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奇谈
夏至日安西府被烈火焚城的狼狈,随着滚滚浓烟直冲云霄,远处河对岸的威远军斥候早就看的真切。当晚,便有灵州军情使者夜奔出城向朝廷奏禀。威远军都校郭永瑞也附疏请调粮秣三十万石入韦州,以便支应灵州战事。
为了应付党项人左军苏哈特部,郭永瑞下令召集了州内乡兵,配合方来不久的渭州蕃骑[1]坚壁清野,擒杀渡河的党项斥候。不仅郭永瑞自己,威远军都行军参军段克明也认为徒守非良策,希望能与安西府相配合野战击退西夏人。为此两人与谢江泊三番五次往来商谈,终于前日一致。不惟云翼军、威远军要出动,便是仅余半数的神锐第三军也要参战,务要旗号鲜明,使西贼以为宋军尽出。而以驻扎夏州的神锐第四军为后劲,其马军与渭州蕃骑合作一路,作为奇兵。而其步营则充作伏兵,自灵州强渡鸣沙河与大河,夺取青铜峡并驻守。而灵州征发的乡兵除了据守堡寨乡里的一万二千人外,其余两万人率三万民夫一同在青铜峡左近拦水筑坝。
安西府所征乡兵则不同,他们因为守卫乡土,与西贼累次交白刃,谢江泊认为足可胜任战事,便与云翼、威远、神锐第三军一同在城外扎营,与那西贼相持。
两方如何配合的细节,自然交给参军房和都行军参军去协议。郭永瑞真正关心的是这次出击是否真能击退西夏人。半个月前云翼军被西夏人击溃之事,威远军上下虽然禁止传扬,但他自然是知道实情的。负伤的云翼军副都指挥使黄建功被他问起,也只是骂道:“瓜番子扎手得狠。”并没有鄙视或者取笑。
威远军与云翼军往常自然有些竞争,但那是士兵之间的小事,各营校尉以上彼此之间还是很佩服的。往年禁军大演武,他们多是合力给骁胜和龙卫两军添堵,算得上志同道合。那骁胜军号称天下第一军,至于真实本领,反正郭永瑞是瞧不上的。而龙卫军嘛,则是西军的“叛徒”,崇宁年间与骁骑军对调,转隶殿前司了。给他们添堵是所有陕西序列禁军的乐事,倒谈不上有什么仇怨。
郭永瑞对黄建功的话很是相信。因此在与谢江泊商谈时,从来没提过正面击败西夏人的计划。好在谢江泊也没有提,否则郭永瑞就要为难了:他一个小小的都校,怎么能说服一个学士的异想天开呢?
他的确说服不了谢江泊,因此同意了对方在青铜峡附近筑坝拦水,然后再毁坝泄洪来击退与宋军对峙的西夏人的计策。只是他总觉得这办法说起来像说书人嘴里的奇谋妙计。不过后来他问过段克明,这个计策确实可行。
大河汛期分作两段,春末便是小汛,那时河中常有冰凌沉浮,安西府与灵州的渡口都会因此停运。而另一段便是夏季的大汛,时节并不固定,往年有在五月末的,也有在六月中的,要看河西龙王肯布多少云雨。这计策便是打着大汛的主意,往年此时已经来汛,谢江泊本打算夏至日后便开始这计策,郭永瑞还因此派了亲信去夏州商办军务,四五日前才得了神锐第四军都校安正芳的准信。他同意出兵,但须得有枢府明令。
这滑头虽然令人生烦,郭永瑞却也无可奈何。
军驿往来便是七八日时光,昨日才送走请粮入韦州的奏疏,今日便收到朝廷旨意:两府允可了谢、郭二人先前的建议。不仅如此,宣诏的内侍与他还算谈得来。他乍问起,那内侍也不做隐瞒。直言朝廷对谢江泊委以重任,授端明殿大学士,陕西路经略使,以辖制安西府、灵州至银、夏的一府六州军政。
郭永瑞闻此,心中对筑坝拦水的不适立刻抹去。他本非将门子弟,只是举业艰难,他才投笔从戎,学院里相熟的教授也与他谈过文臣事体,他是晓得利害的。今日谢江泊的差遣,分明就是要登任陕西路安抚使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个昭武校尉来聒噪。
