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娥感觉到湿热而滚烫的液体持续地滴落在发间。这个命途多舛但刚毅要强的男人从不曾如此脆弱。哪怕,曾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自首,也强忍住离别的伤痛和泪水。而此刻,他哭泣得像个孩子。她一直以为,他是她的夫,她的天,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因她而崩坍。
董天放夫妇开门进来时,许子峰正将自己的唇轻轻覆上董笑嫣的额头。
待反应过来,许子峰几乎跳将起来,感到无比尴尬。那感觉,就像是做贼被逮个现行。事实上,他也确实在行窃,窃吻。
董天放本就严肃,如今加上狐疑不解,脸色愈加可怖。倒是刘月娥即刻回过神:“看来是我们回来早了。嫣儿说好和许医生一起来接咱的。老董,你记错时间了吗?”
“哦,是,是。”董天放干笑两声,这笑比不上还让人恐慌,“嫣儿睡了?”
“醉了。”许子峰说。
“醉了?”刘月娥赶忙走过来,“这孩子向来不喝酒的呀。”见董笑嫣睡得安稳,心里稍稍安定。
“那个,叔叔,阿姨,我先走了。”许子峰强制镇定,才保持住了步履从容。
“子峰,留下吃饭吧。”刘月娥热情招呼。
“不必不必。我还有事。”许子峰回头,这才注意到刘月娥两颊瘦削,脸色极差,“阿姨,您不舒服?”
“应该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子峰啊,有空常来玩。”
对于刘月娥突然的亲昵,许子峰有些不习惯,但心里却喜滋滋的。
“叔叔再见,阿姨再见。”喊着这样亲切的称呼,他觉得心底都柔软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喊过人了,他习惯称呼别人“先生”或“太太”,保持礼貌的疏离。
刘月娥伸手试图帮女儿换个姿势,却发现毫无力气。董天放赶紧过来把她拉到一边,责怪道:“你干嘛不好好歇着?我来我来。”
董天放帮女儿调整好姿势,转身扶妻子坐下,给她垫好靠背,又忙活着去厨房倒腾夜宵。
“你啊,没有发生重大变故,都不下厨呢。”刘月娥不知几时站到了厨房边上,她那么瘦弱,苍白的脸在灯光下闪着幽微的光,好像随时会消失一般。
董天放的心猛一抽搐,声音都变调了“我改,我改好吗?我天天下厨。”
“天放,你知道,其实我吃不下的。”
董天放的手僵住了,整个人也僵住了。他定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然而,有种苦涩从咽喉底部涌出,瞬间从眼睛和鼻腔蔓延开来。
那天,刘月娥餐后忽然胃痛呕吐,他慌忙将她送进医院。医生委婉地跟他说明病情,劝他放弃治疗,他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忍住没将医生暴打一顿。胃癌晚期,怎么可能?他的月娥不会得这样的病,一定不会的,绝对是庸医误诊。他即刻定好机票,带着妻子直奔北京。
人生的荒诞就在于,当你以为形势一片大好,新生活正要展开,幸福触手可及,却突然给你致命的一击。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明白,江阳中心医院的医疗水平和北京协和医院伯仲之间,没有误诊的可能。在等待各项检查的日子里,董天放几乎没有合过眼,他好怕,一睁眼,妻子就走了。从此,人还苍茫,他只能一人千山独行。
某日夜里,刘月娥很平静地问他:“天放,我是不得了癌症,快死了?”
董天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强笑着说:“不许胡思乱想。”
“天放,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瞒我。”望着丈夫狐疑的神色,刘月娥的脸上显出不忍和悲悯,牵动嘴角,试图摆出一个微笑,“你每天晚上都哭得那么大声,我怎么能不知道吗?就算是牛也被吵醒了,我怕你尴尬啊。”
“我哭了?”
