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声:男爵先生决心弃掷的心爱之物
只听得咔哒一声,那因长期的抚弄而变得微微泛红的核桃木匣子就被轻巧地打开了,里头静静躺着数个精致的玻璃瓶,瓶中盛着淡黄色的半透明晶体,于摇曳的烛光里闪动微光。几根瘦削的指尖挨个抚过那些器皿,轻轻叩击着,像是在有所问询。最终那骨节突出的褐色手指,挑拣出了个颈口细长的瓶子,小心翼翼地拈起,旋开银质的瓶盖。
难以用任何修辞形容的气味,即从瓶口迅速弥散而出——伦勃朗曾在他的“五感”系列油画中,用嗅盐唤醒昏迷中的病人的场景,作为嗅觉这种感官的隐喻①,只因任何闻过嗅盐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仿佛直接从地狱深处升腾而出的恶臭。这淡黄色的晶体,还被赋予了“鹿角酒”的诗意别称②,但即使是最嗜酒的神祗,也不会把它放在宴会的酒水单之上。绝不会。
被嗅盐的刺激气味给呛醒的波诺伏瓦先生,不由得再一次诅咒了“鹿角酒”的芳醇。他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朝着挤在身边晃动不停的黑影胡乱地挥着手,用法语含混不清地喃喃道“不用了,足够了”,直至一个冰凉的小手探到了他汗涔涔的前额上。
“您方才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亲爱的先生。”十五岁女孩的清澈声音在耳畔响起,用的是西班牙语,他得花上好几秒钟,才能看清费德里戈老爷家的二小姐那充满焦灼之情的稚嫩面孔,还有她别在发髻上的硕大白色羽毛,“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他断断续续地干咳着,想要从刺痛的喉咙里拼出几个更像样的句子,但除了“谢谢,承蒙您的关心”这样的客套话,他还是未能找到合适的言辞,用以掩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的尴尬。他仅能回想起额角撞击在舞池中央的地板上的时刻,还有海浪般逐渐褪去的喧嚣和人声,昏暗的船舱像是被攥在看不见的巨大的手掌中,不断地旋转,挪移,上下颠倒着。他眯起仍然泛红的眼睛,费力地辨认出这里不再是金碧辉煌的舞厅,而是某间狭小的休息室,而他正躺在一张吱嘎作响的弹簧躺椅上,身上不知搭着哪位好心太太的蕾丝披肩,内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活像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一般。
女孩在躺椅前俯下身来,满怀关切地望着他,在她身后,两个仆人模样的人正忙着收拾装满嗅盐瓶的木匣子,往湿毛巾上喷洒不知名的香水,然后递给他们的二小姐。氨气的骇人味道尚未散去,苦橙花混合着薄荷的气味又扑鼻而来,我们可怜的学者先生未能来得及抗议,那块过于馥郁的毛巾就已经覆上了他的额头,女孩还细心地替他捋开了散落在前额的发丝,指尖在他的发间调皮地玩弄了片刻,缠绕着湿漉漉的金发。
像是溺水的人一般,他在浓郁芳香的重重包围下艰难地呼吸着,喘息声里还带上了几分怪异的嘶嘶作响。“父亲嘱咐道,若是您醒了就通知他,”女孩松开了他的发丝,有点不安地注视着法国学者,“他会在船到岸后给您安排一位好医生,您不用担心。”
他现在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医生,一个接受临终祷告的神父兴许还更为有效,耶稣会的那位名声很好的神父叫什么名字来着?欧德斯卡拉奇,对,这正是他要找的人③。这般自嘲地想着,波诺伏瓦先生挤出了个惨白的笑容,“您父亲的慷慨值得所有的赞美,只是在下现已无大碍,只需休憩片刻就好。”他顿了顿,好喘上一口气,“不知其他宾客现在都在哪里?被士兵带走的那位宾客呢?”
