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班石
列车启动的瞬间,他再次举起手机,狠狠地按下快门键,这一按似乎能把眼前的一切都带走。
1
年过完了,他要去回到工作的外乡城市上班。他是一家小型装修公司的老板,八年前他到西安做装修小工。那年他才十四岁,因为家里穷,辍学后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古城西安讨生活。
他虽年少但干活实在又勤快,脑事瓜子也灵活,很得同是外乡人的老板大叔赏识。几年下来,他和老板大叔成了忘年交,老板大叔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全都教给了他,又帮他另立门户开装修公司,还把自己的目标客户逐一介绍给他。慢慢地,他的装修公司也做了起来,而且越做越有名堂了。
忘年交的老板大叔很高兴自己培养了一个好苗子,他也很感恩老板大叔无私的给予。
这一年,快到过年时,老板大叔找他小聚,说过年的时候,想请他陪他回趟安徽的老家过个年。那年他刚过十九岁生日,老板大叔四十有二。老板大叔没有说陪他回家的理由,只是要求他回到他的老家后,见到他年老的父母多叫几声爷爷奶奶,还说过了初三就送他回西安。
他本想礼貌地拒绝,但想到这么多年像亲人一样的老板大叔给予他那么多的帮助和支持,他就给老家的父母打了电话,说要赶工期,今年过年回不了家了。
2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一大一小两个人轮流开车回老板大叔的家。三十大清早,天还未亮,就到了老板大叔的老家。车子刚停稳,车上的东西还没有拿下来,老板大叔年迈的父母借着院里微弱的灯光迎了出来,大老远的,两位老人就伸出手来抓摸老板。老板大叔见状,放下手里带回来的年货,快走几步上前亲热地抱住了两位老人。一家三口人,都流淌着热乎乎的泪,他看得愣了神,眼框里也热热的。
回过神来,老板大叔拉他过来,把他往两位老人的怀里塞,还示意他赶紧叫“爷爷奶奶。”他怯生生地叫着,老人热切地答应着,一把把他拉进入怀里,从头到背不停地摸索着,满脸都是泪水,眼窝里却浑浊着。
许久,两位老人才松开他,在衣兜里摸索着,各自又很利索地掏出了一个红包,大大的,厚厚的,递过来给他。他怔怔地看着老人,又看看老板大叔。老板大叔温暖地点头,示意他拿着。他握了握自己的双手,腼腆地接过了红包,不失时机了地说了声:“谢谢爷爷奶奶!”
两位老人高兴地一左一右拉住他,空着的手向外伸出,摸索着带他进屋,又摸索着引导他坐下。这时,他才发现,两位老人的眼睛看不见。
3
年夜饭吃得团圆又热闹,儿子回来了,还把大孙子带回来了,两位老人一直笑,一直不停地给他们一大一小“父子俩”夹菜,老太太摸着酒壶酒杯给他们倒酒,老爷子则不停地张罗着他们喝酒吃菜。他年少,说自己不胜酒力,老爷子却说,都是老少爷们儿,哪有不喝酒,多喝点。
很快他就脸红了,说话声音也大了,酒杯端起来,一句“祝爷爷奶奶新年快乐,健康长寿!”一大杯酒就下了肚。
年夜饭里,他人生第一次喝大了,第一次跟着别人到别人家过年。后半夜里,酒醒了,他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会儿,又坐起身来连连抽了几支烟。
他不知道在老家的亲人们,是否已经吃过年夜饭在守岁,还是都累了,已经睡了。但他猜父母一定还没有睡,他知道他们想他,在等他回家过年。
可是他也知道,人要懂得感恩,尤其是别人一直没有任何理由帮助了那么多,你想还却一直没有偿还的机会,那在当别人真正有需要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给予最好的回报。
4
他是一直待到过了初五过后才走的。初五晚上,老板大叔告诉了一些他一直不知道的大事。老板大叔说,当年自己被穷得养不起的亲人遗弃后,是一对盲人夫妇把他抱回家,一口米汤一口羊奶让他活了下来,又靠着变卖每天捡拾的废品供他吃穿,送他上学读书。
还小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被遗弃的身世,曾因自己的父母都是盲人而自卑,抱怨自己的出身不好。慢慢长大后,他从乡邻们的口风中知道了一些自己的身世,跑回家问盲人父母时,却被一口否认。
十五岁那年,看着慢慢老了的父母,他下了狠心,决定辍学回家务工。得知他不想再上学的消息,两位老人第一次打了他,还当着他的面哭闹,求他回到学校。他知道老人的好心,只好一边好好读书,一边帮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十八岁,他考上了西安的大学,毕业后留在西安工作,后来又自己创业开了公司。他把老人接出来生活,可老人借口在外乡生活不习惯,执意回到老家。把老人送回老家,临回西安时,老人告诉他,以后不要对新认识的姑娘说起他们,也不到带姑娘回来老家来见他们,等方便的时候,能把大孙子带回来叫他们一声“爷爷奶奶”就好了。
他抹着泪答应着,以后再找对象,见第一面时,他就把自己的家世说给向人家,姑娘就借口有事以后再联系。慢慢地耽误得久了,他就放下不找了。老人也不再催他,也不再提想见孙子的愿望,可他却一直记着。
他知道报恩要趁早,没有别的好办法,看着两位老人一天天的变老,只好先了却他们想见孙子的心愿。
5
送别时,老板大叔说他要晚点回西安,要在家多陪一阵年老的父母,还说让他放心回去,他会对老人们解释,说他们的大孙子要急着回城陪认识的姑娘过几天新年。
车子开动后,他左手仍拿着手机,上半身努力地向左侧扭转着,右手扶着车窗的玻璃,脑门抵在手上,眼睛努力地盯着窗外,看着窗外的一切慢慢快速地向车后撤去。
走出去很远后,他才收回身子,软软地坐回座位,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这一闭眼,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到面颊,满脑子是两位老人蹒跚在大街小巷,掀开大大小小的垃圾桶,捡拾废品的身影。
那一年夏天,他刚十四岁,他的父母不知疲劳地种地,捡拾废品,为他四处凑钱,想让他安心地回到学校,可他悄悄地离开家乡,独自一人来到西安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