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团

献给 老爸

快要过年了。大概也就在这个时节才会提起笔认真写点东西,从无数的罗马字母中浮出来深吸一口气、舞着手中的铅笔,圈画洒意出一团团汉字,然后嘀嘀嗒嗒地敲着键盘、看着自己的草字变成空白文档上的一个个方块。想写吃的,因为在这里吃不到、也不会画饼,谷歌上搜出来的图看着还不如自己脑子里想着的真实,最好的办法便是把念想中有味有色的食物写下来,一边写一边回味,写完了还能接着回味。至于写什么,想都不用想,脑中躺着无数的糕团,笑嘻嘻地等我动笔。可惜了,不是动嘴。

糕团是我对家乡食物的唯一思念。在国外吃习惯了,自己从来也不做饭,胃久而久之似乎对中国菜没那么牵挂了。加之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吃米饭,菜也喜欢生着吃或者随便烫一下,离了浓厚的油烟酱料以及对食材的过度加工倒也自在。但糕团一直是过不去的那道坎,是几万几千几百样中国食物中最让我牵肠挂肚的。

并不记得小时候有多喜欢吃糕团,那时我大概正忙着找母亲藏起来的汉堡形状的橡皮糖,或者躲在房间里一包接一包地啃旺旺仙贝和旺旺雪饼后,精明地掀起垃圾桶里已有的团团废纸、把一点碎屑都不剩的包装压在下面。最初,糕团似乎只是我作为“我”,“我父亲的女儿”,和“一个祖籍湖州的上海人”而外加于身上的标签,在父亲一遍又一遍“你跟老爸一样,都喜欢吃糯米”和“上海人/湖州人自然都喜欢吃糕团”的期许中被我逐渐内化。我附和着父亲的笑,抓起一粒粒桔红糕放进嘴里,边嚼边点头称赞,后来竟然把自己忽悠了进去,喜欢上了这糯糯的除了清甜之外没什么味道的红白小丁,并由此及彼地爱上了一大堆甜香软糯、缀着桂花椰丝、嵌着豆沙黑麻或裹着油条榨菜的白米条和白米团。直到现在已是离不开、舍不去了,可见enculturation之强大:浸在这文化里长大的,不知不觉地就吸收了,挤不走拧不干。

上海的糕团有好多种,条头糕、双酿团、玫瑰糕、赤豆糕、金团、青团、黑米糕,以及虹口糕团厂的年糕团夹着香脆油条糖芝麻,吃咸口的话夹榨菜,或者来个又甜又咸又香的全家福。糕团热着吃粘口绵长,冷着吃劲弹有道,微微泛暖时糯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糕团糖放得太多胃会泛酸,放得太少缺了味道,不过让我选,我宁愿要糖少的,有吃口就行。糖少的能把一整个糕团都吃下去,齿间享受的时间更久一些,胃也不烧。

糕团可以当早饭吃,也可以当茶点吃,但一天不能吃太多,毕竟吃多了滋味就少了,对它的念想也没了。偶尔吃一两次,中间隔几个礼拜、甚至一两个月,其间时不时在脑海中回想一下它晶莹圆润的皮子,细腻油亮的赤沙黑麻,和清香扑鼻、小巧玲珑的黄桂花干,等下次糕团再入口时,美梦成了真,那热切甜蜜得好比牛郎和织女终于牵上了手。

卖糕团的店有很多,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有名字的比如“沈大成”、“王家沙”,这些是真的”名字“,或者“虹口糕团厂”这样直截了当的名字。没名字的淹没在大街小巷菜市场中,大略是大隐隐于市的意味。有名的店自然好吃,有时也要排队才能买到。王家沙的糕团我没怎么吃过,但就凭他家蟹壳黄的地道,糕团估计也不会差,尽管两者没什么必然联系。没名的店讲不准,把糕团当糕团用心做的就好吃,甚至比有名的店还好吃;把糕团当商品随便买的就很落俗了。

鉴别糕团是否好很复杂,也很简单。复杂地讲究起来,可以评价其糯米、大米和水的比例是否融洽,米磨得是否细腻润滑,搓揉得是否得当,馅料是否真真切切地和米皮融为一体拥吻着味蕾,诸如此类不尽详述。而简单起来能简单地惊人,概括起来就三个字:看心情。任何一个人作为一个独立而又善变的吃客就是可以这般任性地由着自己那时那刻的味觉、食欲和情绪来决定糕团的好坏。想吃,就是好;不想吃,就是不好。前天想吃,就是前天的好;昨天不想吃,就是昨天的不好。昨天想吃这家的这个糕,就是昨天这家店的这个糕好;今天不想吃那家店的那个团,就是今天那家店的那个团不好。至于明天,谁也说不准,说不定什么都好,也可能什么都不好。这样决定看似专横武断,但细想也是几亿味蕾细胞和神经元达成的共识,也不失民主。

口味从不恒定的我从来没有持续爱过某个特定牌子的特定口味的特定食物,糕团也不例外。第一天吃了沈大成的黑米糕,第二天就厌了,第三天想吃虹口糕团厂的年糕团,一秒前点了甜味的,一秒后看着师傅往团子里铺洒芝麻时心里后悔为什么没点咸的,或者加一块钱就可以甜咸皆有,早上蜷缩在被子里念想崇明糕,晚上冲着澡琢磨着青团还有几个月才能上市。但虽说具体的糕团和口味像上窜下跳的音符一样变来变去,糕团的主旋律却一直一直没有变过,也一直一直不会变。就让这么恒定地眷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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