女孩露出了几许茫然的表情:“嗳,我眼见着您倒下去,心里着急,就一路跟着过来了,没怎么注意其他人。您说的是费尔南德斯老爷么?他被带走的时候玛格丽塔还气得哭了,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像样的舞伴,他的华尔兹跳得那么好。”
安东尼奥,瞧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啊。学者先生微微地摇着头,把手放在前额的湿毛巾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没能把最后一支舞留给您,真的很抱歉,尊敬的小姐。”他柔声说道。
而费德里戈老爷家的二小姐只是拼命摇头,连带着那硕大的白羽毛也左右晃动了起来。“这都算什么呢!”她笑着,“本来今晚我以为不会有人邀请我的,再没有比您更好的舞伴啦,我可一点也不羡慕玛格丽塔能够跟总督阁下跳舞呢!毕竟这些都是父亲事先安排的……”
——“安娜,你可以离开了。”门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这场舞会的男主人正站在那里,面色不无尴尬。女孩被父亲捉了个正着,慌忙抬起身来,咬着下唇,然后又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费德里戈老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着躺椅上的学者先生颔首致敬。“您能醒来真是太好了,男爵老爷。船上没有医生,只能让小女暂且加以照看。”他这般简短地寒暄道,然后侧过身,朝着站在他身后的人说了几句英语,随后军靴叩击木质甲板的声音响了起来。
总督阁下沉默着走了进来。他辉煌的金质肩章和金色流苏在这昏暗狭窄的舱室里显得逼仄,而他格拉古式的严肃仪态,更是跟这充满了暧昧不明的香气的混乱气氛格格不入。他只是一言不发,注视着主人家的女儿和仆人对他深深地行了躬身礼,然后仓皇离开。舱门被轻轻地带上了,一时间休息室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以及波诺伏瓦先生越发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能得到您的单独接见,在下不胜荣幸,柯克兰总督先生。”法国学者还是打破了沉默,用英语如是说道。虽然他此刻毫无荣幸之至的模样,惨白的脸上盖着块气味可疑的厚厚毛巾,方形领结不知何时已经被取下,领口大敞着露出汗津津的胸膛,身上还挂着条款式老旧的女式披肩。
眼前的人表情却无多少变化,他只是站在那里,庄严如同在直布罗陀总督府的大理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模样狼狈的学者先生,然后开口道:“你的‘荣幸’总是如此廉价④,弗朗西斯。”
省略了所有敬语和头衔,更没什么必要或不必要的寒暄,他迅速地撕下了庄严身份的外壳,露出了当年那个绿眼睛少年的尖锐与刻薄。于是被直呼其名的学者先生反而愣了神,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挣扎着试图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毛巾掉落在他的膝上,又漾开了层层浓郁香气的涟漪,始终不肯散去。好极了,他这么想着,如果空气里的尴尬能够用鼻子闻得到,那么它的气味肯定比这香气更为馥郁。
“然而我的喜悦之情是真挚的,亚瑟。”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为诚恳,而非舞会上使用的那种敬酒辞令,但是过于嘶哑的声线,只是让他显得愈发底气不足,“自从在港口看到你出现在那艘军舰上,我就想和你单独见上一面。我们十五年未曾见面了,现在你已经是直布罗陀的总督了,而我只是……”他垂下金色的头颅,看了看膝上揉得皱巴巴的蕾丝披肩,挤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总督老爷却又笑了起来,昏黄的烛光使得他的笑容少了几分刻薄,倒是多了几分柔和。“十五年了,十五年。”他如是重复道,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让他能够平视学者先生,“伦敦的那些小报记者并不认为十五年是多长的时间,每当他们缺乏足够吸引人眼球的新闻素材,他们仍会拿出几个专栏来津津乐道柯克兰侯爵家的独子在泰晤士河畔跟人用手枪决斗的丑闻,而那人很不凑巧地就是柯克兰家提供政治庇护的波诺伏瓦男爵之子。相信我,他们迄今至少给这则新闻配了五十多张插图,画风也变得越发新奇有趣。他们对那场决斗理由的揣测形形色色,为了女人,为了钱财,为了不知为何的琐碎荣誉,但没有哪一种比真正的理由更为荒唐。没有。”
他的声音几乎是很轻柔的了,而每个词语仍然尖锐异常。学者先生原本已经被冷汗浸透的衬衫,再一次变得湿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缠着膝上的蕾丝,随后讷讷地发声道:“我并不知道那些小报仍然不愿意放过这件事,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父亲也已与世长辞,两个家族之间的政治庇护关系早已不复存在,当年的恩怨也该消散了。”
