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抚琴操 欲令众山皆响

林会钧

    金秋，气候景色俱佳，正是外出踏访名山圣水，效古人之游的好时节，即使不能远游，也应该就近爬山、垂钓、采摘、野餐，方不辜负了这大好光景。遗憾的是我这“宅男”，天生惰性，又盘资羞涩，再加单位领导关照值班，和朋友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合不上拍，只好再次和这个本该外出远游的“黄金周”失之交臂了。

    好在，游有多种方式的，跟团大队旅游是一种，三五知已漫游是一种，个人背包深度游是一种，但足不出户居家神游甚至坐游、卧游也是一种，“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在家一样可以怀逸兴而壮思飞。南朝时期的著名画家宗炳就常宅在家里，“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作神游卧游状，《南史》载，宗先生“凡所游履，皆图于四壁，谓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即把自己曾经游历过的名山大川，画成图画，贴于居室的墙壁上，置身于其中，操琴弄曲，“欲令众山皆响”，以此聆听心灵深处的“回响”，的确也是一件极雅极惬意的事。

    喜欢游历是人类回归自然的原始冲动，但能将所游历的山川河岳绘成图画贴于四壁，有此才能者毕竟不多。好在，科技进步的结果之一就是让人学会偷懒的，你瞧，我无法“凡所游历，皆图于四壁”，也难以“抚琴弄操，欲令众山皆响”，但照像机能帮忙，电视能帮忙，电脑能帮忙，幻灯技术能帮忙，网上音乐盒能帮忙----此前游历的名山圣水，民俗风物，乃至无名的小溪、荒野的小径、自开的小花，自乐的飞鸟，凡曾富含自已游历信息的图片，不管是精心营构的或是有意无意的随手拍，都可以在电脑里展开来次第浏览，同时开网上酷狗音乐盒，播放一些自己百听不厌的乐曲，足令众图不响也得响。

    此时的我，不管是宅在家里或是呆在办公室里，事实上，就是在“图于四壁”、“众山皆响”了。听着曼妙的音乐，痴痴地看着这些自拍的图片，回忆着曾经的游历，闭上眼，仿佛眼前就是苏堤杨柳，就是江南油花，就是大漠朗月，就是塞北草原……随手端起一杯茶或是一杯水，一泓甘冽沁入腑脏，真要雅起来的话，索性燃上一柱香，于是就如在云山雾海里漫游一般了。

    只是，不知是人老了，还是心老了，翻看这些图片时，感觉那些在游者争相拍照留念的著名景点时所拍的图片，其负荷的信息量并不多，反而是那些外人根本不明白何处所拍的图片中，却承载着更多的信息，别有一番滋味。如果将这些图片按时间排序，就会发现，热闹的场景越到后来越少了，人人都“到此一游”的地方去得少了，三两朋友偶尔一游，甚至恰好遭遇的瞬间游渐次多了起来，有时会让你猜了好久，“这是什么地方”，失忆半天后忽然想起，“原来是那里”，于是那里，那天，那些人，那些事就一一的浮现铺展开来，极亲切的面孔，极美妙的回忆，这样的回忆常常让我不自觉的按动手机，“喂，老兄弟，还记得我们上次去的那个地方吗，什么时候再约一下……”

    如图这看似极普通极平常的芦荡，那是我在城郊外的河口湿地所拍，那是三年前的秋天，外地来了几位书法家，带他们来的目的是拜谒蔡襄祠。瞻仰蔡襄祠固然也勾起众人不小的怀古之思，在《洛阳桥记》石碑下诵读感慨了一番，但当大家在洛阳桥上走过，在夕阳的余辉里，凭栏眺望着一片绿色的水草，有芦荡，有曲径，有野鸟，有鸣蝉，有藤绿，有荷香；有渔父的船歌，有鲟浦婆娘的髻花；有水激桥墩的拍打，有桥边屋顶的炊烟，甚至有传说，有思念，有别情，有回忆，有向往，等等等等，“此中乐，不足为外人道也”，忽然间有了一番“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

