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和渣滓打着卷,金粉和泥浆翻飞着,纷乱窘迫地,吹过江去。星空倾覆。帝王、将相、兵士、商贾、艺人、流民,无论贵贱命,皆被时运打落。
一把火光自阿房宫烧来,熊熊燃了百里。燃出两千年盛大的冷焰,每个人都信以为真,配合着做梦。青白的焰火反照在梦的浪涌上,一波叠一波卷向寂灭的岸。”
一. 鬼夜哭
我祖上居杭州,古时名临安。我本在南京一报社工作,不料时移世易,几日间国军和日军点燃了南京城的战火,我便收拾细软孤身回到杭州老宅。
老宅早些年被日本人以中日会所的名义强占,只留下了一方破旧茅屋,曾是我祖上赶考读书的场所。日本人嫌其二尺之地又年久失修,便不做理会。
初临此地,念及山河凋零,夜间辗转不能寐。一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叠纸,未装订,只整齐的放着,上书“传世书”三个大字,下面印着祖父名讳的印鉴。书中道,临安,人鬼各半。隋唐之际,红毛绿瞳、眼大如牛的异乡鬼东渡停泊于此,只云避西域时乱。
唐后战火席卷了整个国土,金陵,长安,洛阳,扬州等大都会,终是战火取代灯火,狼烟换了炊烟。唯有临安不烦干戈,仍是一派灯花影乱的不夜天。贩夫走卒,天涯过客,四面八方的鬼会于此,人鬼何异,皆求三尺栖身之所罢了。
野道上杀人,替了那人来的;死掉的人,变了鬼又回转的;还有自称异乡客的、扮作路岐人的、嫁作良家妇的、谋得一官半职的……鬼涉世之深难以相别,多少人大半与鬼为友为邻而不自知。
祖父后又言道,家中世代读书,然而在官场上并不得意。他自小体弱,怕幽冥之物。孩提时曾害了一场大病,日日昏睡,眼前总有人影幢幢,有时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抽泣声。病了几日,郎中请遍也不见苏醒。
那日出省采购药材的家丁阿奴回来了。在后厨听闻小少爷的病症,忙请老妈子褪下少爷贴身的内衣,剪下少爷的指甲,包在纸袋里;又上街买了三叠纸元宝,子时至江边烧起来。
火光灼眼,阿奴口中念念有词。次日清晨,祖父便没事人般的给老爷夫人请安去了。他道只觉双目清明,午饭食了六个枣泥麻饼,又饮了两碗梅子桂花汤。
阿奴只道,小少爷误听了鬼夜哭。原来上元节那日,老爷带小少爷逛灯会,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了。小少爷走着走着到了湖边,便闻一阵悲怆歌声,那言语不似中原人,只曲中辗转悲凉之意令听者泪垂。原来这鬼是倭国的遣唐使,出海时遭遇飓风,乱了航向,便想在临安港登陆。
可大海如此不测,便如无常命运的缩影。遣唐发船多在六七月间,航线所经黄海东海等域,此时节雨雾盛大,台风密集;多发船毁人亡,生死两别的惨案。每每出航,恰似群羊行过饿虎耽视的深谷——正是所谓“九死一生”,唯有自求多福而已。
遣唐使在临行之前,天皇会亲自摆宴为使者践行。遣唐使干的那也许是人生最后一杯酒,有多盛大激昂,便有多悲凉绝望。
“务必平安归来,朕为诸君日夜祈祷着,”上好的美酒,哭着笑着一杯杯饮尽,故乡的美酒,奋力地浇向生死两茫茫的海涯,父母、妻妾、儿女、野花和风,一一道别,愿能再回。
这艘船未至临安,船上便粮尽水绝,遣唐船孤零零飘在海上,举目不见陆地,几个遣唐使便成了这海上又一孤魂野鬼罢了。生时未至,死后便可借着幽冥之力飘过重洋。那鬼见临安万家灯火,一派祥瑞热闹的景象,唯这鬼,面带愁容地,立于泱泱潢潢的人潮中,便在这上元之夜怀想起倭国的家乡来。不自觉唱起家乡的歌来,愿这乡音能随海风传到家乡父老的梦中。
小少爷耳目净灵,这一听便把这哀怨的声音听进了心里,不由得跟着那鬼难过起来,才病了许久。
二. 圆圆不悔
祖父在后一卷写道,每当暮色四沉,便有火光之河于小岛升起,远望去,像鬼造的魅影弯弯曲曲地飘悬。那是提纸灯的仆役在夜路上迎来送往。火河里浮沉着轿子、骏马、窸窸窣窣的人语声、或急切或疲乏的步履。
火河尽头,袖醉钗横,灯花影乱,是个建在西湖上的画舫。暗夜里看去,似被残荷囚困,舫头的歌姬彻夜吹着只有星星和大海听过的曲调。
祖父的表兄于咸丰三年中举,次年携皇榜,高头大马,衣锦还乡。
二人敞怀宴饮,畅谈古今。酒过半巡,表兄讲起宦海浮沉,直道做官是“天下第一大苦闷事”。彼时月夜未央,二人相与步至西湖畔,露水沾裳,闻得有人唱到: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二人便为这曲的哀怨所感染。唤了船夫,便乘小舟往湖心画舫去。
那立在舫头的歌姬在暮色下戴着面纱,画舫的灯火向她的素白衣裳沐了光。
祖父邀了那歌姬独坐,便开口问道:“姑娘唱的可是《圆圆曲》?”