“哭了。鬼哭狼嚎,我都没睡好。你看我这黑眼圈,都是你给闹的。还好我不准备二婚。”刘月娥调侃。
董天放“嘿嘿”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夜里,他有时过于疲倦打了瞌睡,每次醒来脸上都湿哒哒的,原来,在梦里他都是哭出声的。这些天,他以为自己熬得很辛苦,原来老妻一直比自己更辛苦。这些天,她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夜不能寐,更要在丈夫前面装作一无所知。
“你看你,以往挨了刀子也没见你吭一声,怎么……”刘月娥停住了,因为董天放的眼泪已经停不住。
“月娥,月娥……”他把老妻紧紧抱在怀里,“不要走,不要走……
刘月娥感觉到湿热而滚烫的液体持续地滴落在发间。这个命途多舛但刚毅要强的男人从不曾如此脆弱。哪怕,曾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自首,也强忍住离别的伤痛和泪水。而此刻,他哭泣得像个孩子。她一直以为,他是她的夫,她的天,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因她而崩坍。
人在疾病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肉身是人类的耻辱,不管灵魂有多大的意念,却不得不托付于肉身。当灵魂经过岁月的洗礼,日益成熟圆融,肉身却日益衰败腐朽。
“我不走,我一直在这儿。”刘月娥轻拍丈夫的背,“我一定可以陪你很长很长时间,我会坚持住。”
那一夜,他们如同热恋期一样,在熟睡时依然牵着手。
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说法是,可以接受化疗,然而不一定能延长生命,人还很遭罪。刘月娥坚决拒绝治疗,她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得美美的,经过化疗,头发都会掉光,人也会瘦骨嶙峋,样子特丑。董天放没料到妻子给出的是这种理由,天下真有爱美胜于爱命的人。但是,既然治疗已无意义,便没有再要求她受苦的必要。刘月娥坚持要瞒住董笑嫣,她说:“不要告诉孩子,让她多快活几天。这些日子啊,就辛苦你陪我一起熬了。”
董天放沉默不语。月娥啊月娥,你可明白,没你的日子才是煎熬。
“但是,闻闻味道也不错。我的嗅觉还是好好的。”他扯扯丈夫的衣角,“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做东西给你吃。”
董天放用力地吐气,待重新转身,除了眼圈和鼻尖泛红外,没有任何异样:“好,你做给我吃。”
董天放退到一边,把厨房让给妻子。她现在胃口很差,经常吃不下东西,一半得靠营养液维持。如今这样的状态,不知能否瞒过董笑嫣。好在,董笑嫣几乎没接触过临终病人,或许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师父,师父,等等我……”
“许子峰,我真的……很喜欢你……”
原来是女儿在说梦话。刘月娥忍俊不禁,小花痴一个。她的宝贝终于长大了,找了心仪的男子,若是一切顺利,或许有机会看到她披上嫁衣。
董笑嫣一觉醒来,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看爸妈坐在客厅,“嗖”地一下扑进刘月娥怀里,董天放生生捏了把汗。
“妈,你居然化妆了,这是要换发人生第二春吗?”她细细端详母亲,“妈,别看你快五十了,这样一大半,大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韵味呢。爸爸,你可得小心,看你又瘦又干的样子,啧啧……”
“越大越没规矩,都几点了,赶紧洗洗上班去。”董天放绷住脸。
“纸老虎,才不怕你呢。妈妈,爸爸有危机感,嘿嘿……”
两夫妻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地吃早饭,特有成就感。
“你就不问问,昨天我们怎么回来的?”刘月娥笑问。
“哎呀,对哦,你们怎么回来的?我好像没接你们哦。”
“什么好像,是根本没接,害我和爸爸等了老久,电话也打不通。回来还看了场好戏?”
“好戏?什么戏?家里有人演戏?”
“对啊,公主在睡觉,可是王子亲了她好久,她都没醒过来。”
“月娥……”董天放想制止妻子,他觉得这话题有点尴尬。
“妈妈,谁亲了我?”
刘月娥彻底无语,她得庆幸昨天来的人是许子峰。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
“不认识,被你爸爸打跑了。”
“什么?不认识?”董笑嫣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惊诧又痛心疾首,“我的初吻!哪个王八蛋乘人之危?”
“哦,他叫许子峰。”董天放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句。
“爸爸,妈妈,你们……你们讨厌。”董笑嫣羞红了脸,抓起手提包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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