    当时曾聊寄“蝶恋花”，填小词一首以纪游：

    城东湿地沐风荷，野鸭戏水，鹭鸶水中立。芦荡深处蟹儿肥，烟柳长桥数千年。犹记桑园两无猜，尔今在否？幽院香腮倚，雨散船歌斜阳处归来长忆野霉红。

    当时这群人被游兴激发，就地展纸铺毫，写了许多字，赋了许多诗，唱了许多歌，也喝了许多酒，连连称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人们往往喜欢到别的地方走走，外地游客喜欢到我们这里来看看，我们喜欢到他们那里去看看，对家门口或眼皮底下的美景却熟视无睹，殊不知许多好景致就在我们身边，“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促趁月明归”，他山之石固然可羡，家乡的黍稷稻粮一样可以入诗入画，景不在远近优劣，关键是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一颗懂得将平常之景品出味道来的心。欢喜心能生智慧眼，只要你突然有一天爱上自己这个城市、这个乡村，然后稍加驻足，远视、俯视或环顾，深吸一口气，让细胞舒活起来，眼前的一切一下子就会感觉鲜亮了许多，然后再品味一下山脊的曲线，屋宇的棱角或是电线的弧度，感觉这不都是画吗。在画家的眼里，穷街荒巷，褴褛村妇皆可入画，在诗人眼里，平常花草，路边鸟虫皆可入诗。大千世界不缺美景，缺少的是一颗懂得欣赏美景的心。旅游之前，我们会储备许多路上的行囊，吃的穿的用的消遣的，但这些全都是物质的，我们往往忽略了精神上的储备，如心智上的，文化上的，经验上的，情感上的，没有了这些储备，就无法领略什么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有时甚至会很尴尬的感到“眼前有景道不得”，感觉哪里都一样，最多就是在印象中曾到那里走一遭，看了点那里的山水，吃了那里的菜，看了那里的女人而已。如果有了精神上的充足储备，即使并未亲临，也可以凭一幅画，一张相片，一首诗，在眼前铺展开无限江山的。王勃仅是路经南昌，在赴宴当中就能一笔而就千古名文《藤王阁序》，范仲淹仅凭藤子京寄给他的一张画，就勾勒出另一千古名文《岳阳楼记》， 更不用说李白、苏东坡等人了，随处皆可悠游，逢游便可成诗，郦道元、徐霞客、柳宗元等人，更是将游历写成一本够份量的游记，人家那才叫游有所得啊。像我们这样到那里走一遭，拍几张照片，住一回旅馆就算是旅游了，更有人一到景点就席地打牌，晚上就被当地领导或朋友拉去喝酒，大醉之后打道回府的，那也算旅游啊——真是辜负了那些好山好水了。

    影视技术的进步让我们足不出户便可游遍千山万水，我喜欢呆在家里陪儿子看中央台纪录频道或是科教频道，那样的画面，那样的拍摄手法，那样的讲解，令人陶醉。虽未亲临，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或许比没有任何精神储备而随便亲临的还要多，如果意犹未尽，再上网查一查或到书店里翻一翻，如果还是意犹未尽，再找个机会实地游上一通，除了看看那些实景外，更要多看看那里的人，吃吃那里的菜，听听那里的话，比较比较和我们这里的异中之同或同中之异，长长见识，增增智慧，交交朋友，回来再整理整理照片，用文字咀嚼回味一番，经年之后，当我们在翻阅这些图片，重拾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切又都历历如在眼前了。我有个喜欢篆刻的朋友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随拾回那里的一块石头，回来之后在上面揍刀镌刻，于是就有了泰山片石、黄山片石、 火焰山片石之类的收藏，虽非名石，但每当把玩这些拾回来的各地片石，比较它们的差别，享受了另一种玩石的乐趣，另一朋友喜欢研究植物，跟他到各个山头走走，每次总能多认识了许多植物，然后这位朋友总会把新发现的品种带回一枝做成标本，久而久之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植物标本库。

    游必有方，还要游必有得，才会不虚所游，经年之后拥忆旧游，反刍那些曾经有意味的游历，不知是自恋还是陶醉，反正是美不胜收了。还是沏上一壶茶，燃上一柱香，放上一首音乐，翻阅那些曾经的图片，“每抚琴操，欲令众山皆响”了。

20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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