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春从来不介意做备胎，葛苒苒的备胎。
赵春此人，从头到脚皆平平无奇。波澜不兴地混过了大学四年，却在临近毕业时，干了一票大的。以至于今时今日，他人已不在A大，A大的江湖，仍有他的传说。
这个传说，穿梭过悠悠众口，被描绘成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戏：
09级计算机专业，某赵姓学霸，以笔试、面试双冠之姿，PK掉全国数千名竞争对手，杀入S字母打头的一线城市，H字母打头高大上的国家机关，可谓前途一片光明。一路进行到政审环节，相关工作人员顺利到达学校。
But，就在此时，该学霸竟然当着院系领导的面，主动提出放弃！放弃的理由是：女朋友家住本市，并已在本市找到理想工作，而他，经过痛苦的抉择，最终决定也留下来，守护这份神圣的爱情！
结果可想而知，两名政审人员全程懵逼，数位领导苦劝无效愤而离场。
至于传说的真实性吧，当事人赵春听完好事者绘声绘色的转述之后，点了支烟，吸一口，故作深沉地吐出个烟圈儿：“部分属实。”
他当然不会说：学霸什么的，并不是，女朋友什么的，并没有。
但这个“爱美人不爱江山”里的美人，是肯定有的，她叫葛苒苒。
葛苒苒是赵春喜欢的第一个女孩，一见钟情。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在新生入学军训的第二天。
九月的阳光，晒得人晕乎乎地犯二，闷在帽沿下的头发紧贴着额头，一绺一绺地，被汗水泡成了条形码。
为了“增进革命友谊”，男女生方阵在教官不怀好意地鼓动下，顶着炎炎烈日互吼拉歌。一片“女生队，来一个！女生队，来一个！”的震天怒吼中，一个高挑扎马尾的漂亮妹子坦然站起来，以一首跑调的《两只老虎》技惊全操场。
赵春坐在人群中，看着妹子，咧嘴傻乐。
就在那一刻，这个理工男木讷了18年的内心，忽然文艺得飘上天与太阳肩并肩。原来，以自己模考从未过一本线的成绩，居然胆敢报考名校A大，又居然鬼使神差地被A大录取，一切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他跨越千山万水，就是为了与她相遇！
脑子一热，在下一场女生对男生的反击战中，赵春一跃而起，脱口而出一首老得掉了牙但完全代表他心声的歌：“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谁知道，就这样一语成谶！
赵春的整个大学时代，都在对葛苒苒的暗恋中度过，却连给她做备胎的机会都没有。
打从一开始，他已经知道，葛苒苒心里有人，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他赵春。
但是，他真的一咬牙，为她留在了这座城市。
02
葛苒苒曾死心塌地相信，有朝一日，尹明皓会踩着五彩云霞回来娶她。
尹明皓是葛苒苒喜欢的第一个男孩，青梅竹马。
她还在叼奶嘴的年纪，就被尹明皓抱过了。长大后看《神雕侠侣》，她特别感同身受地，反驳了郭襄“一见杨过误终身”是因为“风陵渡口初相遇”这一论点。她认为：“一切，从郭襄小时候被杨过抱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刚出世不久的郭襄，在杨过怀里不哭不闹。六个月大的葛苒苒，在四岁的尹明皓怀里，不但大哭大闹，而且因为哭闹得太过激烈，一不小心拉了臭臭。以至于在之后的许多年，尹明皓一直管她叫“臭丫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呢？大概就是，听到他那句“臭丫头”，不再生气反感，倒有些羞涩甜蜜的时候吧。
葛苒苒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对尹明皓的明恋中度过。
邻家哥哥小竹马，白衫阳光美少年，骑着单车载你上学放学走过校园林荫道，满足对青春言情文男主的所有想象好不好？如果这都不动心，那葛苒苒肯定不是一个正常少女。
好在他们并没有因此而荒废学业，大人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她去，这个大人们，也包括尹明皓家的。