“对于令尊之辞世,深表遗憾。”总督老爷回应道,虽然从他的语调里听不出多少遗憾之情,“他的事迹仍被伦敦铭记,他曾成功地游说了所有上议院的议员的太太,并发表了‘绫罗裙衫之下才是政治’的言论,小报是如此热衷于引用他的箴言,以至于每当有上流社会的性丑闻发生,便是他重登版首之时。”
“听起来贵国的新闻界相当缺乏新鲜的素材。”纵使好脾气如波诺伏瓦先生,听闻对自己的父亲的侮辱,言辞也不免变得尖刻起来,“这些对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的炒作,恐怕只是源于英国上流社会的陈腐与僵化罢了。”
对方却只是点了点头,似是在对他的批判表示赞同。“这就是为何你要用决斗的方式来逃离伦敦。而我没有什么逃离的方法,仅能在各色小报几个月的狂轰滥炸式报道之后,选择了参军一途。作为柯克兰家族的耻辱,自然是被遣送得越远越好,没多久我就被派遣到了开普,随后去了英属塞拉利昂,跟阿散蒂王国⑤打了几场仗,一步步地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布尔少校’,多么有趣。”他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这些话,仿佛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西非殖民地的急剧扩张,战场上的出生入死,全都与他无关。
波诺伏瓦先生微微前倾着身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总督阁下。“可是关于‘布尔少校’的那些故事都不过是谣言,亚瑟。”他试探着说道,“人们编造出这个背信弃义、手弑长官的军人形象,只是为了给请愿增加政治上的筹码——那并不是你。”
他将始终不能忘记亚瑟在那一瞬间露出的表情,青绿色的眼睛遽然变黑,却又迅速恢复到了原先坚硬如青金石的颜色。总督阁下低下了头,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那张未曾被岁月所侵蚀的清俊面庞重又攀上了讽刺的笑容。“你确实是一个政治上的乐观主义者,弗朗西斯,若还在舞会上,我就该提请诸位宾客为你的乐观主义而举杯致敬了。”他将胳膊交叉着环抱在胸前,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注视着一脸茫然的法国学者,“你能够知晓古罗马共和国大大小小的对外战争,却对发生在西非海岸的战争一无所知,是不是?”
波诺伏瓦先生仅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以为在那一刻他重新触及了那个十七岁的亚瑟·柯克兰的灵魂,谁知却碰上了更为厚重的壁垒。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十五年的时光,更是连绵不绝的不知名的殖民战争。
“‘布尔少校’是真实的。”总督阁下平静地说道,“他的故事全都有事实可依,跟他做交易的阿夏人就是阿散蒂人,洛族人即是芳族人⑥。他送回英国的那颗头颅,事实上是泡在高纯度的朗姆酒里,没有更好的防腐剂可用。你不会想要闻到那股气味的,因为头颅在炎热的天气里终究还是开始腐烂了。”
那些粗制滥造的传单上的故事,就这样被真正的“布尔少校”盖上了真实的印戳。这印戳盖得如此突然,以至于让波诺伏瓦先生觉得此时此刻,在这昏暗的舱室里发生的一切,反而是不真实的。他们怎会面对面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讨论着布尔少校带回英国的那颗头颅的真实性?那是怎样的一趟旅途?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来,摁住了自己仍然布满冷汗的前额,然后又朝对方犹疑着伸去,像是在隔着虚空抚摸什么。亚瑟,他低声唤道。
被他唤着的那个人只是站了起来,重新变成居高临下望着他的姿势。“如果这是你表达同情的方式,那么你可以节省下来你的同情。”总督老爷的眼睛颜色变得更深了一些,如冬夜的松林,烛火摇曳的昏黄光线投不进他的眼底,“你为那些波希米亚走私贩子辩护的事情,还远未结束。他们将会按照法律的程度接受审判,你或是作为证人出庭,或是作为共犯被审判——如果发现了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的话。”
像是被猝然拉回现实之中,学者先生垂下了手,他抬起深蓝色的眼睛,喏喏着想要说些关于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话,好说服总督老爷把那几个确实形迹可疑的波希米亚人给放走,但他发现他除了之前在舞厅里说过的那些空洞的大词,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的那些丰富辞藻仿佛都已被对方的尖锐言辞褫夺,于是他开口了,说出来的话却是:“亚瑟,我想我要吐了。”
恐怕这是他所能见到的总督阁下露出的最为精彩的表情了,那个仪态矜高的军人明显地后退了一步,“到窗边去。”他紧皱着眉,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仿佛在号令他手下那群锡做似的士兵。