“多谢陆押班指点迷津。”郭永瑞笑着拉住那内侍,塞了一副银饼,“夏日炎炎,陆押班且买些豆汤消暑。”
“使不得,使不得。”陆朝恩推让道,“着实使不得。”
“使得,使得,真真使得。”郭永瑞毕竟从军多年,陆朝恩推不动他胳膊分毫,“灵州还好些,安西府更是受罪,昨日被那西贼火烧火燎,陆押班还是要多加仔细。”
“皇命难违。”陆朝恩笑道,“再说,咱家要是怕死,也不会接这差事。”
“陆押班好气魄,不愧是一等一的好——豪杰!”郭永瑞本想说“好汉”,话到半截察觉不妥,硬是圆了回来,声音便有些洪亮。几个亲兵连忙凑了过来。
郭永瑞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亲兵无事,接着又亲自为陆朝恩选了两匹健美军马,要送他一程。陆朝恩听了哭笑不得,只好明言道:“郭都校不用多虑。咱家与西林学院焦先生有旧,一番关照出自本意,无有什么关节托付。”
“哦。哈哈。你看看,这真是。哈,嘿。这闹得。不料竟是家师故人。”郭永瑞尴尬的打着哈哈,自己一番做作,被这内侍轻易看穿了。心里觉得自己好生没用。
“却不知与押班有这般渊源,方才是末将想左了。万请海涵。海涵。”郭永瑞尴尬后放下多余的心思,说话反倒从容了许多,“不知押班有何打算?可有末将能协力处?”
“咱家是主动抢的这个差事,打算嘛,就是那了。”陆朝恩向安西府的方向一指。
郭永瑞自然明白过来,抚掌道:“押班气魄非常。末将自当竭力襄助。别的不好夸口,将来联营抗敌,俺威远军的营地自是固若金汤。押班若是到时气闷,尽可来军中相会。大观时薛襄武北逐代狄,与将士相约‘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亦是大气魄。料来押班亦神往之。”
“不错。都校博闻善用,将来不可限量。咱家就不多叨扰了。先行一步,告辞。”
“好。押班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万里之外的辽阳。这里曾经是辽恭帝耶律晖[2]的都城,再早一些则是东京道首府。在辽肃宗丧失南京道之前,这里原本是个方寸小城,不必与河北路相较,便是南京道的易州、涿州也与其不相上下。
辽肃宗、辽英宗两朝名臣齐王韩拖古烈主持下,前后十余年,三次扩建,终使辽阳成为巍峨大城,几可与故析津府相比。
辽恭帝出逃后,代将纪柴武[3]抚有此地,以担心渤海与汉两族作乱夺取坚城为由,特将外城拆毁,内城也只余四座炮台,实则防备总生熟女真节度使达卢古斡论。今次辽左发生叛乱,驻军并未思虑守城,而是侦骑四处,探看军情,偶尔有一队百余人马,对叛军进行袭扰。因此叛军向辽阳的进军被大大拖慢了。
而随着雨季的到来,辽右道路泥泞,粮食物资的补给出现了断裂,导致代军减少了出动的频率,只在左近官道做警戒。
叛军在雨季并未受到优待,辽左的确没有什么道路泥泞的困扰,那是因为这里本来也没多少道路。辽英宗开始开发东京道,便是以渤海人、汉人为主,将女真等各部向辽左逼迫,道路修筑也优先能够提供更多粮食和铁器的辽右。
兼且辽左与辽右不同,山林丘陵密布,叛军一日十里已是极限。互有不便之下,双方对接战都没有兴趣,只想趁着现在多做休息。至于秋后转凉,冰寒刺骨,这时却是顾不到。
辽阳城内,东城官厅。
代东京留守府长史胡维宪,正与负责军情的辽阳路检校使贺成栋检讨平叛情报。
胡维宪沾了沾茶水,翻过几张书页,皱眉道:“老六,曷苏馆部如何没有消息,可是东逆有异动吗?”
