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这是个新建成的校园,细嫩的树木零零散散,点缀其间。栽树翻出的泥,没来得及扫干净,被雨水冲走,蔓延开很远。但好在路宽,也不影响人走路。李一面左顾右盼,一面跟着人群走进校门,想找着个熟悉的身影同行未果。

他从镇上来,来上高中。

校园整洁漂亮,一同入学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多都明朗的笑着。可他没能受到簇新的感染,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脚步也跟着飘忽。他终于找到寝室,把行李往床上一甩,却扬起不少灰尘。“因为新建的寝室,还来不及打扫。”他想。他因为汗多,衣服贴着背,顾不上整理行李,只直挺挺的站在床边,用袖子左揩右揩。舍友们陆续进门来,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舍友们看上去都不奇怪,也不刻薄。他羡慕每个人的好心情,照理说,进了这么漂亮的学校,总要生出些发奋努力的念头来,一切崭新都好像给了人重头再来的机会。可是他就是提不起劲来,他依稀的觉得那些重新再来的愿望太过美好,总是不真实。

他和很快就熟悉了的朋友们一起进了教室。没有艰苦的环境值得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他只好瞪着窗外的风景。看着看着,从摇动的树影里就看见了家里随风起伏的麦田。“哦,我原来是想家。怪不得心情这样不好。”他想。他家离得远,在乡下。和他从小就熟识的朋友们都不一样,只有他要面对分别。想家的情绪再猛烈,到也不至于让一个高中生红了眼圈。弄清楚坏心情的原因后,坏心情也就不能久存了。“那么我想得没错,大家都进一所高中,就是同在一条起跑线上了,我一定要好好努力,不然这么幸苦的住校为了什么?我要是好好努力,脑子一定不比人笨,我就是心太野罢了。”他的愿望是好的。但他不知道,人只不过受命运改变,却改变不了命运。不然,企图改变命运的想法为何只是出现一瞬?人的大多数时间总不是一直想着如何如何改变命运的,不过跟着安排混混罢了。

不过他也不必懂这些道理,在他的年纪,有好好努力的愿望已属不易。他想到凭着自己的努力得到好成绩,再想到考上好大学,思维渐渐的飘远了。头脑里开始做起白日梦,这就是他对他自己的评价“心太野”。

这时,一个女生和她妈妈挽着手走近教室。那女生的妈妈,矮矮胖胖,染的通红的爆炸头,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炎热,她妈妈喉头一缩,要往花坛里吐痰。他被翻喉咙的声音吸引,抬眼望去。却看见那女儿,马上一手扶上纸巾,堵住了妈妈的嘴:“你讲点文明好不好?”他看得笑出声来,换位一想,自己也讨厌自己母亲随地吐痰的习惯,却想不出那么好的办法。女生循着他的笑声找了过来,两人对上眼。女生短发,垂在耳边,忽闪着眼睛,出挑,不像普通人的漂亮。他马上心慌意乱了一瞬,不知是因为那女儿的漂亮,还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笑声不够礼貌。他垂下眼不敢再看,低了低头,转回教室。

他既期待又不安。不过那女生和她妈妈渐渐走近了教室前门,他赶紧趴出身去望。她和他同班的。于是他又飞快的坐回来,从始至终的远远望着她。就是那会儿,他开始隐隐的知道了什么是爱情。

女生叫哲。

一开始,李还能做到不总是把哲放在心上,因为即使他的家人离了很远,不能把高中如何如何重要挂在嘴边,像是要挟似的表达出来。但是他新认识的朋友们却早就被这样的环境给包围了,相似的讯息经过同伴的传达,只会更加有力。也因为夏天很快就要来了,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热风,和周遭的环境相处的多么融洽,崭新的校舍,稀稀拉拉还没长成的小树,周边宽广的田地,少有人烟,都让人感到无处藏身。

李多多少少感到烦闷,可那样的感觉也许并不是如此来势凶猛,毕竟在他的眼里出现了她的背影的时候,出现她回眸说笑的时候,她的眼睛真的想星星一样,能闪出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毫无顾忌。