于是学者先生用那块湿毛巾捂着嘴,踉踉跄跄地起身,却没法分辨这狭小的舱室窗口究竟开在哪里,他只摸索了几步就又要栽倒在地上,所幸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他一开始还担心是否会吐出先前那样的黑红色污血,但是很快他就已无暇顾及,浓烈的香气混合着难以形容的秽物的气息,充斥着整个舱室,他的意识大概空白了有几秒钟,待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跪在地面,肩膀靠在总督老爷的身上,他自己的衣服,连着对方的那身鲜红色军礼服,都沾上了斑斑点点的秽物,不忍卒睹。
这真是太妙了。他想着,不仅没为安东尼奥求成情,还吐了总督阁下一身,为今晚画上了个完美的句号。然后他就被猛地推开,倒在狼藉一片的地面上,总督老爷站了起来,迅速地脱掉军装外套,将其扔到身后。仅剩下丝质衬衫的亚瑟看起来远比平日要显得单薄,而他的怒火已经熊熊燃起,一句无声的脏话凝固在他薄薄的嘴角边。
然而即将承受这熊熊怒火的那个人,竟笑了起来,他以一种实在难以说得上是优雅的姿态支撑起身子,直视着仿佛随时就要爆发的海军上校,声音嘶哑地低笑着。“这一切是否都似曾相识?”他索性向后坐在了地面上,“十六年前的那个复活节假期,你偷偷从哈罗公学溜了出来,到了牛津,却被文学社的几个高年级学生灌得烂醉,我忙着张罗一辆马车把你给送回去,你却说要去查韦尔河⑦里打捞天上的银河,那里头并没有什么永恒闪耀的星辰,却有不少水草,我拦着你不让你一头栽进河里,你就吐在了我的外套和皮靴上,如此令人怀念的复活节礼物。”
闭嘴。总督老爷那句尚未成型的脏话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他咬着牙这般命令道,但对方只是坐在地上不出声地笑着,连肩膀都微微颤动了起来。于是我们可敬的上校先生后退了两步,转身拾起被他掷于地面的军礼服。
“这一切皆如一场闹剧,而您对其荒谬性仍然一无所知。”他恢复了使用敬语,如同他恢复了矜高且疏离的仪态,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彬彬有礼,“学会在适当的时机退出游戏,将是明智的选择。事实上,您甚至都不在这场游戏里。”
晨曦中的直布罗陀宁静异常,仿佛那场由粉红色、褐黄色、深蓝色传单掀起的风暴,从未曾侵蚀这座繁忙的海港。彻夜未眠的宾客们陆续离开了抵岸的商船,仍然不知疲倦地在羽扇下,在手绢后,絮絮议论着午夜后发生的那幕戏剧化的场景——来自埃尔布尔贡的庄园主老爷,竟被官方指控为走私军火的吉普赛贩子,而更妙的是,唯一的物证,却是两大箱沉甸甸的石头。这场本来意在与新任的总督和解的海上舞会,最终却以几个宾客的被捕草草收尾,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待到我们的主人公,波诺伏瓦先生离开的时候,日光已开始变得炽烈,他扶着舷梯一步步地走向地面,心也在随着步伐一点点地沉下去。码头已停靠着许多马车,而他仍然觉得眼前的城市空旷异常,身前身后皆无所可依。那三个波希米亚人的落网,仿佛宣告着看不见的帷幕又一次被粗暴地揭开,而这场戏剧早已开演。“你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如是对他说道,语调不尽相似,语意却惊人地雷同。
这会是一场喜剧,亦或是悲剧,他并无概念。但他确定的只有,现在还不是他退场的时候。船舷上有谁在唤着他的名字,回首张望,一爿丝绸手绢便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费德里戈老爷家的二小姐,那被她父亲叫做“安娜”的女孩,正在船上朝他殷切地挥舞着手臂。“不要忘了我呀,亲爱的先生!”她如孩童般又是叫着,又是跳着。学者先生伸手抓住了那条绣着她芳名的手绢,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就展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全然不知她所寄托名字之人,已经时日无多。
码头上的车辆已稀稀落落走了大半,波诺伏瓦先生没有叫上一辆马车的打算,他步履蹒跚地行着,穿过狭窄的街巷,虽是朝着旅馆的方向,却彷徨落魄如同迷途之人。某种空空落落的钝痛感,直到现在才开始浮现出来,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安东尼奥玩的这场游戏很有可能会以死亡而告终,断头台或是绞刑架,而他甚至都不知道安东尼奥手中到底有多少筹码。亚瑟对于这游戏的熟悉程度,也许还在他之上,多么讽刺。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低声喃喃道,却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谁,是那个如同黑色谜团的波希米亚人,还是那个背负着“布尔少校”的污名的总督老爷。
几个沿街叫卖的报童从他身边跑过,用混杂着英语的西班牙语高声叫着“公主!公主!是个公主!”就在他还未弄明白他们叫嚷着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径直撞进了他的怀里,那小家伙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脏兮兮的脸庞藏在一顶过大的鸭舌帽下,看不出性别。“先生!要买份报纸吗!西班牙的王后昨天生了个公主!听说整个国家都炸开锅了!”
