楼更甚——它首先是一部超长而精彩绝伦的艺术理论,也是一部对当时各类流行思潮的评论,一部关于德法两国民族性的考察,一个时代的写照和一部人类的百科。

我不知道罗曼·罗兰在此书中把自己代入了多少,不过我在读的时候时常会想起与作者时代相近且私交甚笃的斯蒂芬·茨威格所作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中的叙述,比如克里斯托夫眼里那帮不知道写什么,只会借政治的风划船的文人,也在茨威格的笔下受到过批评;再比如茨威格曾提过他首次读到罗曼·罗兰的作品是在一本没什么名气的小杂志《半月刊》上,那是罗曼·罗兰与他的朋友一同编写的,就像书中奥利维与他的小团体的《伊索》杂志。在克里斯托夫的生命中,挚友奥利维是最重要的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位的。两人性格几乎相反:克里斯托夫粗放狂热,奥利维细腻平和;克里斯托夫热望奋起斗争,奥利维更偏向在包容承受中慢慢强大。然而这两人却灵魂交融,让彼此完整,仿佛是同享着一颗纯净的热爱真理的心,一份充满激情的蓬勃生命。不禁会想:这是否就是作者本人的一分为二,当这两个好朋友每次辩论的时候,这辩论也曾在作者内心真实上演:比如奥利维对上帝的恐惧和不信任和克里斯托夫对《旧约》的推崇,再比如面对丑陋的真相时到底应当认同奥利维的该公诸于众的观点还是克里斯托夫“善意隐瞒”的态度,还有在民族面临压迫和侵蚀时该如克里斯托夫坚持的当正面迎敌全力反抗,还是如奥利维激辩的一般,在忍耐中坚守自己民族的伟大精神,相信其生生不息的力量。

这些都是多么容易在一个人心中引起挣扎的难题啊!要如何才得救赎,如何保守真理,怎样才能更好地坚守与抗争。只是因平日里思考得太少太少才导致了视而不见。两人的争论时而奥利维更慷慨,时而克里斯托夫更激昂,这是否也是作者沉浸于思索时内心两段同样强大却对立的思想的回响呢?

我非常景仰在一部作品中成功塑造许多性格与价值观各异的人物的作者,比如罗曼·罗兰。书中,克里斯托夫一生接触到的人遍及各个阶层,每一个单独的个体还有他们各自迥异的生活和思想,作者不厌其烦地尽力把每个人都自内而外地向读者展现。如果说克里斯托夫和奥利维的思想不同是基于同一份生命的枝干开出的两朵花,那么他们周围其他人对生活的种种不同态度就是这枝干以外的草叶和石头。罗曼·罗兰将所有的这些调动起来,指挥其各司其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卷。就像交响乐,一个乐团中有激动的小提琴和沉重的大提琴,天真的长笛和睿智的圆号,狂躁的铜钹和温柔的竖琴,尽管色彩差异很大,但在作曲者手中他们会乖乖听候差遣,合力唱出音乐家心里繁盛的花园。

当然,宏大的交响,无论运用的元素再多,都是在集中表现一个主题,宏大的作品也是一样,约翰·克里斯托夫就是这部长卷的精魂,而主人公自己的精魂又在于他永不枯竭的生命力。书中数次强调克里斯托夫是个强者,无可避免地吸引着渴求生命的热情却又因自身的软弱无法完全得到释放的人们,比如希尔曼太太,安娜,也包括了奥利维。这让我想起在听音乐会的时候,除了舞台,周围都是暗的,观众的脸被模糊成了无数个没有形状的阴影。然而,阴影中的我每次看着灯光聚焦的中心,都会去想,若是我生活中有这样一个音乐和生命的传递者,一个艺术与热情的熔炉,我甘愿永远隐匿在他脚下的阴影处只为聆听。但我在感受到克里斯托夫的生命给我喜悦的同时,又常伴有深深的挫败:在上帝面前,看看这斗争是多么无力啊!克里斯托夫一生在抗争,抗争贫穷,抗争虚伪,抗争磨灭热情吞噬艺术的社会,抗争时时翻滚着痛苦的内心的炼狱,命运也未曾善待他半分。然而他的天才与抗争又是不可分离的,他注定要抗争以求得天才的释放,他的天才又给了抗争强劲的力量,两者相互支持,相互锤炼。可是其他人,其他本就软弱又无天才支撑的普通人,除了对生活唯命是从外,抗争又有何益?恰如克里斯托夫遇到的那么多或贫或富或幸或不幸的人。上帝造人是多么像祂自己啊!人爱豢养动物,有一些作为宠物,有一些作为牲畜,那不被豢养的就任其自生自灭。得作宠物的须讨得主人欢心,否则也可能被遗弃,那些原被遗弃的也可能蒙恩,如经上言:“我要恩待谁,就恩待谁;要怜悯谁,就怜悯谁(出33:19)”。但克里斯托夫却不存在于这神和人的世界中——他是他自己生命的主,也只从他自己的生命本身蒙恩。


