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信
我叫梁平,在古城开封上大学,读着古老的中文系。下面我要讲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就存在于我的大学二年级,除了故事人物的名字被我虚构以外,还有一个细节是我瞎编的,那就是在当时我和淳淳远没有亲密到可以在晚上拥抱、亲吻,而且在以后我们也没有亲密到这种地步。
“淳淳,你把信写好了吗?”我问道,“今晚咱们就要行动了。我查了黄历,今天正是黄道吉日,宜掘土。”
淳淳就这样眨着她美丽的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也许在她心里觉得她这个男友奇怪得要命。图书馆门口黄色的灯光打在她的睫毛上,在脸庞上投着两条淡淡的阴影。现在天已经完全地黑下来了,我想,如果淳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也不眨一下眼睛,到明天早上她长长的睫毛上会结上一层薄薄的霜。
“信我是写好了,可是你要怎么挖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人家都在看电影,或在学习,你怎么每天都在想着这些东西?”
我看出来淳淳对我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她声音中的兴奋,我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会使女生着迷。
我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背包,鼓鼓囊囊的让我很不舒服,我在里面放了一把铲子,那是我从宿舍阿姨那里借过来的,还有一只广口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很担心瓶子碰到铲子会碎掉,不过它们相撞发出的有节奏的清脆的声音很是动听。
我和淳淳拉着手从图书馆走出来,沿着小路向八号楼走去。晚上空气很冷,已经到了深秋,一钩弯月静静地悬在西南的深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风。白天的雾霾好像还没有消散,在昏黄的路灯下可以从光线里看到漂浮游荡着大量的尘埃,看到这些我就感觉呼吸沉重。
“梁平,如果那里有人的话怎么办?”淳淳低头看着脚,向我问道。
“有人我们就等一会儿,反正现在才十点,我们可以先说一会儿话。”
“你的信写好了吗?你写的是什么?”
“不是说好了不让看的吗,将来你会看到的。但你写的的又是什么啊?”
淳淳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很气愤地说:“哈!是谁刚才说不让看的?”
我们就着路灯踩着落叶向八号楼走去,八号楼是一幢很老的民国建筑,以前是我们中文系的办公楼,现在成了学校后勤公司的仓库。八号楼是两层的结构,东西向的长条形,南面是正门,东西各有一个小门,但从来都不开。灰砖墙,红色的瓦片覆盖屋顶,在窗户的四周是花样繁复的砖雕,雕着葡萄、石榴等水果。我最喜欢八号楼的红色屋顶,屋脊上总有白鸽蹦蹦跳跳。站在图书馆四楼向八号楼望去,红色的屋顶下面是灰色的砖墙,在阁楼永远有两扇红色的木头窗开着,我在整个大学一年级都在向着那红色的窗子眺望,期盼一些事情的发生,比如说一群鸽子从里面飞出来,或者一个女生站在窗前向着远处眺望,不过这些想象都没有发生,所以这幢建筑还深深地吸引着我。
“刚才我去那里看了一眼,我看到一个老先生站在那里弹琴。”我说,“不知道现在他走了没有。”
“梁平,不会被人给看到吧?”
“不会,刚才要不是有琴声,我都不知道那里还站在一个人。他就站在我选好的位置上,一点儿都看不到他。”
“他在那里弹琴干嘛?”淳淳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琴叫做月亮琴。”
“你还和他说话了?你没有告诉他吧?”
“我怎么会告诉他呢,其实他弹得很单调。”
我们已经走到了八号楼的正门前,楼上还亮着几盏灯。红砖砌的小路上积着落叶,踏上去沙沙作响,在这深秋的夜里,校园里寂静无人,一丁点儿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在紧张而兴奋的我们听来,这声音简直可以将门卫惊醒,然后整幢楼的人下楼来把我们围住。
“走吧,那老先生已经走了。”我拉着淳淳的手,带她走过正门,踩着草地绕到八号楼后面的小树林子里,我看到两只白猫被我们惊动跑走了。
“是这里吗?”淳淳问我,“这里有灯光啊,被人看到怎么办?”