孩子连珠炮般的稚嫩童音在他耳中绽裂开来,他这才反应过来,他曾经在马德里宫廷觐见过的玛丽亚·克里斯蒂娜王后殿下,那腹中还怀着西班牙国王唯一一个正统子嗣的满脸忧愁的高贵女性,最终还是诞下了一个公主,而非王子。就在卡洛斯亲王对王座已经觊觎良久的当下,一位公主的诞生,足以给亲王提供开战的借口,无论国王是否要修改萨利克继承法⑧。这本当是喜讯的新闻,却就此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阴影。
从礼服的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来,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在即将到来的宏大历史之前本能的颤栗。那孩子眼睛登时发亮,将硬币一把扫过去扔进自己兜里,利索地将报纸塞到他的手里,但那张小脸儿很快就皱了起来。孩子咬着细细的牙,忍痛把一枚硬币又放回他的口袋里。“您该看看自己的口袋里到底有些什么。”丢下了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孩子就像流浪的街猫一般哧溜窜走了,一路还继续嚷嚷着“公主!公主!”的号外。
展开报纸,读着版首满篇对费迪南七世更改继承法的违心的恭维之词,学者先生越来越觉着报童留下来的那句话不怎么对劲。他把手伸回口袋里,指尖冷不防碰到了一张凭空出现的小纸条,他把它抽了出来,只看到一句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出来的没头没脑的话:下午四点,查帕兰加拉酒吧⑨。
他也曾收到过类似的一张纸条,上面仅有短短几个字:“给安东尼奥。”那张纸条来自于忏悔的强盗加西亚。
——他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烟雾缭绕的酒吧里,一把木吉他,应和着一把粗哑嗓子的低唱。吉他手每拨一下弦,歌者就哑声念出一句独白:
受过国王的召见
名声遍布西西里
和圣城耶路撒冷
甚至是印度群岛
奥地利的大公爵
比利时的贵族们
还有米兰的修士
都称颂他的英勇
这歌颂无名的西班牙将军的唱词,在人心惶惶的当下,竟有了些莫名的讽刺意味。用帽子把金发给包得严严实实的法国学者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打量着这个狭小的酒吧。歌者啪地打了一下响板,吉他手就铮铮地拨起琴弦来,旋律变得激烈,歌词却变得短促,每句只有两到三个单词,充满了恐怖与情色的内容,让学者先生不得不想到了大吉尼奥尔⑩。当歌者唱到将一个女人的乳房整个割下的时候,寥寥几个听众发出复杂而兴奋的嘘声。他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雪茄,看着浓厚的烟雾在这灰腾腾的光线里袅袅而起。
歌声在近乎嘶哑的呼喊中结束,侧脸被一道发白的疤痕贯穿的歌手站起身,径直朝着角落里的波诺伏瓦先生走来。他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神色狠戾,却有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学者先生绷紧了脊背,默不作声地起身,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换,歌者点了点下颌,就拧过头朝酒吧里间走去,而他也紧紧跟了上去,走进了堆积着各色杂物的里间。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终点,歌者带着他七拐八绕又出了酒吧,在一个昏暗的巷道里走了许久,最终从一扇只露出地面一半的门口钻了进去,然后又下了十几级台阶,过了两道门,总算在一道上着厚重门栓的铁门前停了下来。歌者抬起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又重复这个节奏敲了几下,但是毫无反应。直至他咣咣地砸起铁门,用意大利语骂骂咧咧地问候起对方的母亲,那厚重的门栓才当啷一声被抽开。
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食物变质的酸味从门缝里扑鼻而来,歌者又用意大利语骂了句粗话,吃力地拉开那道铁门,好让法国学者进去。眼前的景象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他那可敬的强盗朋友,瓦尔加斯先生正抱着个空酒瓶,仰面朝天躺在两个木箱子上,含混不清地用混合着各种方言的意大利语,亲切地问候着歌者的母亲。