克里斯托夫从自己的生命中蒙受的是怎样的恩典啊!从童年被和善坚忍的高弗烈特舅舅引领着去倾听大自然的音乐起,或者自他刚降临于世,耳朵打开的一刻起,音乐,江河的音乐,钟声的音乐,万物生命的音乐,就将他包围了。因为早知道《约翰·克里斯托夫》与贝多芬的关系,也算是先入为主,读书的时候一直听的是贝多芬的作品。当猝不及防读到少年克里斯托夫在一段时间的压抑和思想上的混乱后第一次感受被作者称为“神出鬼没,天人合一的狂欢极乐”时,一边激动得手足无措,一边总觉得还不够,这震撼还不够强烈,总是少东西,少什么呢?然后瞬间开悟,塞上耳机打开播放器直接找到《第十四号钢琴奏鸣曲(月光)》的第三乐章,那一开始就如风暴中的大海一般的音响终于让我的情感得以完整。黑暗的夜里,大风卷着波涛惊天动地地涌来,一浪高过一浪,力量越积越大,最后重重撞在崖壁上,碎成无数雪白雪白的水花。在克里斯托夫心里倾盆而下的瓢泼大雨也密密麻麻击打着海面,搅得漆黑的海水不得安宁;涌动着的激涛和暗流反又灌进了克里斯托夫的世界,冲刷着他的眼和耳,头脑和心,冲刷的干净清明,仿佛能看见自己和上帝,生活和生命。最后,克里斯托夫陷入酣眠,风暴也渐渐平息,铁灰的雨云逐渐消散,黎明将至了。新的一天,新的生命。哪怕新的生命仍将被牢笼束缚,是的,她还会被牢笼束缚,但是新的生命在汲取了风暴的能量后会有更强大的力量。来吧,牢笼!来吧,痛苦!你若不更加可怕,我的生命何以更加伟大呢?


越往后读,发现单听钢琴奏鸣曲越不够,于是就找交响乐听。自从读到克里斯托夫在钢琴上情不自禁弹起《第九交响曲》中第四乐章进行曲式段落的头几节后,就只听《第九交响曲》了。在看到克里斯托夫的母亲路易莎去世的章节,耳边刚好是第四乐章中的欢乐主题在低音部阴郁的旋律吭吭哧哧地结束后第二次抬头并越来越强大,积蓄着准备爆发。两相错位的情感相遇,一时竟不知所措地流眼泪,不知道是文字还是乐句的力量。路易莎是多么柔弱,又是多么刚强。她出身卑微,嫁了一个并不爱她的粗暴酒鬼,两个小儿子不关心她,大儿子又常年在外,留她孑然一人。她的热情也许早已被摧残殆尽,而她却能够把这些都承受下来,与许多与她同样不幸的人一样。还有安东妮蒂,莎冰,奥利维,他们不似克里斯托夫,他们只是默默担起生活给他们安排的一切、那诗人的话是否是真的呢?

“万民啊!请勇敢地容忍!

为了更好的世界容忍!

在那边上界的天庭,

伟大的神将酬报我们。”

若是真的,为何非得历经试炼?若并不是,软弱如我,又该以何支撑生活苦难的时刻?


终于,终于克里斯托夫也老了,病倒了,也要离开了。这本这么厚这么厚的书,充满着如此多充沛热烈的情感,终于,克里斯托夫也累了,也要休息了。老年的克里斯托夫像个慈爱的父亲,一个平和睿智的老人。怪了,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善良的老人一样,仿佛无论有没有经历过无边的痛苦挣扎,有没有顽强不屈地抗争,有没有旷世绝伦的天才,都将最终被一笔勾销,所有生命终会成长为同样的状态。克里斯托夫死了,在上帝面前,在光明与黑暗,爱与恨,生与死交织的和音的包围下死了,就像《第九交响曲》的合唱中乐章气势磅礴的高呼:

“Vor Gott!”

“Vor Gott!”

然后,一切归于安静,安静,但是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听,一支短笛被吹响了,像引路的圣子的声音。若最沉重的黑暗需要交响齐鸣才能被完全驱散,那么短笛细长婉转又明亮昂扬的声音就是整个音乐兵团的举旗先锋,是黑暗中喘息着的生灵的最初希望。在《悲惨世界》25周年纪念演出的最后,也是由一支短笛引领,许多小演员们排着队从场馆各个角落涌出,唱着“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像《欢乐颂》那样,用最简单的旋律承载最有力的唱词。那歌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汇聚到一起,在舞台中间歌颂着不会被痛苦熄灭的火焰,不会被黑夜吞噬的光明。我起初不理解歌词中唱到的“They will live again in freedom in the garden of the Lord”是什么意思,毕竟以死后的极乐劝勉痛苦的生时未免太过消极,但今天我懂了,那报偿不是死后的天国,而是未来,是新生。听那山谷外的歌声,听那遥远的鼓点,他们正在向我们走来,坚定,快乐,充满希望。克里斯托夫的生命之河,他渡得多么艰难,他肩上的圣子又是多么沉重。他撑过去了,他将圣子带到了对岸,他为新的未来做了铺路石。现在总会消逝,未来永不断绝;生命总会消逝,新生永不断绝。永远不能失去对新生的崇敬,也永远不能失去对未来的向往,因为无论是刚强是软弱,无论是伟大是普通,生命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本身就是生命的报偿。

《欢乐颂》的结束很突然,并没有常常会听到的一个沉重的长低音宣告整曲交响的尽头。它仿佛只是一个乐段的收尾,随时可能响起新的乐章,正如罗曼·罗兰自己口中的克里斯托夫:“他的死亡也不过是节奏中的一个片刻,永恒的生命气息中的一个休止符”。其实生命本身就是星空上界的那位慈父所恩赐的最崇高的欢乐啊!怎么会有穷尽呢?我们的酬报原已得着。全知全能的天父啊!愿你能打开我心灵的眼,使我得从生命得欢乐,从欢乐得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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