女生们在他座位的临近结合成了一个小团体,一下课尤其是中午休息的时候总愿意围在一起说说笑笑。里面也有她。他本来可以轻松加入她们的。但只因为其中有她,他就变得不知所措了。

其实他的内心很热烈,期待着能有人偶尔也因为看到他在旁边,自然的邀请他加入他们。他肚子里有的是幽默想要施展。不过,只有在她们最吵闹的时候,他才从书本上挪开眼,悄悄抬起头,观察她们一眼。可是要知道,他从来也没能把注意力放在书上,而是在不停的探索她的声音。

那天他照例听着女生的叽叽喳喳看书,坐他后面的男生,也许看他总是默不作声的看书,以为他有点本事,就来问他题目。

他的脑筋好,可上课总是走神,许多知识点根本就是闻所未闻。他依稀记得书里有点提示,他就拿书去翻。那些女生本来就没什么谈资,不过是吃吃零食,把一些话翻来覆去的说。看见他们学习起来,也许是心有不安吧,都凑过来问,看什么题。别人都凑到后桌去瞧,因为题目还在那里,唯有哲凑到他面前,他不免脸红,想说些话,又不知怎么说才能让人崇拜。

“什么题啊?”她问他。

“喏,就是这题。”

“这个题。。。也不难吧。”

“难是不难,就是他想在书里找到对应的说明。我找不怎么到。”

“这我刚才上课才听过,你再往下翻。”

“刷刷。”他慢慢往下翻,不敢抬头看她,又忍不住。所以突然觉得自己扭扭捏捏不像爷们儿,就猛地挺直腰,抬起头。谁知这一抬却撞上了哲的头,他倒是一点儿也不痛,除了担心她痛不痛,就是想着:“原来她挨的这样近!”

“诶呀。痛。。。痛。。。”她捂着头,眯着眼的样子在他的眼里又实在太可爱了。顾不上怜惜,笑出声来。

“你还笑?”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他觉得自己愚钝极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比做题可有趣多了,大家都转过来起哄,连问题的人也不在意了,咧着嘴笑着。他只觉得好笑,听着大家起哄又觉得说不上来的满意。像得了什么便宜一样的高兴。哲禁不起他们起哄,跑回座位上,大家也就散了。他要是再笑,也未免太痴情了。可又忍不住的想起,想起就不自觉的把嘴裂开。只好把头埋下来还是看书。书里翻的恰好就是那一页了。

哲就像个洋娃娃。连老师在上课的时候,也夸奖了她的可爱。他赶紧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有些羞。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越来越希望看看她。看她是怎样和同桌聊到开心的事情抑不住的笑。看她怎么为了难以解答的习题愁眉苦脸。他在她身上体会出了温馨。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采取什么行动,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占有。他原本是个很暴虐的人,因为他的发小都是些流里流气的人,他看见乖乖上学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很合他的心意时,他就要生气。但能是不是看看她给他的学习、生活带来了难得的平静。他不想凭着冲动做出什么决定,以免破坏了这份难得的安宁。可是,时间过得比想象的要快,而且人总要到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

一个学期过去了,要分班了。

大家都忙着考出好成绩,以考上重点班。想到可能会跟哲分开,他的心情就变得灰暗,即使难得回到家,也经常出神想事情。

他这才知道他对哲的感情已经很强烈了。这才感到不能满足于默默的看着她。这次的考试决定他能不能考上重点班。也决定他能不能上一个好大学。继而决定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好工作。然后呢?还能决定什么?如果连下一秒的事也没有勇气改变。考试决定的再多,也是由着别人改变的。

胡思乱想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有行动。好几次他跟她偶然对上眼神,他似乎清楚的察觉到那眼神里藏了感情,这让他升起一种迫不及待要站起身来的勇气。但即使他的心跳动的再快,也还是自己压抑自己。他讨厌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道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的人生路,一切都是被别人决定好了的。其实他倒也不是全无勇气,只是他隐隐约约的觉得即使反抗,结局也不会改变。他没错吧。