“吃你的球去吧你,”歌者抽动着侧脸的疤痕,这道已经愈合许久但仍微微发亮的伤疤给他增添了一种奇异的男子气概,他这张脸大概曾让不少女人心碎,“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要是不想跟他谈,我现在就把他的脑袋给一枪崩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等等,莫名其妙的法国学者赶紧举起双手来,表示自己没有携带武器,也用意大利语说道:“在下只是想跟瓦尔加斯先生谈谈,昨夜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他是否有所耳闻。事出紧急,有必要迅速采取行动,但在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委实了解不多,远不足以威胁到您和瓦尔加斯先生的安全。”
哈哈哈哈,那褐色眼睛的年轻强盗仰头放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却没有多少愉悦,只有浓浓的嘲讽和愤怒过后的嘶哑感。“维基奥,”他这样叫着疤脸的歌手,“这个家伙并不知道什么,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我们都被那个该死的波希米亚人给骗了,他把我们给玩得团团转,操他娘的。”
他用空酒瓶支着身体,从那两个木箱子上坐了起来,但身子仍然东倒西歪,好像随时要从箱子上滑下去。他用那血丝密布的眼珠子扫了房间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了学者先生的身上:“您,您昨晚就在那艘该死的船上,您来说说,那个混账东西到底是怎么被龙虾给捉住的。”
即使满腹都是对于罗维诺那番发言的疑惑,法国学者还是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都叙述了一遍,当他讲到那两箱被封得严严实实,还用油纸包好的石头的时候,年轻的强盗用酒瓶砰地敲了一下身下的木箱。“过来,”他用醉汉特有的那种笑容招呼着学者先生,“您过来看看,这俩箱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妈的,你把外人带来这里还不够,还要给他看这个?”歌者忍不住伸手去阻拦,但他马上就被罗维诺的眼神给喝住了。于是波诺伏瓦先生致歉般地看了他一眼,便走上前去,罗维诺只轻轻一推,那松动的木箱盖子就被推开了一角,露出里头亮锃锃的手枪柄——“恩菲尔德⑪产的好货,用雷汞点火,”年轻人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把,用拇指摩挲着枪柄,那模样好似在抚摸着风尘女郎的丰腴臀部,“您知不知道雷管枪能比燧发枪的准头好上多少?”
“在下不过是个考古学家,确实对武器了解不多。”学者先生强装镇定地回答道,好掩饰他内心的震动,“但这两个箱子里的武器足够武装多少人?五十?八十?”
罗维诺因为酒精而涣散的眼神,因着这句话而重新聚焦了起来,他用那双野兽般的眼睛瞪视着他的“古罗马史先生”,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没看错您,”他这般说着,用酒瓶底敲着木箱盖子,“您这么快就抓到了问题的实质,这两个箱子的手枪,不多不少,正好够武装一百个人,而且能让他们成为准头不错的好汉。”
“它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些石头又是怎么替代它们的位置的?”学者先生还是忍不住抛出了这两个问题,尽管心中已经模模糊糊有了答案,他还是希望能够从罗维诺的口中得到确证。
然而年轻的强盗迅速地沉默了下来。他低头盯着手中那柄崭新的手枪,只是轻轻地不停摩挲着。被称为“维基奥”的疤脸歌手双手交叉着放在胳膊肘上,似乎在克制着自己上前踢他一脚的冲动。“是我们把它们搞到这里来的。”维基奥冷不防开口道,“但是搞来之后,我们才发现这从头到尾都是个圈套。”
“什么圈套?”波诺伏瓦先生问道。
他用黑眼睛剜了罗维诺一眼,这才再次开口。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学者先生尝试着串起了种种线索:这两箱手枪,本是一个叫纳坦·本-约瑟夫的家伙从走私船上搞来的货物,但新来的总督查的太严,他就把这些手枪藏在了圣加西亚角的礁石里。后来他在逃跑的过程中被英国人的军舰给轰成了碎片,手枪的具体位置也就成了个谜题。但是安东尼奥似乎已经知道了位置,他在谈话间看似无意泄露给了罗维诺,并且说自己要在参加海上舞会的时候绕过龙虾,把那两箱好货给搞到手。罗维诺认为这个计划简直荒唐至极,他召集了自己的几个弟兄,包括维基奥,打算在安东尼奥动手之前就把手枪给带走。他们趁着港口暴动最激烈的那一日,英国驻直布罗陀军队的绝大部分士兵都去守卫总督府的机会,偷偷前往圣加西亚角,带走了手枪,藏在这个隐蔽的地下室里。罗维诺还给安东尼奥发出了信息,警告他说手枪已经被带走,让他放弃利用海上舞会偷运手枪的计划。
“然而手枪却在最后一刻变成了石头。”法国学者喃喃道,然后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难道那些石头是……”
“呸。”罗维诺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把那柄手枪扔回了箱子里,“您现在可算想明白了吧?那该死的石头,是他自己放上去的!”