歌姬微微点头:“献丑”。
表兄适时仍沉浸于宦海浮沉的无力感中,言语也止不住哀怨:“吴三桂为救小妾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反手背叛了闯王李自成,汉家天下从此归了满人。人道陈圆圆倾国倾城小小女子无需铁马金戈,寒窗苦读,一颦一笑便足以改写历史,不知这圆圆若知晓美貌误国,可后悔做这千古罪人吗?”
那歌姬的眼波一转,抬头望向表兄,笃定地道:“圆圆不悔。历史岂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是大男子或是小女子并无干系。倘若王爷...吴三桂降了闯王,闯王先一步登基,也不过苟延残喘几年而已。”
祖父和表兄闻此言一惊。这女子的话似有千斤重,直直地压上二人心间。
“汉王朝气数已尽,满人入关是命定的。江山易主,你我皆无奈。王爷...”那歌姬飘至舫头,暮色下纵身一跃。祖父二人耳畔似有人唱: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祖父记道,“自此再未见过那歌姬。次日酒醒,画舫客散酒凉,唯他二人坐拥一湖朝露晨光云云。”
三. 石上书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鬼也有闲趣,看人皮面具看得厌了,纵是阳寿已尽,喝下孟婆汤之前,总要在将眼投入这大好山河。
祖父记了一次游苏小小墓的见闻。祖父与友人同游,忽至一乱石葱茏的草丛,友人被一石头绊住了脚。那石头上刻了数百字,其平整不似人间的能工巧匠。
石上书的作者名唤阿奴。祖父见之,便想起小时救他的家丁阿奴来。只是后来战乱,老爷遣散了家丁,便再没见过阿奴了。
石上写,阿奴是朝鲜人氏,生于明万历年间。八岁时家乡被日军入侵,他同三个兄弟一起被掳走作壮丁充军。他们被带到一个地下基地里秘密训练,在壮丁们的行走范围内,无处不贴着“丰臣秀吉”和大大的红叉子,旁边还有最恶毒的诅咒。
教官说,是他让阿奴和这些人失去家园,要恨他,要无时无刻做好为了报仇牺牲自己的准备。
他们像流水线的产品一样,通过了所有的武力训练工序就要被送上战场。国王向宗主国中国求救,明神宗派了军队,那场战争叫卫国之战,可他还是看着战火吞噬了曾经的村庄,连同他的父老乡亲,还有蝉鸣、炊烟、稻草人一起被掩埋在炮火里了。
后来,阿奴跟着军队在自己的国土上四处征战,七年后,卫国战争胜了。
阿奴兴冲冲地夜以继日赶回家乡。却发现等他回家的只有血、白骨和破败的荒原。他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的烈士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
原来自己在战争中就死了,却仍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人间。他浑浑噩噩地到了港口,他看见日本的战舰齐齐地指向那个东方大国。才发现,自己国家的灭顶之灾只是日本想要攻打中国的一块跳板。他便上了日本遣唐使的船。
后来的事,便像你我所知的那样。阿奴成了祖父家的家丁,学会了汉人的语言。看到那年夜哭的遣唐使,他本恨意中烧,但仔细想来谁不是阳间一无依无靠的可怜鬼。便与那遣唐使谈了半宿,日出之前,那遣唐使便远走天涯了。
老爷遣散家丁之际,阿奴无处可去,早听闻西冷桥畔葬着千年才女苏小小,临别之际便到苏小小墓前,凭吊这痴情刚烈的女子。
看到此处,友人背脊发凉,只连连感叹这鬼的遭遇,祖父却泪如雨下。
那石上最后写道,人间荣枯有数,唯山河壮丽,不可弃尔。前人有文,世间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生也有涯,鬼生尚未知涯何处。只遣有涯之鬼生寻天下桃源,鬼生足尔。祖父等一行人不由莞尔。
临安饶是未曾像诗中般“湖光镜面”,但彼时立于高地,菱歌泛夜,残照下的水光轻漾,江南独有的弯腰柳枝,只觉天地碧色,尽数融在那湖中一点的小舟中了。
四. 人扮鬼吃人
月夜行于荒郊,山林黑甜,旷野白辣,倒不必恐惧鬼的拜访,夜半劫道多为人。只黑衣面纱打扮出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切莫发出声响,大抵他们觉得白昼无趣,夜色惑人罢了。
鬼与人就这般相持而行了几千年。不论哪朝哪代,尽是鬼扮人装人,人扮鬼吃人,这倒奇了。祖母曾说,人自降生之日便已半为鬼,官场商场上尽是自愿扮作鬼的,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便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祖父的本子后页便似被人硬生生扯去,彼时窗外,月华泼墨般四溅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