考试如期而至,大家都被打乱了次序坐位。他的考场在楼上,他和闹哄哄的同学们在楼梯口分开,也和她分开。他忍住了没用眼光去追她,他不能因为她影响了考试。不是说她不值得,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胆量,既然确定已经损失了关于她的部分,那么至少不要因为已经失去的事而失去更多。可见他已经完全对自己失望了。

考试时间还没到,他站栏杆边,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他怎么听都是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了,于是他猛地转过身。一转过身,却一头撞在别人身上。他一抬头,是个黄头发的同学,面目狰狞。他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似乎是他的口头禅了。

“没关系。”那黄头发出乎意料的笑了起来。

他盯着黄毛看,正觉得熟悉。“诶,我是不是和你一起打过球啊。”

“是了。”他想。他的暴虐不过对天天只顾学习的好同志施展,反而看这些凶横的人顺眼。因为他从小接触的村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德行”。“对的,我想起来了。”他答。

“你也在这件教室考么?”黄毛又问了。

“对啊,很巧啊。”

两人也不是很熟悉,寒暄了两句就没什么话聊,只好都趴在栏杆上吹吹风缓解一点焦虑。他瞪着黄毛的头发,有些羡慕,要是自己也有染一头黄毛的勇气,也许就能对哲说出点什么来了。

而黄毛是普通班的,他想上重点班,但是成绩还差了一点。心里想的是,这兄弟看样子成绩不错,搞好关系也许能偷看一点。待会儿要是坐在一起就好了。

事情遂了黄毛的愿。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李发现黄毛就坐在自己的旁边。黄毛显然很兴奋,他拍了拍李,朝他眨巴眨巴眼。“诶,诶”了好几次。

“ok,我懂了。”李对这一套也熟悉,就答应了。

试卷像风一样,传到每个人的跟前。他抽出空来看黄头发的同学,他轻轻摇晃身体,很投入的样子,丝毫不受他黄色头发的影响,也没找他要答案,看来没遇到什么难题。“也许他也能逆袭进入重点班么?”李想着。

走出考场,李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进重点班了。但分班的情况还不能知晓。

他回到乡下,离哲的生活圈更远了,班群里跳出聚会的消息,他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又传了好多拍的照片,他仔仔细细的找了哲的身影,没有找到,只看见一张她用手挡住自己脸的照片。他还是复制下来,存进电脑里。

他的家人因为他的信心,短暂的松了口气。他们从始至终都对他抱着前程似锦的希望。但他们不能了解,他为什么对假期的无所事事感到烦闷。在家里休息不好么?他过的不好,他不能再满意乡下的蔽塞。在充满冷气的房间里,却想念教室里那种压力把汗水逼出体内的温度。他想念她,做不同的梦,一会儿她离开了他,一会儿又拥住他,生活里有些光凭努力换不来的东西,比如她。

分班的名单和成绩单用黄色的信封寄到他家,邮差大声的在屋外喊他爸的名字。他躲在房间里没答应,邮差便将信插在门缝,他一等人走开,就追下了楼。一开门,热烈的阳光笼罩住他的身体,他晃了晃神。再低头找的时候,信就被吹走了。他追着被风儿吹走的名单,“有你么?”他问。

他伏在田垄上,擦干沾了泥土的信。耀眼的阳光和蝉鸣。他用手指头戳着,一列列的找。热风吹动身边绿油油的稻子,和他的头发,在阳光下,翻起波浪。

放假,开学。是一种轮回。

教室里没了哲。一阵说不上来的烦杂困扰着他。换了老师,总是语重心长让人讨厌。换了同学,一个个只晓得学习。

但黄毛竟和他同班了,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上的重点班。黄毛染回了黑色,这是进入重点班的代价。李一开始没注意他,可他夸张的叫了李的名字,穿过半个班跑过来,搂住他。也许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进重点班的。黄毛叫恪,他们一有机会就一起打球。

没了哲的环境不能再让他安心学习,成绩下滑了很多。

老师不了解他,用不了解他的话来教育他,只让他更反感。他懒散的久了,不见起色。老师让他和恪坐在一起,他们是不爱学习的代表。他不喜欢英语,数学也很不严谨,而恪呢?不过是作业写得像草稿。