“你看看你后面,是竹林,左边是常青树,右边还是竹林,前边是房子,没有人会看到我们的。这座楼上的窗户都只开南北方向,这个侧门又被堵死了,”我拖着长音说,“你就放心吧。”
“但你看阁楼上有一扇打开的窗子正好朝着我们的方向。”淳淳指着那扇我时常眺望的红窗子。
“好了好了,我们快点行动吧,那窗子里面没人的。”我觉得淳淳是故意在吓唬我,她的胆子比我还肥,我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其实她一点儿都不害怕。
我把我的帆布包放下,里面又传来一串清脆的碰撞声。
“你轻点儿”,淳淳笑着说。
“把你的信拿出来吧。”
我打开书包,把铲子、瓶子都取了出来,淳淳看到这把铲子笑了半天。我待她笑够了,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我的信来。
“要不然我们现在就交换着读读吧,我想看看你会写些什么。”我把我的信给了淳淳。
“不要,以后吧。”淳淳把她的信和我的放在一起,都给了我。
“我要挖坑了,你用我带来的牛皮纸把它们包好,再用塑料袋套好,就在我的书包里。”
就着二楼办公室惨淡的白光,我从台阶数到第五块砖,用铲子把砖撬开,我看着面积太小,又把第六块砖也扒开,摞在了一边,开始用铲子挖了起来。
淳淳在很细心地把信用塑料袋一层一层地裹好,每裹上一层塑料袋就用一根红线绳牢牢系好,挽成一个优雅的蝴蝶结。
“淳淳,差不多可以了,你裹得那么厚,一会儿都塞不进瓶子了。”我看她还在往信上套塑料袋,里面牛皮纸的颜色都要看不清了。
“你挖得怎么样了?”
我想着我们学校离黄河那么近,脚下的泥土应该很好挖才对,谁知道这下面满是石子,我也不敢用很大的力气去挖,这铲子是宿舍阿姨种花用的。
“淳淳你说我们两个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回来,会不会是你带了一大家子来,我也带了一大家子来?”
“呵呵”淳淳冷笑道,“要是这个样子我就不来了,早就忘记了。”
“当然不会忘了,当然是我们两个手挽着手,开着咱们的甲壳虫过来的。”
我的手一直都在刨着,我让淳淳把信塞进瓶子里去,她就是裹得太厚塞不进去了。
“来,让我塞,你帮我挖着,轻点儿啊。”我把铲子递给了淳淳。
一阵冷风吹来,竹叶的响声很轻微但是密集,夹杂着竹竿相击的声音。月亮陷入了乌云,但乌云周遭金黄的月晕朦胧,像淳淳的眼角。
淳淳的头发随风飘在我的脸上,发梢在我的鼻头婆娑,我很想打个喷嚏,我喜欢将要打一个大喷嚏的感觉。在我的信里,我极尽铺陈之能事,把她描绘成世间百分之百最棒的女孩,我立下了与君偕逝的誓言。
我看着淳淳挖土,她一铲子土刚挖出来,就又有两铲子土滚到坑里,她好像很乐此不疲地在做游戏。
我取下来两层塑料袋终于把信塞了进去,我用塑料袋裹着软木塞要把瓶子封闭,我确信这样子一定进不了水,小虫小蚁我也不怕,我在瓶子里塞了干燥剂、樟脑丸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叮—我听到了铲子撞到玻璃的声音,淳淳还在不停得挖着。
“诶,你好像挖到个什么东西,让我看看。”我拿过铲子挖了两下,感觉到有个大石头,但它旁边的土质已经很松软,不再有小石头、草根什么的牵拉我的铲子了。
我很快就把它四周的土刨开,露出了一大半,是个瓶子。瓶子底部斜着露出来,我晃动着把它拔了出来,我希望这只是个废弃的药瓶。
“不会也有人写了封信装在瓶子里然后埋了吧?”淳淳说。
“不会吧,让我看看。”
我用手把瓶子上粘连的土抠了下来,这就是个绛色的瓶子,好像化学课上装惰性气体的那种不透明的瓶子。我晃了晃,里面有东西响,我就要用手把木塞子抠下来,可我发现瓶子口没有木塞,是尖状的玻璃。我拿到灯光下看,发现瓶子口被玻璃粘合在了一起,应该是将瓶子口的玻璃烧溶后让它们黏在一块儿了。
“这方法倒比我们的高明多了。”我说,“这里面好像也有东西,咱们打开看看吧。”
“不不不,我们还是放回去吧,这样子不好。”
