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

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 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阿者无言,鼻者无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 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业无间,犯忤逆罪者永堕此界,尽受终极之无间。

--《涅槃经》

请问,去长盘怎么走?

森宇问坐在树下的路人。天色看着渐渐晚了。

路人并不答话。看衣着,像个流浪的剑客,也像个渔夫。陪着一把用旧布包裹的长剑,一身蓑衣,一顶蓑帽,手上挎着半壶酒,手腕上绑着条已经很旧了的红丝带。路人身边放着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些吃的。

半晌,路人抬起头,提起那壶酒,指着森宇。

没酒了。

他摇摇酒壶。

你还有酒没有。

路人问森宇。

森宇笑笑,摇摇头,卸下腰上的刀,在原地坐下。

你是浪人么?浪人怎么会没有酒?

我不是浪人。森宇摘下帽子。我是个侍卫。

哦。那就是杀人的了。路人说着,放下酒壶,从包裹里掏出一片肉干,递到嘴边,慢慢地嚼。

不请我尝一些么?森宇笑着,拔下一棵草,在手中把玩。

路人不语。

你不是浪人,又何必尝这种不入味的?路人看森宇不动,于是说。

肉干也识得食客么?森宇笑问。

路人冷笑。说,肉干是不识得食客的,可我识得。肉干是给浪人吃的,就算是祭了死人,也不能给官家的人吃了。

遂又咬下一大口,大嚼。

哈哈,说得好。森宇大笑。不过过了今天,我也就必然可以吃这肉干了。

路人停下咀嚼。问,为何?

森宇站起。说,过了今天,如若我不是死人,那边是个浪人。

官家不是要去长盘么?路人声色未变。

一声锐响。森宇掷出手中的草。草如利剑,划过路人的蓑帽。蓑帽应声而裂。

不用了,森宇说。要找的人,如今已经找到了。

路人抬头。两双鹰眼对视。

森宇身高七尺,二十已过三十未满的男人。身材魁梧,躯干有如熊罴,四肢有如虎臂。眼眸清澈,面庞干净,纯白的头带,鬓角整齐,脸上连一丝胡渣都没有,青色的下巴透露着一股寒气。手握一把长刀,白色刀鞘,黑色刀柄。腰间别了把短刀,刀柄上系有一缕红丝带。白色的武士装,双肩上还绣有形如木字的家徽。

在下森宇,贵亭一地持刀侍卫。敢问阁下大名。森宇一边拔刀,一边问路人。

路人依旧是坐着。

哈哈。路人低声笑了两声。我哪里能称得上阁下,又哪里来的名字?

如果没有猜错,阁下就是在长盘一地屠杀一城七千四百九十三口的刀鬼大人。森宇见路人不答,于是说。

大人,不敢说。刀鬼,也只是个名号。至于七千数百数十人,不过是我刀下的死魂。也不必再提。今日你来,不过再增一个死魂。我只是奇怪,那么多死士浪人,为什么派遣你一个侍卫过来送死。路人说。

不需多言,拔刀吧。森宇横刀,指向路人。

路人站起。此人身高七尺,体型精干,肤色白皙,似个有钱人家的男人。头发并未扎系,披至双肩。眼眸清澈,面庞干净。黑色的夏装,简单的配饰,手腕上的丝带随风飘曳。手上的那把刀似经过了很长的岁月,沧桑可见。

路人将刀上的布扯下。

来吧。

风,大作。

哈……哈……

身中数刀,无力爬起的森宇,仰面朝天,喘着粗气。

路人毫发未伤,坐在原先那棵树的枝桠上,看着树下的森宇。夜幕渐渐降临。

为什么。会是你。路人问森宇。

为什么……不杀我……

森宇问路人。

我无意杀人。路人说。看了一眼森宇。你并未受致死之伤,回复了体力回家休养便是。

森宇愤然。

你不愿杀人!……你……你既不愿杀人,为何要屠戮长盘七千户人口!……为何要制造这莫大的痛苦给世间!

你知道,世间最大的痛苦是什么么?路人神色未变,继续问着森宇。

森宇不言,怒目相向。

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被斩杀,被屠戮,被活者赐死。世间最大的痛苦,是见着别人离开,而自己不死。一直不死。千年不死……

路人望着远方。叹。

路人摇摇酒壶,还是没有酒。

人死不能复生。酒喝完了就不会再有。酒还能再买,人死了也不能再活过来。路人自言自语。

森宇不言。他渐渐恢复了力气,扶着刀鞘坐起。

为什么你会被派来杀我?路人问。

你不必知道。森宇说。

本来我是不必知道。你不过是我千年来身边的一个过客,刀下的一个小鬼。不过今晚我就将离开,所以倒是有了兴趣知道。路人看着森宇,说。

你说你活了千年?森宇说。他看着不远处自己折断的刀,不禁心寒。

活着,是一种罪。路人说。

远方在悄然降下的夜幕中变得迷茫。血腥气在宁谧的气氛中渐渐散开,消失在寂静的荒原中。

为什么你会来杀我?路人又问。

为什么你要杀人?森宇问。

官家的人很不爽快。我所我不喜欢官家的人。路人笑笑,用裹剑的布擦拭剑上的血。

你杀戮一城之民,本该死。森宇说。

也轮不到你来杀。路人说。千年中我杀死过追杀我的大侠,杀死过奉旨抓捕我的千军万马,杀死过技称天下的名武士。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在你的手中?