恪从原来班级的同学那里借了一套灌篮高手,藏在书桌底下。起初,在一些不很重要的课上,他会借来翻翻。但后来,即使他已经整个的看过了一遍,还是一想到漫画就不愿学习,自己伸手去恪的书桌底下翻。

他其实知道上课认真听讲的效果最好。可总是找借口埋怨老师讲得不好,不如省下精力来在自习课上自己看书。可是到了最后,总是上课也不认真听,自习课更是挡不住漫画的诱惑。有一次他从家里返校,坐在客车上闭着眼休息。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正在幸苦的工作,再想到自己包里几乎原封不动的作业还等着回去赶紧抄一抄。责任的重压和懊悔,同时涌上胸口,差点没有流出泪水。那晚,他想了整整一夜,但只是坚持了三天。

他的成绩倒也不是差得离谱,老师的上课也无非是翻来覆去的讲,不听也不是“判了死刑”。所以他看见别人努力用功,自己偷偷看漫画的时候,这样给自己安慰:“他们的用功,也不是无时不刻,不过,我轻松时看到罢了,我用功时,他们也许也唯恐自己落了后,没必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到了总复习的时候,再抓把劲,到时候他们都要用功累了。”

除了看些漫画,乘着环境嘈杂,必然是聊天。恪会说起他喜欢的女生,但李一句也不跟他提。有时,恪觉得李不够意思了,但也只能相信他的辩解,他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恪喜欢班上的一个女生,他相信每个男生心里都有一个若影若现的身影,这些身影总有些他们在以前就有印象的部分。除非长得极漂亮,否则不能让人注意。只有让男生觉得熟悉,那么男生的心就紧紧的跟过去了。

李问恪:“是谁啊?”恪羞于启齿,就朝左边抬了抬头,李看到他的眼神,很虔诚。

李又问:“佳么?”恪点点头,夸张的憋住笑。在李眼里,佳也确实很有魅力。李对恪已经有了些了解,不像染黄头发那么容易做决定,恪也是个很害羞的人。李怕他和自己一样,只能心里想想。

听了恪的告白之后的一个晚上,李原本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的。在失去了时刻注目哲的权利之后,这样的难以入眠成了李的习惯。但后半夜他终于慢慢进入那种半梦半清醒的状态之后,他居然梦见了佳,也就是恪喜欢的女生。他们甚至在梦境里交缠在一起。早晨被舍友推醒时,他发现自己梦遗了。

他心里很怪,有些淡淡的罪恶感,可梦是代表不了什么的。不能说这样一个梦代表了对朋友的背叛。但他究竟是身不由己还是潜意识里早已埋下了种子呢?白天,他好几次,不由自主的瞄了佳几眼。

他突如其来的也觉得佳亲切,觉得她的笑容带着治愈的力量。他突然明白,他对哲的感情并不一定是什么特殊的体验,他容易对很多女生都产生感情。

和恪一起吃完饭,他们靠在栏杆外。看见哲和佳一起走上台阶,在哲的教室门口还话别的时候。李突然想清楚了。他把视线移向地面,漠然的看地上的花纹,他知道自己要收收心了。

虽然他没有做到像自己要求的那样,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可他的成绩还是提升的很快。仍然不了解他的老师,又用了不了解他的话来鼓励他。老师还及时的把他和恪分开。

可是就像忘不了灌篮高手的吸引,上课时他还是忍不住隔了老远向恪借书看一样。他虽然想明白了他对待“爱情”的观念,可还是他忘记不了哲的吸引。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节课下课都要去上厕所。这样就能路过哲的班级,如果哲能恰巧坐在窗边的位置,他就能看她一眼。

下课了的哲很活跃,如果老师还在拖堂,她就会撅着嘴郁郁寡欢。李很赞赏她的态度。只是她的眼镜很不时尚,所以他更愿意看见她,下了课摘掉眼镜,欢欣雀跃的样子。她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看向窗外,终于和他对视一眼。他总是自作多情的,能感受到眼神底下熟悉的震动,当然他自己一定是表现了一点魂不守舍了,但他们终于像从不认识那样的把眼神挪开。对待不怎么熟悉的人,人总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谁也不肯主动,好像主动就意味着低声下气一般。