在所有人的默许下，高三下学期，尹明皓请葛苒苒去看了一场电影，在黑暗中，牵了她的手。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一部叫《全球热恋》的国产烂片，虽然很烂，但是很甜。电影里AB小姐嫰得能掐出水来的脸，是葛苒苒做梦都想长成的模样。不为别的，就为了尹明皓一句发自肺腑的感叹：“真好看呀！”
一周之后，尹明皓登上去美帝留学的飞机。
从此之后，葛苒苒对尹明皓的牵挂，跨越了大半个地球的空间，和十几个小时的时间。
“又跟你家欧巴聊天呢？”这是大学同寝姐妹问葛苒苒最多的一句话。
是啊是啊！
明皓欧巴总是很有耐心地回复葛苒苒的信息。尽管多数时候，聊不到几句，他就会说：“臭丫头，我要去忙啦，你乖，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可就是这几句，已足够葛苒苒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直到下一次的下一个几句。
四年里，尹明皓总共回了四次国。最后一次，他终于抽空去了趟葛苒苒的学校，陪她在A大的情人坡上喂了一晚的蚊子。走的时候，他揉揉她的头发：“臭丫头，再见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尹明皓彻底被美帝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同化，他用一封洋洋洒洒文采飞扬的长邮件，隔着冰冷的电脑屏幕，把与葛苒苒之间20多年的牵绊撇了个干净。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一句话：你真的真的是个好姑娘，我真的真的不回来了。
葛苒苒看完邮件，没哭，也没闹，平平静静地回了一个字：好！之后，她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膨胀到了130斤。
03
无辣不欢的北方汉子赵春，在江南待了将近五年，才算勉强接受这座城市清淡寡味的饮食。
部门经常加班，加完班经常聚餐。每回，他都不死心地点一道辣菜。结果大多是，哪怕一再强调“特辣特辣”，端上来他一尝，顶多就是个中辣的程度。
同桌不能吃辣的小姑娘，砸着舌头“丝丝”吸气，拿夹杂了软糯糯方言音的普通话怼他：“哎呀，你口味可真重的呀。”
这个“口味可真重”，不但指吃东西的口味，还暗含泡妞的口味。整个研发部的兄弟都知道了，赵春对隔壁会计部那个高胖妹子葛苒苒情有独钟。
赵春拎起瓶啤酒，一仰脖吹完了，红着眼睛吼：“哥乐意！”气得小姑娘被一口菜噎住，直翻白眼儿。
除了敲代码，赵春每天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去公司食堂吃午饭。他总能掐着最准的点，在食堂门口“偶遇”抱着饭盒的葛苒苒，上前热情地打声招呼：“来吃饭啊？”
这不废话吗？
一开始，葛苒苒出于礼貌，只是“嗯”“啊”地敷衍。到后来，赵春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兄弟存心起哄，她终于在某一天，把头一昂胸一挺：“是啊！要不一起吃？”
那副坦然的神情，令赵春一瞬间找回初见她时的勇气，于是脱口而出：“好啊！”
在围观群众一片“哎呦我去”的眼神交流中，俩人各自打了饭菜，然后，面对面地坐下，霸占了一张四人餐桌。
葛苒苒夹起一块红烧肉狠狠塞进嘴里，不管对面这个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胖子到底有何居心，她决定，先吃为敬。
赵春也埋头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他觉得，今天食堂大师傅超常发挥了，这红烧肉鲜香有味，肥而不腻。
就像坐在他对面的葛苒苒。
大四那年，他有幸见到了葛苒苒那个洗把脸就可以出道的欧巴，并且，偷摸着躲在情人坡的一棵树后，陪他们喂了一晚的蚊子。内心那团初恋的小火苗，自卑到奄奄一息。
但是，葛苒苒居然失恋了！那团小火苗，便又暗搓搓地烧了起来，直烧到他做出了20多年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不去S市当公务员了，留在这里，进葛苒苒签的那家公司当程序猿。
