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霁:母亲节 | 我们都曾针锋相对,抑或敬而远之,终将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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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初春,我事业遇着瓶颈,家里也不太平。

老人体弱多病,输液住院是家常便饭,医院成了第二个家。

母亲正是更年期,常失眠、梦魇、冒虚汗,脾气也总是不好。

发信息给我,多是嗔怨。

我早熟,多年来承担母亲的情绪,倾听、背负、决断,以为己任。

在香港阴雨濡湿的回南天里,咀嚼她的长吁短叹。

和母亲视频聊天的时候,看见镜头对面的她脸色蜡黄,神情疲倦。

我说,“一起去曼谷度假吧,有阳光的地方,总该会好一点。”

打点好两人全部行程的机票、酒店和攻略,我轻装启程。

母亲在北,我在南,各自抵达。

做了很多年独行背包客,尚极简,

在廊曼机场,望见瘦小的母亲,掂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

霎时又恼,又无奈。

箱子里多是备给我的,无用,却有心。



在四面佛前,母亲虔诚地跪拜,叩三首,绕三周,像信徒。

“你许什么愿啦?没看出来,你这么老了,心底还有大愿望。”我打趣她。

“我黄土埋半截,能有什么大愿望?盼能许你一个好前程罢了。”妈妈说。

好前程,我默念。

前程何处?

我常拷问自己。

我在18岁的青春期,从不迷茫。

那时流行读笛安的书,同是太原人,她写:

“我们这里的小孩,最大的梦想和出息,就是逃离家乡。”

我同意。

高考,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都是重生。

重新选择城市,重新选择人生。

吃醋长大的发小,考到川大,目前最擅长的竞技是麻将,且无辣不欢;

终日饱食面条、花卷、馒头的闺蜜,在深圳读博,现在的人生信条是“不吃米饭,不足以谈人生”。

而我,读本科,在离家5000里的岭南;

读研,在更遥远的香港。

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故乡,便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我十八岁的时候,目光坚定,心意铿锵,要去远方闯荡。

可是如今,一个人闯荡了五六年,我迷茫了。

回家,还是留下?

这里,鲜衣怒马,熙熙攘攘,光怪陆离。

那里,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偏安一隅。

远在千里之外的家和爸妈,我放不下。



离开曼谷那天,母亲归家,我回香港,她先飞。

我们在不同的柜台排队等候,我办好托运,去送她。

她却排错了队,火急火燎地赶往另一柜台。

过安检时,广播已催促登机,母亲急得满头大汗,奔向紧急通道。

或许是更年期的缘故,她总是冒虚汗、易激动,常年失眠。

望着她白了七成的头发,我的心像刀滚过地疼。

母亲手忙脚乱地过安检,又被凶巴巴的地勤喊回去,重新掏出包里的充电宝。

过了安检,母亲匆匆跑向登机口,也没顾上回头看我一眼。

那一霎,我恍然觉得,母亲老了。


想起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坐飞机,去大理。

着急去洗手间,却听到机上广播:“飞机开始降落,洗手间暂停使用。”

我坐在座位上,小小的人儿,用小手抹眼泪,也不敢声张。

母亲牵着我,向空姐说情,好说歹说,才放我进去。

那时的我,怯怯而躲闪,只会哭。

一恍惚,十多年过去,我长成果敢而刚毅的女子,母亲却连柜台都找不对了。

那种感觉不好受。

就像是我,偷走了母亲所有的能耐和智慧。

她只剩下唯唯诺诺的依赖,一如当年的我。



排长队过了安检,算着时间,母亲应该已经登机。

但我还是走向她的登机口,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她一眼。

十几米开外,我一眼就望见了母亲。

她正坐在摆渡车里,埋头发短信。

我发短信过去:“右边。”

母亲茫茫然转过脸,看见我,眼泪刷地就下来。

我赶忙冲过去,想递给她一包纸巾,她没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

登机口穿制服的女生把我拦下来,说:“没见过有人要生闯登机口。”

我挺不好意思地笑笑,向母亲挥挥手。

母亲的眼泪愈发汹涌,以至于不能再好好看我,摆渡车就开走了。

车一转弯,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那些难得的黯然、纠结与软弱,一部分给了文字,另一部分给了母亲。

大学四年,小打小闹赚了些钱。

兼职英文翻译、庆典主持、平面模特、助理咨询师……少数靠才华,多数靠辛苦,算是半独立。

生活不铺张,存下的钱全用来旅行,已经走遍中国。

大山大水的风景看透,高远之欲跳脱出市井思维。

最大的改变,是不再执着于聚散。

天下筵席皆有尽,聚时竭力,散时无悔。

可母亲,是我的软肋,是我讲不出再见的执念。



手机铃响,是母亲在摆渡车里发来的短信。

梦儿:

妈妈走了。

这次你带妈妈来泰国,妈妈很开心。

你长大了,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还能照顾别人,我很放心。

买些好看的衣服,你现在是作家,对自己好一点,出现在人前,要优雅、得体,别太拼。

累了,烦了,常告诫自己:静下心来,以静制动,静能生慧。

与人为善,吃亏是福。

你的路会越走越宽。

妈妈,即日。


心下微凉。

这么多年,离家在外。

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行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仰望一片又一片天空,历尽一场又一场别离。

生活一如柴静所写:“工作上学,换了不少地方,去哪儿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动感情,觉得那样脆弱。”

真正走到云树遥隔的他乡,才知,离家近是莫大的幸福。



过年回家,匆匆忙忙地,只待了三个小时。

父母两鬓的白发再也遮不住,健朗的爷爷说话不再利落。

雷厉风行一辈子的奶奶,经常从厨房到客厅,转来转去,想不起要拿盐还是拿醋。

心里隐隐的,不安、愧疚。

为了自己的诗和远方,勇敢的人先上路,代价是错过他们的老去,不能回头。

最终,我逃离的,是生我养我的故土,也是竭力张开翅膀,庇护我的父母。

母亲说,在家闲下来的时候,听《西海情歌》,里面有句“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我一听,就想起你,总是哭。

经常清晨惊醒,想跑去喊你起床,怕你上学迟到,一恍惚,才知道你已经走了。

你的小屋,还像原来一样,经常打扫,好像你还在,放学就回来,我还嫌你桌子太乱……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

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

小城虽小,但有我的家。

这样想来,似乎也不像过去那样,急于逃离。

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

我只愿,归家,永远是我欣然的所望,而非倦怠的退路。

曾经有人对我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那么,好吧。

我在这里,等待下一场相聚。


·李梦霁·

90后,背包客,作家,公益人

香港中文大学硕士,2016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

已出版畅销书《一生欠安》

微博@李梦霁;公众号:limengji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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