这样的观察不能让他实现愿望,但至少算是一种排解。他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其实不然。

学业的压力越来越大,下课几乎所有人都是趴着睡觉。那天,他为了保持他每节下课都要去趟厕所的习惯,想找一个搭档。因为他如果总是上厕所,被人发现也不好看,但如果两人作伴,他可以推脱说是别人让他走一趟而已,上课坐了那么久,下课活动活动能舒服些。

可是,恪一下课就趴在桌上睡了。那么他只好撇下恪,去招惹旁边的男生。李硬要他上厕所,可他不肯。李觉得自己的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想不到他眼里的书呆子居然不给自己面子。李质问他,接着骂他,睡得不舒服的同学都听见了吵闹而转身,李从来不肯让别人看见自己落了下风。于是他挥了一拳在那男生的脸上。虽然是轻轻的,但这表达谁才是强势的一方。那男生愣了一会儿,眼睛瞪大了却无神的看着他,接着就出乎意料的也是轻轻的一拳,反击在他的脸上。李想着自己为了小事招惹别人已经是无理了,没想到事情却因为自己冲动演变到这地步。但既然已经退无可退,别人一时半会儿里也许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马上用臂弯缠住对方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墙角,那男生没什么力气,很配合的倒下去。李将那人按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骂两句:“不是为了别的,你他妈的太装逼了。”他故意说的大声,为了掩盖自己的无理取闹。

李站起来的时候,恪正转过身子鼓掌,笑得开心。其他同学则是一片愕然和寂静。

他没说什么逃出教室,他太羞愧。他用染了怒气的脸去另一个教室里搜寻了哲的身影,未果。他的愤怒,于是平息下去,转变成一种沮丧。

他迈出几步,就已经冷静,进了厕所洗了把脸。突然,她的声音从一大群女生的叽叽喳喳中穿透出来,她们从楼梯出来一齐上楼。就像阳光从层层云雾里穿透出来,即使波涛汹涌,即使怪石险峰,在阳光下也只是透出平和的意图。他感到那种熟悉的安静,出神的跟在她们身后,摸索着她的声音朝前走去。

再回到教室,班长站在那男生旁边,假装生气的看着他。班长很好,是个亲切漂亮的女生,从不严厉的批评,而用一种亲切的方式,轻轻埋怨,以此表达对每个人的看法。

他笑了,觉得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愚蠢至极。那男生居然很平和,不动声色的坐着,没有像受害者般控诉,也没有怒目而视。他突然觉得那男生比起自己好了太多。所以他对着班长笑笑,真诚的凑过去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怎么了。不过绝对是我做错了。”

那男生没说什么:“嗯嗯。”只是含糊的应两句,始终低垂着眼帘,没有抬起来瞟他一眼。

想要得到原谅恐怕不能仅仅用真诚,也要靠时间。他看看他的班长,她回报了她像个姐姐一样的笑脸。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好了,下次别这样了,回去吧。”

他因为轻轻的一触,居然神情有些恍惚,哲的脸和声音,和他的班长的,恍惚交错在一起。他愣了一会儿,木然的走回座位。

“诶,怎么了?你干嘛要打他呀?”恪马上走过来。

他对着转过头来笑看他们窃窃私语的班长点点头,轻轻的说:“谁让他装逼。”

“你好强啊。一下就把他放倒了。”

“那是。”

于是他的班长走进他的视线里。他更加确定了他对自己心理分析的正确。但就像他确定好好学习是最重要的事情一样。懂了这么多大道理,没有什么作用。

她叫怡。

怡品学兼优,待人真诚。在她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忧郁。可她有个奇怪的举动。作为一个女生,她居然在上课时大声的打嗝。大家本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换了一个化学老师后,很喜欢她,让她兼职化学课代表:“我刚来的时候,被你们的班长一打嗝,吓了一跳,怎么会有女孩子这样子呢?而且还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他苦笑着摇摇头。