“这却不是。曷苏馆部已并入达卢古部,其中军情自有女真大王府麾下署理,如今斡论身在前线,我等已几次与大王府冲突,但拳头不硬,便说不通道理。”
“这厮是想独吞军功罢了。”长史厌恶的说道,“他这并吞邻部怎地留守府却没有消息?”
“怎地没有?你这墨水倒是白喝了。想想去年,他提过一次更练女真兵制。”贺成栋与胡维宪相熟,说话顾忌就少,“阿鲁台也是个愚豆腐。堂堂留守,竟压不住那斡论。一个东京道左平章,竟闹得像中书左平章一般似的。”
“老六,你却少偷懒。军情本就是检校使得差头,吃酒吃肉是你的,吃打吃罚也是你的。我啊,最多旁边给你搭个棚子遮遮雨。”胡维宪说完哈哈一乐,贺成栋也不当真,只是呸了一声便说起别的。
“东逆也没什么本事,就会在林子里转,东山下来,西山上去的傻狍子。许俺三千,不,两千正军,便将他们杀个鬼哭狼嚎。”
“兵倒是尽够的。现在难得是把粮食备足,要命的是,还得把粮食足足的运到地头。不然你以为阿鲁台堂堂留守为何受他公鸭般聒噪,不过看他在林子里能来去自如罢了。”
“那就看你胡老二的本领了。”贺成栋学起胡维宪道,“这粮秣本就是长史的差头,吃酒吃肉是你的,吃打吃罚也是你的。我啊,最多旁边给你搭个棚子遮遮雨。”
“行,有你的。”胡维宪笑道。
二人正说着,却不防一副霹雳于窗外滑过,紧接着就是近处响起一声炸雷,轰隆隆震得胡维宪身体都晃了下,他掩饰的笑笑:“这雷可厉害了,待会怕是下的不小。”
“下下下,真是背时。”贺成栋却没了好脸色。
胡维宪知道军情探查与刑案追索有些像,好多情报一场雨下来便须得重作,这个月雨的确多了些,贺成栋和他的手下总是要重复工作,心情能好就怪了。
他只好安慰道:“再累也是明日了。今日权且歇息一天。”
“哎。”贺成栋点点头叹道。
“也别恼了。那斡论待在山林里打转,若遇上这等雨势,连个遮雨的也没有,浑然一只落汤鸡。”
“那有啥用。落汤鸡也还是左平章嘛。”贺成栋抱怨道,“要是这雨再大些,在山里来场大水把他们都冲走就好了。”
“他们?”
“对啊。傻孢子和公鸭嘛。这样大家都爽利,岂不妙哉?”说道后面,贺成栋故意学着说书人的语调摇头晃脑的说道。
“哈哈。这却是桩难事。那公鸭会水的。”
“哼。你胡老二也是没见识的。”贺成栋笑道,“俺说的自然是那种能淹死鸭子的大水。”
“行吧。你快些画押,我好措置公文。”胡维宪不以为意的说道,“你今日倒是得闲了,我还有要紧公务呢。”
“啥事儿?我帮帮你。”
“问南朝要几个人,都是笔头功夫。你就算了。”胡维宪嘴不停,手不闲,一应军情公文很快措置完毕,算是能够交差了。
“还别瞧不起人,胡老二。某笔头上也很了得。”贺成栋与胡维宪说笑着出了公厅,互道一声保重便就作别。
[1]渭州蕃骑驻在韦州而非渭州,番号虽同,却与熙绍时并非一支。
[2]东辽方面谥号为辽文宗。辽恭帝是宋朝及其绝大多数朝贡国承认的谥号。阻卜、室韦诸部主导的代并不承认他是皇帝,而认为是篡位的逆臣,定为罪人。只是在与宋朝交往中,使用“先魏韩王晖”替代。
[3]纪柴武,本名乌戈阿鲁台,亦称奇颜阿鲁台,先后担任怯薛军石烈(百户)、部署(千户)、都部署(万户),以攻克辽阳等战功出任东京留守,但后来没能压制达卢古斡论,被取而代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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