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1

“侠士好名”之下的墓道

好戏散场,北京夜里的风已冷得足够让人清醒。上一次这样去剧院看戏,还是约莫四五年前,那时我在武汉读大学,总喜欢去街道口的湖北省京剧院看京剧,也去过琴台剧院看昆曲《牡丹亭》和法国木偶戏。现在重新踏出北京人艺的大门,一切似乎和从前并无多大的差别,至少在我看来,我还是原来那个有些自闭的我。


有一种很奇妙的现象是,静态和动态这两种质感在同一个人的身体上,生命里,不停地互相交缠和融合。如果你去翻看日历,站在时间的刻度轴上,我毋庸置疑是变化了的,至少经过了四五年后,青春是不在了的。可是如果你站在我的身体里,思想里,就会清楚地看到,三年的“工作岁月”,没有解放我封闭的眼睛。


《我们的荆轲》,一部莫言编剧,任鸣导演,王斑领衔主演的话剧,在寒冷的北京,讨论了一个陈之又陈,俗无可耐,却谁也逃脱不了的话题——名欲。


话剧改编自“荆轲刺秦”的故事,和秦舞阳、高渐离等人“北漂”燕京渴盼扬名立万而不得的窘迫,巧妙地与现实形成了一种穿越历史重幕的呼应,在如今渐入“寒冬”的北京,显得格外露骨和讽刺。


故事之初,荆轲只是个自认为郁郁不得志的剑客,其剑术超群与否,不得而知。为了追求一个名垂青史的机遇,“活动关系”,四处结交,成为朋友圈里口头鄙夷的对象。当燕太子丹起了刺秦之心,真的授命他去刺杀秦王的时候,他才发现彼时的自己骑虎难下,一方面是本能的恐惧和拒绝,另一方面却一步步被燕太子抛出的豪宅、财富和美姬引诱,终于被推上了历史的正台。话剧可圈可点之处恰恰在于,它没有裹着历史的华服去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传奇侠客,而是通过故事和舞台的音视觉呈现,让观众看到一个平凡、虚荣的历史名人,以及他那些槽点满满的朋友们。完美的事物尽管极尽崇高,却很少能动人至深,就像人们喜欢希腊神话,因为在那里,神不过是一群住得远了一点的普通人,他们一样好色,一样贪财,一样嫉妒。


荆轲人物形象在整部剧中最高潮的展现,应该是第七场和燕姬互诉衷肠的时候。这一场的荆轲在造型上采用了宽衣赤足,蓬头散发的睡寝之态,那是一个人卸下心防和面具的真实时刻。燕姬无疑是太子丹的眼线,监视着荆轲刺杀的决心和演习的诚意,但她也可能是秦王的卧底,引导荆轲走向刺杀的失败。但无论如何,就如荆轲自己所言,燕姬和他是一面镜子中的两个印象,燕姬即是荆轲自己!他们只是两个平凡的人,荆轲过去好色,杀人,背着一身的黑历史,燕姬从秦王到荆轲,不停地被列在送给客人的礼物清单之中,和美酒骏马一起。即便此刻的荆轲已深深爱上美丽的燕姬,他也已经没有能力改变注定的命运了。燕姬是整个剧中提纲挈领般的人物,也是荆轲刺秦心路历程最全面的见证者和最有力的推动者,许多残酷的赤裸裸的道理,是借由她的嘴说出来的。在荆轲辗转难安,为前途感到恐惧的时候,是她一语道破天机:“别人的豪宅你住了,别人的美酒你喝了,别人的女人你玩儿了,你以为你的命还是你自己的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最划算的买卖就是用自己的命为自己赢得尽可能大的名声。”正是这句具有转折意义的话,锁定了荆轲刺秦的悲剧,他从那一刻起,真正接受了历史赋予的,也是自己选择的一条“成名之路”。在接下来的一场中,荆轲用准备刺杀秦王的匕首,亲自杀死了燕姬,随之一同埋葬的,还有过去那个纠缠而恐惧的自己。


燕太子丹是手段的象征,表面上羸弱荒唐,实质上盘算精细,为了策动他人帮助自己实现政治计划,卖惨、贿赂、奉承,无所不用,搭配着他在历史上国破家亡的现实结局,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秦舞阳和高渐离是市井的象征,虚荣、胆小,一边瞧不起荆轲巴结,瞧不起田光虚伪,一边又锲而不舍地钻着每一个成名机会的空子。大概只有秦王耿直一些,是权力的象征,赤裸裸地暴露着扩张的野心和军队暴力的实力。


秦王在剧终之前对着台下的观众仗剑鄙夷地唾弃,小小的燕京,居然有这么多想成名的人。与其说想成名,毋宁说是一个个无处安放的孤寂魂灵在左突右奔,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荣耀。如果可能,谁又不想呢?春夏在接受姜思达的采访时说,自己站在舞台上,追光灯打过来的时候,心里有无限的感慨,她这一生就是要有一个舞台是为自己准备的,有一些人是为自己而来的,那非常重要,否则她与路人甲乙丙有什么区别呢?那也曾经是我的想法,以至于当我告诉我的心理咨询师,过去的工作使我感到骄傲,因为和许多同龄人比起来,我身在海外,看起来穿着一件比他们都华丽的袍子,哪怕上面爬满了虱子。我也很感谢她没有给我留情面地彻底撕下了那一层伪装,让我看到了一个商业帝国构筑起的一道气势恢宏的长城,有多少像曾经的我一样的人躲在那后面或洋洋得意,或瑟瑟发抖。


曾经的北京是创业者的天堂。我们国家的人和舆论,仿佛特别地喜欢狂热追求明星和“成功人士”,他们要么是身居庙堂的显赫权贵,要么是缔造帝国的商业鬼才,最不济也得是畅销书作家。我没有亲身地经历过全民创业狂潮下的北京,但大体可以想象得到,在那个是时空之下,“成功者”到处骄傲地演说和散布他们的传奇历程,点燃了一批又一批平凡身躯下的热血,仿佛只要一个人有勇气借上几千万的起步资金,就可以迅速成为追赶马云的探索者。这大概是个疯狂而又畸形的年代,假以创业之名,只要搭建一个什么平台,就可以放心地融资圈钱,满足自我的一些虚空和名望了。孰不知以现在中国国民之现状看来,有多少互联网企业创造的需求都不过是海市蜃楼的梦幻泡影罢了,凛冬的风一吹,都是要散掉的。



(本文只叙至话剧本身的命题意义为止,对于名声的追求和现状的思考,我是有许多的,为了不混淆文章的主旨,还是后面慢慢讲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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