怡涨红了脸,不好意思的笑了:“那我以后控制一下。”所有人都笑了。所以怡后来再没有大声的打嗝了。因为这个原因。李从来没把班长当成女生看过。

直到最近,天气实在太热。学校说了要装空调,迟迟没有动静。班主任买了大冰块放在教室里。有一次,他抬眼看见班长把长裤撂倒膝盖以上。这时候大家都要穿校服,衣服是短袖,可裤子是长的。只有男生把裤子拉高,但班长除了打嗝之外,再也没打算在别的方面把自己表演的淑女些。

他就看见了她的小腿,光洁,雪白,纤细的不适合她的身材。他在层层书堆堆叠起来的灰暗里,看见了美丽的风景,让他的心跳停顿了一拍。他的班长开始在他的脑海里久久的呆着,哲也如此。他对班长的爱慕压制了对哲的渴望,但他对任何一个都不敢有所行动。

他没有勇气主动去要求什么,去追逐什么。他虽然来自乡村,但有一个远渡重洋在美国发迹的亲戚,还经常寄钱来勉励他的学习。他的眼界虽然因此开阔了,但同时,他却以为只有像他的亲戚一样站在顶端,让人人艳羡才称的上优秀。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做到过,来到这所排名第二的高中也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他安静了只一阵,他的成绩起起落落,又时常情绪激动得欺负同学,老师对他失去了信心,只能把她换回恪的旁边:“我对你也是没有办法了,你也总对我的话不以为意,你总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那么你就按着自己的来吧。”

听了班主任的话,他一半欣喜一半失落。老师终于不想再管他,对他唠唠叨叨。老师撕破脸皮之后,原来还是了解自己的,不过是以前的话更冠冕堂皇。

恪告诉李,他用手机在夜里和佳聊天,还很开心。他真心的为恪感到高兴,可要反观自己,就觉得自己窝囊。李再也没有因为作业不订正,晚自习看杂书而被老师叫去批评。不受约束后他反倒是总算对学习上了点心。可是真正想做出些成绩来又谈何容易,他的成绩不上不下。“但离高三还早着呢。”他想。

学校可能知道,一些体格好,满身荷尔蒙的男学生,正精力无处发泄,所以安排了篮球比赛。李的表哥打过大学的联赛,他被熏陶着从小摸着篮球长大,但碍于身高,进了高中就没了更好的发展,连个校队也没让他进。而他翻了一个多学期的灌篮高手,心情早被撩的澎湃,只等着大显身手,这段时间,到极少为了学习和女同学而感忧郁了。

坐在后排只会在上课时说话,给老师添麻烦的学生,终于有了堂堂正正的站在同学们面前的机会。

学校说,最后的决赛,会在学校的体育馆里进行。他把通知看了一遍又一遍,兴奋的和恪击掌。把纸反过来,草拟名单。平时一起打球的同学都围了过来,他趁着机会还要他们接受了一个围绕着他的战术。他想着“到决赛的时候,哲、班长,学校里的每一个女生,都会在场边看到他。”他们激烈的说这自己关于训练和比赛的想法,卯足了劲。就像呼哧呼哧喘着气,准备向前冲锋的勇士。

学校要求比赛尽快开始,照例的每周二下午的活动课,阳光被云层遮住,天气爽朗。

李和恪面对实力不及的对手,比赛进行的很顺利。李频频向场边寻找哲的身影。比赛中段,哲和她的朋友们一起挤进人群。

“哎!”恪叫他,要把球回传给他。他害怕比赛吸引不住哲,就奋力的只顾冲进人堆,把球送进篮筐。“哇!”有人尖叫了,接着还喊,“李,我爱你!”

虽然只是玩笑,但也足够他开心了。他往回跑,低着头,没有勇气看哲。即使他的这颗进球是为了她的。但是他没想到,第二个球的时候,他再找哲,就找不见她了。

胜利后的晚自修,恪和他全无心思学习。

“你听见有人对你喊我爱你了么?”

“我当然听见了,真爽。哈哈。”

“你知道是谁么?”