赵春是看着葛苒苒像个气球一样一天天地膨胀起来的。
从没谈过恋爱的赵春同学，居然无师自通地领悟了“you fat,I fat”的爱情真谛，在饮食不那么合口味的情况下，也一天天地膨胀起来……
葛苒苒终于忍受不了对面那张痴呆脸，她放下筷子问：“同事，那个，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赵春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却突然觉得委屈，原来，葛苒苒不记得他了。他看着她，声音不大，但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叫赵春，和你一样，也是A大毕业的。”
赵春……赵春……葛苒苒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名字的相关信息。忽然，她一拍大腿：“我去！是你啊赵春，我说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呢，你也是09级的对不对？不过，呃，好像……”她伸出手来，在空气中比划一下，立刻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
“胖了一圈！”赵春拍拍自己肉乎乎的肚子，咧嘴傻笑。
葛苒苒的脸刷地一红，也笑了。
看着葛苒苒红苹果一样的圆圆脸，赵春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从这一顿饭开始，才算是真正地熟络起来。
04
自从和赵春成了饭搭子，葛苒苒觉得，自己饭量又大了。相对应的，是裤腰又小了。
不过，有赵春做人肉背景，她还是显瘦的。
葛苒苒什么都吃，除了本地特有的鲜肉榨菜月饼。准确地说，是自从尹明皓去美帝之后，她就再也没吃过的鲜肉榨菜月饼。
从小到大，每到中秋节，她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坐在尹明皓的自行车后面，颠儿颠儿地，去离家很远的一家老字号饼店排队。那里，有全城最好吃的鲜肉榨菜月饼。
明明是尹明皓的心头好，却总是葛苒苒在抢着吃。
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饼，香香的味道勾得人流口水。一口咬下去，酥酥烫烫的皮混着鲜鲜甜甜的馅包了满嘴。葛苒苒一边吃一边吐舌头：“哇，好烫好烫！”尹明皓一直笑，笑她是个小馋猫。他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真是好看。
嗯，比对面这货好看多了。葛苒苒看了一眼正埋头苦吃的赵春。
后来，尹明皓去了美帝，时常挂在嘴边的，还有对鲜肉榨菜月饼的思念。他说：“苒苒，等我回来，带你去吃个够。”他骗人！
那家老字号的饼店，如今已分店遍布全城，等不及到中秋，每年六七月间，作为招牌的鲜肉榨菜月饼就早早地上架开卖了。
有那么一阵子，路过店门外，闻着一丝丝漏出来的饼香，葛苒苒的鼻子会酸。
“咦？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吗？剩了这么多？”赵春问神游天外的葛苒苒。
“嗯，太淡。”
中秋和国庆又撞在一起。长假前一天，行政部把节日福利分发到大家手上，那是一盒鲜肉榨菜月饼。葛苒苒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盯着饼盒发呆：几年没留意，连店家的logo也变了，还有什么不会变呢？
下班的时候，她拎着那盒月饼路过研发部门口，朝里面瞄一眼，正好看到赵春捧着什么在啃。她喊了一声，那货转过头，嘴角全是细细碎碎的饼渣子。
她走过去问：“胖子，这月饼好吃吗？”赵春抹抹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好吃，你们这里的口味太怪了。”
“笨蛋！冷的当然不好吃了。”葛苒苒把手里的饼盒塞给他，“喏，我减肥，便宜你了，记得加热了再吃！”
葛苒苒离开之后，受宠若惊的赵春被大家团团围住：“老实交代，你俩发展到哪一步了？”
