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年秋,北京。
街道上落叶纷纷,满目皆黄。在北京,比层层落叶更多的是人,南来的,北往的,车轱辘,脚底板,地上的枯叶还来不及被扫走就已被碾压作尘。
市中心的一个地铁站出口,人头攒动,乱如沸粥。一个穿着黑色衬衣,年龄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在交织的人流中艰难前行。很明显,坐这趟地铁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
男人刚下飞机从机场出来,他很明智,没有选择打车。在北京不能坐车,尤其是从去年开始,全国人民都往这赶,这个城市的人口密度已经到了一个爆炸的程度。
好不容易钻出拥挤的人群,男人站在路边略作停留,一抬头就看见了街边那块蓝底白字的路牌,上面有一个大得有点嚣张的箭头,配了一行扎眼的字:国家记忆清洗中心。顺着路牌指的方向,没花多长时间他就到了。其实,就算没有那个醒目的提示,只要他没瞎,都能找到这个地方。一路上,放眼望去遍地都是这个神秘机构的广告。公交站台上,商业中心的外墙上,路边递过来的传单上,甚至在一些和他一起往这边移动的表情里,这个公司的广告都亮闪闪地发着光。
那是各种五光十色的图案,像上帝失手打翻的调色盘,充满诱惑力的文字如蛇盘曲其上:“有烦恼吗,有忘不掉的过去吗,来我们这里吧,中国首家记忆清除中心竭诚为您服务,为你抹去痛苦,带来幸福。”
废话,谁会没有烦恼。站在中心门口男人在心里嘟哝了一句,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迈开双腿,慢慢走了进去。
“你好,我来清除记忆,在网上预约过,特意从C市飞过来的。”男人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跟前台小姐礼貌地说道。
小姑娘低着头,新割的漂亮双眼皮微微向上翻起,瞄了这个衣着普通的男人一眼,懒洋洋的声音从传声器里飘出来:
“排队,从火星飞过来的也要排队,那边。”
“预约过的也要排队吗,我的预约编号是......”
小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隔着高高的柜台,他看不见她在桌上趴着做什么,
“好吧。”
男人冲着那个年轻漂亮的脑瓜顶叹了口气。
从另一个门出来,男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刚刚进的只是略显冷清的侧门。在公司金碧辉煌的大门口,大得惊人的鎏金logo下面,早就排了长有几百米的队伍。为尽可能容纳得更多,纷纷扰扰的人群在安保的约束下表现出了难得的顺从,被弯来拐去的隔离带奇异地叠在了一起,宛如一条即将通关的贪吃蛇。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朝队尾走去。那个位置已经快要到街上了。
“您好,麻烦让一下,借过,谢谢。”
在冲着好几个紧张他要插队的人微笑之后,他终于成功在队尾站定,秋天的北京还剩着点暑气,给他额头又覆了一层汗。
北京的雾霾还是这么重啊,男人看着前面一张张遮罩严实,只露出眼睛的面孔,不无庆幸地想到自己毕业之后没有选择到北京工作。北京,当年无论从哪方面来讲,真的是一个让人不想来的城市。
手机里的SNS已经被刷光所有动态,队伍还在缓慢地以龟速前进。迫于公共场所禁烟令,男人只好百无聊赖地朝周围张望。
按道理讲,今天她应该会来吧。当年一毕业她就来了北京,她说过她很喜欢这个城市,时至今日,已有十年。
也不知道这么多人,是不是他把她看漏了。在这稠密的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自从去年记忆清洗器普及民用,并在北京兴建起国内首个记忆清洗中心后,记忆清洗就不再是斥巨资专程赴国外清洗的富人的专利。一时间,许多人冲着这个专门来了一趟首都。这当中有少部分是结对而来的夫妻或者情侣,但更多人是选择一个人来。在这里,所有人都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无论是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人小鬼大的少年,即便是排队间隙小声地交谈,也默契地不问彼此想要处理的“业务”是什么。这年头,谁还没有点想要忘掉的东西。
现在是下午三点,时间在表盘上一点一点蠕动,他往后看去,队伍还是那个九曲十八弯的样子,人数只增不减。这条“蛇”的尾巴尖儿就像块磁石,
把浮在这个城市上空,被人抛弃的贪痴嗔戒全都吸了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跳过,他以为今天能等到的人还没有来,可他已经快到了。前面只隔了几个人就是办理手续的窗口,靠近窗口的人都掏出了预约文件,做好准备,脸上透出微微紧张的红,透露出如释重负的兴奋。
他把手缓缓伸进包里,那里也有一叠文件,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把它拿出来,他的手心里啥也没有,只有一层一层往外沁的汗。
“好的,XX,你的清除序号是1226,请在一旁等候,待会儿工作人员会带你们这一批一起进清除室。”
“好的。”
男人的目光本来还在队伍后面一群口罩男女当中逡巡,突然听到黄色隔离线那边传来的这个名字,陡然一惊,难以置信地拧过头来。