“我没注意,反正肯定是开玩笑的。”

“是她。”恪压低了声音说。

“谁啊?”他不懂。

恪朝着左边的方向抬了抬头。方向指着佳。

“诶,她开玩笑的嘛。她不就是这样的么?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她是这样的人没错,但是。。。主要是她没朝我喊啊。”

“谁让你一上场就软啊。”

“唉,也是啊,真烦,我一打全场就进不了球了。”

“没事,下场比赛我喂球给你。”

“嘿嘿,好。”这也许是他最记忆犹新的,学校给他留下的回忆。在那以后,他对学校再无多好感。他们即使有共同的目标,也不能说在用相同的方法。

没想到的是,他们班只赢了这一场比赛。虽然每场比赛,班里的每个成员还是用尽力气呐喊,可不知怎么就是赢不下来。没了胜利的快感,没了“我爱你”这样冲动的呼声,更是没能吸引到哲来观战。

决赛的晚上,因为是重点班的关系,班主任要他们上晚自习,不能去看比赛。

“走!”

“干嘛啊?”

“看比赛啊。”

“上课啊,老师不骂啊。”

“f*ck her”

体育馆比学校还新,到他们高一时才修好。他们从最高排座位的门边进去,从上往下看,场地里打球的人都成了篮球那么大。辉煌的灯光让他们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敬畏起来。场馆里面,人不是很多,他俩一直往下走,找了位置隔了些距离坐下,很久没有话好说。

回教室的路上,恪说:“赢了又怎么样,反正也没人来看的。”

他没回答。

篮球赛的事,很快就没人再提起,可他们的脑海里时常要想起,自己是怎么失误的,怎么投篮不进,怎么把机会拱手让人的。“哦哟,不想了不想了。”想到冷汗都要后悔出,才这样对自己说。可对于漫画的喜爱却有增无减,他们又合资买了一套《龙珠》。但一上课还是要抢灌篮高手来看,龙珠不过是替代。

一天课上,恪突然放下手里的漫画,低垂着头,双手按在腿上,像个日本人:“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啊?”

“下礼拜三,是佳生日。”

“哦,你要干嘛。”李看到了兴致,眼睛里冒光。

“你说,我送点什么好呢?”他侧过脸,歪斜着眼看李。

“还是我送吧,天黑了,我把你送过去。”李歪着脸,吃吃的笑。

恪一手捂住嘴狂喜,一手给李一个大拇指。他俩兴奋的在桌子的遮挡下胡乱击掌。还没高兴完,老师的粉笔就砸了过来:“高兴什么呢?都给我站起来!”

恪最后DIY了一本小册子,用女生的照片点缀了,写下了自己想说的话。不给李看里面的内容。他为了朋友兴奋过几天,但等到看见哲和她的朋友们伏在栏杆前聊天的时,他只觉得更烦闷了。哲看上去没以前快乐了,他心里一阵保护欲,谁不是呢?他失神的盯着她不多见的手舞足蹈,觉得心里热热的。

再过几天,恪当着全班的面送了礼物。众人的起哄,让他觉得美妙,于是决定乘势更进一步,于是他又对李说起:“我决定了,要向她告白。”

“真的啊!你昨天不刚送了礼么?”

“就是因为昨天送礼了,她说她很喜欢。”

“哇。”可能恪的进展太快了,李就只想了自己,一时难过苦涩说不出话来,“你一定能成功的,你们都那么熟了。”

越是为恪感到高兴,他就越觉得心情被掏空了。就像打完了球,连吸一口气,胸口都会发痒而忍不住咳嗽。他扔掉面前的书,俯下身从恪的书桌底下慢慢拿出一本漫画来。

恪也是刚做了决定,既然向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切断了自己的后路。他心里全都是主意,一个个细节跳出他的脑海,憋的他没法好好呼吸。恪干坐了一会儿,觉得在课上想的太多也无用,该晚上好好谋划,于是耐下心来想听课。可他躁动的心绪哪里安静的下来。

所以他也放弃了要看漫画:“诶,你看完了没,我要看你那一本了。”

“没呢还。”

恪翻了两眼龙珠,觉得实在没劲,于是又问:“现在看完了没?”