①“五感”系列油画,由荷兰画家伦勃朗·哈尔曼松·范·莱因(1606-1669)作于1624至1625年间,是为伦勃朗流传于世的最早的油画作品之一。用医生诊疗病人的过程比喻人类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与味觉。其中“味觉”现已轶失。
② 嗅盐的基本成分为一水合碳酸铵,会散发出氨气,对呼吸道有强烈的刺激作用。十七世纪的时候,人们用鹿角切片蒸馏出了氨水溶液,气味跟嗅盐相同,所以嗅盐也获得了“鹿角酒”的别称。
③详见本文第五章第二节,《非洲之星》。医生在给弗朗西斯作出诊断之后,建议他赶紧去找个神父忏悔,并向他推荐了耶稣会的欧德斯卡拉奇神父。
④此处“荣幸”为honor一词,既有“荣幸”之意,也有“荣誉”的含义。所以这里是双关,意思是指弗朗西斯已经荣誉扫地。
⑤阿散蒂王国,是18世纪初至20世纪中期非洲加纳中南部的阿坎族王国。历史上阿散蒂王国曾与英国发生三次战争,此处指的是第二次盎格鲁-阿散蒂战争。此次战争因阿散蒂商贩与英国警察的冲突而起,英军发动战争,但在1824年的尼沙曼克瓦战役中大败,英军总督麦肯锡阵亡,其头颅被阿散蒂人割下作为战利品。
⑥芳族人,指的是芳蒂人,阿坎族的一个支系。在阿散蒂王国崛起之前,芳蒂人在加纳海岸组成许多小型城邦而生活,在阿散蒂王国的势力扩大之后,芳蒂人组成了自己的联邦,试图保持独立。第一次盎格鲁-阿散蒂战争因英国要维持芳蒂联邦的独立而引发。
⑦查韦尔河,源于英国的北汉普顿郡,在牛津郡与泰晤士河汇合,流经牛津大学的校园,是校内的一道景观。
⑧此处的公主指的是出生于1830年10月10日的伊莎贝拉,后来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二世(1830-1903)。她出生之前,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宣布修改萨利克继承法,允许女性继承王位,但是遭到了国王的弟弟,卡洛斯亲王及其支持者的强烈反对。1833年,伊莎贝拉在费迪南七世驾崩之后登上了王位,旋即引发了长达七年的内战。此后在1833年至1876年间围绕王位继承权共发生了三次内战,法国出兵支持伊莎贝拉二世,英国派遣军队支援卡洛斯亲王及其子嗣,使西班牙陷于连续不断的动荡与分裂之中。此为后话。
⑨查帕兰加拉,是为西班牙自由派军官德·巴勃罗·安东的绰号,他在1820-1823年自由派引发的内战中率领军队与西班牙波旁王室与法国波旁王室的联军作战,并在自由派失败后逃往英国,后于1830年潜回西班牙,试图再次掀起内战,但遭到逮捕,旋被处决。
⑩大吉尼奥尔,十九世纪流行于巴黎下层酒吧的一种短剧形式,内容多涉及血腥、恐怖以及色情。
⑪恩菲尔德武器制造工厂,是英国政府于1806年于伦敦的恩菲尔德·洛克地区(Enfield Lock)开设的皇家兵工厂的分厂,负责轻型武器的研发和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