偌大个北京,如果他没有那么倒霉遇到重名的,那这个女人就是他想等的那位。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把头低低埋着。
“更何况,”他的头以几不可见的幅度轻轻摇晃,食指在屏幕上飞快滑着,心绪翻涌:“就算戴着口罩,我也认得她的身形和声音。”
女人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在一旁的等候区坐下。除了跟工作人员交流事宜,她也好像一直在低头看手机,罔顾周围的环境。
“下一位。”
到他了,他用一个大步跨过隔离线,跟工作人员小声交涉。垄断式的产业果然服务态度都不怎么好,那个前台小姐是这样,现在接待他的人也一脸倨傲。
接待员先是对他的低声细语很是奇怪,然后可能觉得他这个人鬼鬼祟祟的,对他的态度更添几分嫌弃。结束的时候,接待员咧着嗓门,冲着传声器嚷了一句:XXX,C市人,清除序号1231,在旁边等着,凑齐一队就送你们进去。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糟。
果然,坐在不远处等候区的女人听见这个响彻走廊的大嗓门,疑惑地抬起了头。
“该死,这个公司难道就没有保护客户隐私的条款吗。"
感受到了紧贴在后脑勺上的那双眼睛,男人的眉头紧拧,如同死结。
“朋友,你搞定了吧,搞定了换我来。”排在他后面那个人不耐烦地催促。
怎么会这样,他确实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可是不该这么仓促的啊。这种情况下的再见,就是白昼和焰火,酒精和失眠,当年的两人,不合时宜。
还是说根本就是他自己没有做好准备。
罢了,已经听得见自己关节处不情愿的干涩作响,他扭过石化了的身体,朝女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五年,十年,男人的脚像是有了揉碎时间的魔力,不然怎么能带着他朝这个女人走去。地面平滑如镜,反射过来的光虚晃着他的眼。
像当年结束时那样,还是他先开的口:“你也在这里?好巧。”
“好久不见,真的好巧,刚刚听那边报你的名字,我还不敢相信,看你转过身来我才确定。不过你也是的,来这种地方居然不戴口罩。”
“为什么来这就要戴口罩呢?”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口罩下的红晕霎时漫上额头,无奈地冲他叹了口气,看得出来她在笑:“因为大家来这都是想清洗掉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让自己再记起的东西啊,就像你家有些不想让别人瞧见的垃圾就只能趁着晚上悄悄扔进垃圾桶一样。”
男人为这个精妙的比喻所折服,很不巧,他想扔掉的“垃圾”当中大部分就是她。这么多年来,她在他的记忆当中就是鬼魅般的存在,缠绕着独处时的他,与老友见面时的他,无端端触碰到回忆时的他,像湿在河面的柳絮,像闯进冬天炉口的风。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他想让他的记忆和婚姻变得完美。
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已经死了。他想问一下她的业务对象是什么。
可是他开不了口,他相信女人跟他一样也开不了口。不仅无法开口,连对话也戛然而止,两人身边的空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塞满尴尬的石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她一步步被拉扯进一个沉默的暗室。
时间隔得太久了,十年之前分开的两人并无十年之约。这么多个没有交集的日与夜,如同一张苍白的纸,放在十年之后书写,也只能潦草几笔。
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璧上,他有一种感觉,原来有些东西放在心底才是最好的。
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女人现在的生活过得应该还不错。如瀑的黑发披在肩头,鼻子的曲线还是那么优美,从侧面看过去的睫毛又长又翘,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的皮肤当然不可能像年轻时候那么白皙动人,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其保养的用心。
再看看她放在手边的物什,女人该有的她也都有了。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没想到居然是女人再次开了口,说话的时候嘴角有一条抿着的线。寥廓冰面上裂开的一丝缝隙虽然对整个长冬于事无补,但终究还是有了一点空间。
“我?过得还行啊,毕业之后在外面混了几年,然后就回去创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也就那样,普通人的生活。你呢,你不是好几年前就结婚了吗,婚后生活过得怎么样?”
女人的目光柔软而绵长,金色的耳环轻轻地晃。听到他的问题,她表现出些许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前几年结婚了?”
男人仔细观察着一只落在窗框上的黑色飞虫:“我猜的啊,你这么好的条件,追你的人肯定很多。而且,那个时候你不也说过你要在二十八岁之前结婚的吗?”