“你看,我这不是还有那么多么?”

“下面的都没意思了,你不是看过么?都没剧情了。”

“好好好,给你。行了吧。”

“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让你看快点,你先看你先看。”

“不用了,你拿去看好了。”李抬起头盯着黑板,把书塞在恪怀里。

恪依稀感觉李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接了过来,没了话。

又过几天,恪在QQ上的告白失败了。他深夜发了一长段话给佳之后,立马把手机扔到一边。苦苦等了很久,手机也一直没有响动。他想女生也许已经睡了。但心里有了牵挂,还是等,等到睡着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又醒了。惴惴不安的,按不住心跳。他乘着舍友都在熟睡,又翻看手机。居然有了回应,发回的消息是在两点。女生拒绝了他。他的心沉下去,把手机扔在一边,叹了口气,后悔自己为什么那样晚的发信息,怪起自己没有等到两点,也许就能问她。谁知道,她会过那么久才回呢?又或许她是故意在那个时间回复,好让他不要纠缠。

白天,恪顶着蓬乱的头发,千方百计的避开佳的眼睛。他飞快的在李旁边坐下,尴尬的看着李,笑笑说:“我失败了。”

李只擅长幽默,想不出话来安慰。这是他早就想到的结局。可还是在心里松了口气。他想,像他们这样普普通通的男生,怎么会得到女孩的垂青呢。

沉静了一会儿,李突然说:“我们把灌篮高手还了吧。”

同样沉静了一会儿:“对。还了吧。”

李想的是,为什么自己要松一口气呢?他觉得自己好无力,心里就腾起火来,发狠要让自己看得起自己。

再过一个月,就又是假期。

可回来他们就是高三了。老师让他们各自写下心仪的大学和迎接高考的口号,制作成卡片,密密麻麻的挂在墙上。大家都能去看。李写了超过他实力很多的,一所远在外地的大学,他不怕别人笑他不自量力。恪写了市里享有盛名的一所大学。班长写的是复旦大学。佳写的是浙江大学。

他回到家,坐在车上他特别有情绪,看着熟悉的风景,升起了一种动力,仿佛整个地区都会为他的高考献上力量。第二天,他睡到十点多钟,把在学校的疲惫都补充分,穿上鞋向门外跑。他要考上他的大学。他穿过一片农田,在往外就是大海,他的家乡是个渔港,太阳洒在层层波浪上闪闪发光。

他沿着马路跑向大桥,跑向与陆另外一个岛屿。海风把他吹得歪斜。链接了两座岛屿的,蜿蜒在两座岛屿之间的路途无边无际。他朝着阳光一路跑去,跑过一道道风,跑过一群骑着电瓶车归家的人。他连着两天都跑了那么远,他奋力的提升自己,以期自己的成长。可他不懂得,即使是伟大到被许许多多人记住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也不能这样子强求自己。

回到学校,他继续暗恋着哲,他希望这种喜欢能转化成一种动力。

高中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连暗恋也没有力气了。连绵不断的考试,让人暂停下其他一切事情。谈着恋爱的人,也客气的像朋友,没有撒娇,没有争吵。他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头脑强烈的清醒。他把他的所有努力放在考试上,用理智让自己忘记她。

他渐渐感觉到分别就在眼前,他不明白这将近三年的远远观望有什么价值。

他慢吞吞的走出备考区,出了大门,漫无边际的人群里,他一眼就找到了她,她环抱着手,斜靠在栏杆。脸上是他喜欢的却不熟悉神态。她像是变了个人,他不知道自己看上去也像变了个人。他抬抬嘴角,心里想:“我喜欢过这样子的一个人,她真美。”然后,就甩开步子,进了考场。高考的价值,和远远观望的价值。在他投入考场的一瞬间,交织在了一起。

结束的时候,就像上次分班的考试一样,他知道,这次考试一切顺利。

就像是听着最动人的歌,戛然而止。欣喜不那么欣喜,失落也不那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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