森宇不言。

世间之罪责,莫大于不死。无间之刑,是为大劫。路人说。如今看着世上的人死去,深感死去的人幸福。

森宇不言。

你为何杀我?路人问。

森宇不言。

也好。至少你不必再受此劫。路人笑笑,扔了酒壶。

既然无妨,你走吧。

荒野上一个人也没有。风呼啸吹过,发出狼嚎似的鸣响。

我不能走。

森宇说。

你罪不可恕。

我所犯何罪。路人笑问。

杀人之罪。

话说侍卫大人身为官家,杀人必不在少数,可谓有罪?路人笑问。

你杀害无辜之人。森宇说。

生便是罪。生如今谁人无罪?路人笑问。

无意与你絮语。只要你一个交待。为何杀人。

我已活了千年。路人笑语。

为何杀人?

亲历死亡无数。

为何杀人!

唯独畏惧这不死之劫。

路人说,让我死吧。

不死是第一大劫。

活了千年了。

身边死去的人已经全然不能记起了。

每每以为拥有了幸福的时候,每每失去,每每狂乱,每每屠戮,心中已渐渐习惯了。

千余年前那个富家子弟的男人。那个刀法天下无敌的男人。那个爱上了一个可爱女子的男人。那个被家族逼死爱人的男人。那个狂乱中杀死一族上下的男人。那个失去了一切的男人。那个被老天赐罪的男人。

罪责,便是不死。每千年一个轮回,经历种种生死铭心的苦难。从此以往,度以千年。

于是每每再醒过来,又回到了当年的摸样,又开始辛苦生活,又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又尝受万劫之苦。

最大的劫难。便是不死。

你,是你么?森宇惶恐,问。

我,为何不是我?路人笑。

森宇不言。

为何杀我?路人问。

受人所托。

何人之托?路人问。

你可记起你叫做什么名字?森宇只是一想,忽然更加惶恐。

不记得了。千年以前之事,谁还记得那样清楚?

你真的已过了千年?森宇再问。

受何人之托?路人问。

贵亭州吏大人。森宇见路人执意,于是答。

为何托你?路人问。

他族人居于长盘。

他来了么?路人问。

并未跟随。

路人长叹。难道。还没有结束么?

夜幕已深。

森宇轻抚腰间短刀。刀上红丝带风中飘曳。

风中传来血气。

啊!森宇突然站起,意欲离开。

你不得走!路人从树上跳下。

为何!森宇甚急。

我今在此,便是等你。想这一路上终年少人路过,预言之人,是你无疑。若不杀我,决不可离开。路人说。

你我已分胜负,无须再斗。若要相斗,等得下回。今有急事,必须离开。森宇说。

既我不得死,你也不可活着回去。我意已变,你必死!路人飞身到森宇面前,大喝。

我……你……我……樱……他们……你……让开!森宇拔出短刀,誓拼出血路。

路人持刀扑上,以猛虎下山之势,挥刀向前。

森宇心急如焚,眼红面赤,迎上以短刀接招。红丝带风中划过一道血痕。

两刀相逢。

哈——

森宇使尽全身之力。

路人的长刀,被森宇的短刃斩断。

短刃直入,插进路人的胸腔。

啊——

路人一口鲜血吐出。

他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必然是你……谢谢你……杀了我的你……杀了你的你……杀了我的……我自己……

路人含笑,倒下。

啊……啊……啊!!!

森宇丢下短刃,一路狂奔。

血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

后记

血的味道……樱……不要……血……樱!森一路哭着跑着,跌跌跄跄地回到了荒原边际的一个木屋。

森宇小心地推开染血的木门。

久远的木门声。

木屋内,一个女人衣冠不整,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

她已经死了。

啊——————啊!!!!

父亲,你说过,只要杀死刀鬼,便许诺我与樱的婚事。

你不该离家!父亲呵斥。杀了那个女人,你才会回来!

你说过……

为了那个女人,你放弃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放弃了富足的家,放弃了自己的姓名!你这个混账儿子!

你说过……

现在悔过了么?你要是重回家族还来得及,否则……

你说过……不过现在什么也没用了。

男人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短刀。

刀柄上红色丝带飘曳。

那是樱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刀。

落下。

血色染红了整个天空。

樱。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

男人轻声说。

男人轻抚着墓碑。

男人将丝带系在手腕。

男人背负着无间之罪,转身,踏上了一千年的罪责。

无间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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