“哦......”女人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双手握紧,眉目之间开始有一种情绪生出,像清淡水墨:“我已经离婚了,前几天。倒是你,你去年不是也结婚了吗,怎么没邀请我去?”
“我结婚?那......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呢。”
男人扭转头来,看着女人洁白无尘的口罩。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想给自己的眼睛找一个安置的地方,结果好像放哪都不太合适。
女人笑而不语,眼角处有一丛美丽的纹路,这是岁月照着一朵花的生长给她雕上去的。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略带俏皮的无赖从双眸中流转而出,恍惚间,阔别已久的青春气息仿佛再次吹拂过过这具三十二岁的身体。
她居然离婚了,不是好像过得挺好的吗。
男人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使劲咽下嗓子眼的那口气,往下沉,往下沉,尽量让心底那条缝隙安稳地敞着,不要合上。
“清除序号为1226到1236的跟我进清除室了,抓紧时间!”工作人员在冲着等候区的一群人大喊。
工作人员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像是隔得很远,忽明忽暗地递到他耳朵里,他想起了以前街边的路灯年久失修,在夜里闪闪烁烁的光。他身体兀自颤了一下,冲女人笑了笑,抢先一步挤进了清除室。
如果他步子迈得足够小,应该可以听见一声又细又长的叹息透过口罩飘散开来。
进到清除室,房间里摆着十台记忆清除机,外形跟配眼镜用的验光仪差不多,只不过体积大了一点。
找到位置坐下,机器那头的操作人员给他讲解记忆清除过程中的注意事项,就算这些东西他早在来之前就在网上做了充足了解,操作人员还是在反复强调。
“请务必记住使双眼保持睁开状态。”
给对面的操作人员一个礼貌的笑,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使身体和大脑趋于放松,想像自己成了一个空白的黑洞。终于结束了,完美的人生在前方等着他。
把头伸进“验光仪”前,他瞥见了1226号那张已经开始被岁月侵蚀的脸,还有她右侧脸颊上的那些伤痕。
十分钟之后,男人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清除室,和之前从这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一身轻松,像从山顶踱步而下的西西弗斯。
一直走到街边,他回头打量着那一长列躲在口罩下的队伍,笑了一下,手上青筋凸起,利落地把一沓文件撕成白花花的纸屑,扔进了垃圾桶。他掏出手机,打开SNS客户端,熟练地在搜索栏内敲出一串英文字母,然后进入其中一个人的主页。主页正中央的头像是一个长发披肩,皮肤白皙的女人,头像下方最新一条动态的内容是:
“清除手术时间定了,下午三点,忘掉这一切,希望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他的手指停留在光滑的屏幕上,轻轻摩挲,忽然抬起来点了一下,声音清脆。
“请问您要取消对XX的悄悄关注吗?”
“是。”
另一头,在他身后那栋楼的总控室里,一个操作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跟他的主管汇报:“主管,刚刚系统检测到1231号客户进行记忆清除的时候整个过程都没有睁开眼睛,所以整个手术完全无效,我们要联系他回来再次进行手术吗?”
主管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眉眼间显出一丝愠色,正准备拿公司的规程好好数落一下眼前的这个操作员,肯定是他没有把操作规范讲解到位。
这时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
“你等着,等我接完这个这个电话再跟你说。”
操作员唯唯诺诺地背好双手,站到一旁。
“喂,您好,这里是国家记忆清除中心总控室,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湿透了,像刚刚哭过。
“我想问一下如果我填写清除清单的时候落下了一些东西,还可以进行二次清除吗?”
“可以的,我们这个清除对人体是没有伤害的,无论进行多少次清除都可以。”
“哦......”
“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到本公司来进行二次清除呢?”
“……”
“喂?喂?您还在吗?”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良久才传过来一声叹息,高保真的科技忠实地传达出了这个声音的多个层次。一层天空,一层繁花,一层人海,一层白塔,以及那最下面掩藏着的一丝释然,像坚冰缝隙里的风,在漫长岁月里永恒凝固。
“谢谢,我不需要了。”
电话那头只剩下嘟嘟的盲音,主管看着手上的电话愣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客户。
旁边的操作员小心翼翼地问道:“主管,请问我们还需要通知那位先生吗?”
主管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到窗边,伸出食指戳着窗外蜿蜒人群的头顶,脸上难掩自豪的笑:“通知他干嘛,这算是客户自己的过失,跟我们无关。你自己数数,楼下还有多少人排队等着用我们的机器!”
操作员听话地抬起头,睁大了双眼向窗外看去。
天边落日余晖将尽,深灰色的夜从地底喷薄而出,如同泼墨一般洒向天空,飞向楼顶,散落进楼下没有被遮住的眼睛里。
“记忆,可不就是痛苦之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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