“看看嘛,看看里面是什么,这瓶子埋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说,“我开了啊,只能把它弄碎了。”
我左手扶住瓶子底部,右手用铲子轻轻敲了下瓶子,淳淳紧靠着我,听到声音她一惊,但是没有碎。我又用力击了一下,瓶子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随之空气中出现一股图书馆三楼的味道,那是一种几十年前的纸张散发出来的异味。我看见在玻璃碎片里躺着一张折叠的纸。
“你怎么把它弄碎了?”淳淳责备着我,但她马上注意到了那片纸,“你快捡起来。”
我拾起这片纸,很干脆的感觉,都已经泛黄了,被叠成正方形,中间有一大块黄色的污渍。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每伸展一下我都要停一下,终于将它完全打开。
这是一张信纸,上面就写着红色的“信纸”两个字。折叠的印记清晰可见,将这张纸分成十几个正方形小方块,每个方块的中间都是那块黄色的污渍,看上去像是一种繁复的背景图案。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写的字,怎么说,和我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每个汉字都要把格子撑破,好像这样子才显得自己内涵丰富,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梁平,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淳淳看到了信纸上的蓝色字体,“自己给自己写封信,自己埋了,然后再拉着我把它刨出来,还给我装出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我没有理会淳淳的话,但这些字真得挺像出自我的笔下,我拿着信看下去。上面竟然写了一首诗:
虫豸的博物馆
长见识的爱情宫殿
受阻后总要光滑向前
想着春天
大车蝼蚁
芭蕉细雨
和皮鞋们运动鞋们草鞋们
守着土地的盟约
踏来踏去
廿年中有大风雨
风伯雨师的大风雨
我们只在透明酣眠
“你觉得这首诗是我写的吗?”我问道。
“没有其他东西了吗?”淳淳把信拿过来又看了一遍,说:“那这封信怎么办?”
“要不把它塞到我们的瓶子里一块儿埋下去得了。”我说。
“不要,不要,我的信还在里面呢。”
“那我们把这张纸给带走吧。”
“不好吧,要不把我们的信掏出来,把这封信塞到我们的瓶子里给埋了吧。”淳淳建议道。
我看着淳淳的脸,我有些沮丧,我说:“好吧,我这几天算是白忙活了。”
“要不然咱们现在就看对方的信吧。”
“好啊好啊”我高兴起来了,“说不定二十年后它们早就不成样子了,你看这封信被玻璃密闭还发了霉。”
“但是你看了我的信不许笑。”
“好,你也不能笑话我。”
说着我就去拔瓶子上的软木塞,但是因为我之前塞得太紧了,我是左拧右旋木塞都纹丝未动。
“哎,梁平,你看这儿!”淳淳突然叫我。
我看到在信的背面有一行红色的小字,老实说,那字体和淳淳的一模一样,但我知道淳淳的字和许多女生的字都一模一样。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来把你重新打开。”淳淳念道,“1995年10月18日,胡西河、安舞晏。”
“下面好像还有几个字”,我看见折痕处有几条红色的笔画。
“2015年10月18日见,瓶与信。”淳淳读道。
“都二十年了。”
“这日期不就是今天吗?”淳淳说。
“不,是明天。”
八号楼里的自鸣钟发出“滋滋”的响声,把淳淳吓得打个寒噤,风吹进竹子沙沙作响,地面上枯叶刮着砖面平移,走廊上的灯突然熄灭,紧接着钟声“噔噔噔”地想起,淳淳吓得躲进我的怀里,我看着天上大放清辉的半月,我数着钟声敲了十二下。我低头看了一眼捏在手中的二十年前的信纸,发现一群白猫把我们围成了一圈,月光下猫眼发出的幽光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