赵春掏出并不存在的烟，假装点着，吸一口，故作深沉：“秘密！”大家“切”一声，不甘心地四散开。
回家路上，极意外地，接到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联系的大姨来电。在电话里，大姨用自以为委婉含蓄的方式向葛苒苒传达了一条讯息：“尹明皓回来了。”
听到她语调平淡地“哦”一声之后，大姨似乎有些失望，于是，不再含蓄，而是直截了当地继续说：“带了个姑娘回来，中国人，北京的，说是留学时候的同学。回来办喜酒，办完了一块儿回北京，到女方那边落户，啧啧！”
顿了顿，像刚咂摸出什么似的：“哎呀呀！苒苒哪，尹明皓跟你啥时候分的啊？别是还没分就跟这个勾搭上了吧？大姨可是打小就瞅这小子不是个东西，小白脸，没安好心眼……”
葛苒苒脑袋嗡嗡嗡的，脑仁子生疼，眼前飘来飘去的，全是大姨那张开开合合唾沫飞溅的嘴……
05
作为多年的老街坊，葛苒苒一家也收到了尹明皓的喜帖。喜帖是尹爸爸亲自送上门来的，这个念旧的老头儿，一直对没能跟老葛家做成亲家抱有深深的遗憾和歉意。
葛苒苒磨磨蹭蹭，赶到的时候，楼上已经开席。迎宾台撤了，只有一张巨幅婚纱照还摆在酒店门口。
她自问没能长成AB小姐的模样，而照片上依偎在尹明皓怀里的那个女孩子，即便化了个妆P了个S，也跟AB小姐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但是，尹明皓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神，一如当年他在电影院里看着大荧幕上的AB小姐时一般，亮闪闪地发光。
但是，葛苒苒忽然发现，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了，反倒觉得，照片上的两个人，挺般配的。
她头发甩甩，大步地走开。
一个人在商场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负一层的某家店门前，排着一条S形的长队。明晃晃的灯箱招牌，亮着六个大字：鲜肉榨菜月饼！
对哦，中秋节。
葛苒苒诗兴大发，仰天默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爱情啊，多么像一块榨菜鲜肉月饼啊！
吃早了，会烫舌头，就像曾经的她和尹明皓，还没尝到爱情真正的滋味，就受了伤。
吃晚了，肉馅都凉了，风味尽失，就像现在的她和尹明皓，过去了，什么都变了。
只有不早不晚时间正好，面香裹着肉香，粉酥酥的皮夹着鲜嫩嫩的馅，浑然一体，交相辉映，才是爱情最好的模样，就像……就像……
卧槽！那个捧着盒月饼边走边笑得无比猥琐的胖子是谁？
“喂！”葛苒苒追上去拍他的肩。
那人一回头，果然是赵春。并且，这个赵春，在看见她的瞬间，露出了一副看见鬼的表情：“啊？葛……葛苒苒！你怎么在这？”
“来吃你的鲜肉榨菜月饼啊！”葛苒苒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夺走了赵春手上的盒子。
“你不说减肥？”赵春只敢小声抗议。
葛苒苒翻个白眼儿：“你还说不好吃呢，不好吃还来买！”
赵春很是委屈：“是啊，不好吃，我把你送我的一盒全吃完了也没咂摸出味儿呀，你们本地人怎么就那么爱吃呢？后来吧，我想起你说热的好吃，就过来买个尝尝……”
葛苒苒忽然抬头，打断他的碎碎念：“胖子，A大传说中那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圣哥哥，是你吧？”
赵春一时反应不及，支支吾吾：“是……啊……不是……那个……”
葛苒苒优雅地端着盒月饼，慢悠悠作四顾寻人状：“美人呢？在哪？介绍一下哈！”
终于反应过来的程序猿赵春同学，凭借多年敲击键盘练就的惊人手速，从葛苒苒左手的盒子里掏出一块月饼，塞入她右手，抬起她右手，凑到自己嘴边，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然后，他狡黠地笑了：“她啊，正在喂我吃鲜肉榨菜月饼啊！”
“那，好吃吗？”
“好——吃——”
“呸！演技太浮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