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5《纸言.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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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定定神,仔细回忆与先生的点滴片段,生怕疏漏了哪个细节。

先生接着说,中国人向来注重做人的概念,甚至有做人重于做事的理念,但这其实是个伪理念。哪里有做人,如何做人,什么是做人?一切做人都是由做事体现出来的,做出什么样的事就是什么样的人,怎样做人就是政治。

我问先生,那如何学习政治呢?是不是要重回学校回炉再造?先生说大可不必,中国古人就有现成的政治教科书,叫做《论语》。说着,先生起身,站在巨大的书架前寻找,终于在角落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页已经微微泛黄,递给我,是一本香港文汇出版社发行的《论语》原本,竖排繁体文字。

但凡中国人,都或多或少接触过《论语》,哪怕乡间不识字的村妇民夫,也能随口说出几句。少年时在湖北读书,我那孝感地方口音浓重的数学教师,就曾经训斥我“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还有鲁迅先生文章《孔乙己》中那句经常挂在嘴边的“多乎哉,不多也”。

小册子很薄,大概只有几十个页码,依照我的阅读速度,大概一个小时就能读完。我问先生,这书要如何读?先生说,不可贪多,贪多嚼不烂,一天一句便可。

一部《论语》,20章,492句,15900字,一天一句,就要读一年半,这薄薄的小册子,至于耗费一年多时间吗?

既然先生说了,我也不敢反嘴,将信将疑地捧着书回家,买来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一字一句,开始了研读《论语》的道路。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频繁地产生幻觉,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早在1999年,中国大陆出现第一波所谓的国学热时,我便读过台湾学者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孟子旁通》及《老子他说》。南先生顽皮得很,把古代儒家经典读得触类旁通花枝招展,即使当作闲书也能读得满口生香。但读着读着就发现问题,南先生过于“别裁”了,忽略了史实,把《论语》放在当下语境中来解读,有趣归有趣,却少了治学的严谨缜密。

于是放下南怀瑾,拿起李泽厚先生的《论语今读》,同样发现与我的解读大有分歧。北京朋友有幸参加已故国学大师钱穆先生之子钱逊先生讲授《论语》讲座,仔细录音发给我,大概是由于时间关系,讲得断断续续,不能过瘾。

于是打电话给先生,讲述我心中困惑。先生本是哲学教授,讲授的是西方古典哲学,因为教育我的关系,才在晚年拾起中国古代儒家经典,自谦地说自己也是边学边教。

先生说,有困惑很好,读书先读史,这个路子大抵是不错的。我上学时偏爱古汉语,尤其喜欢《左传》与《史记》,先生说不妨从外围入手,仿佛农村包围城市的战术,先研究先秦尤其是春秋战国的历史,还原史实之后再切入文本阅读。

就这样一字一句,就这样死缠烂打,就这样不死不休地读。

一年半,《论语》让我的心灵越来越通透,目光越来越清澈,一切纠结困扰多年的症结势如破竹一般迎刃而解,巨大的愉悦充斥灵魂。

2011年春节,给先生打电话拜年,先生问我,除了《论语》还在读些什么书?我说单行本几乎不读了,订阅的《读书》期刊读得艰难,半懂不懂。先生说,那些书广博深奥,他也是读不太懂的。我又说订阅了《三联生活周刊》,每期有主题文章深度阅读,很是过瘾。

那时我已调入文化部门动作,经常参与各种电视主题晚会及活动的策划与撰稿工作,革命小酒常常有,生活倒是过得悠哉。先生那边也不多话,只是告诫我,不要让人生热闹的一地鸡毛。

我已过了提拔干部的最佳年龄时段,少年争强好胜之火渐渐平息,研读《论语》让我羞愧于以往的狭隘与苟且,原来世间还有更宏大的视野,更伟大的梦想,原来一个人通过读书就能拥有如此高阔的视野与格局,原来一切俗世纷纷扰扰在先贤智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渺小,原来人生可以通过读书攀爬到想都不敢想象的人格高度。

2012年,再度去拜见先生,提出拜师请求,先生在书房里沉着脸一言不发,我怯生生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辈子做教师,要拜我为师,你必须断了仕途妄想,做我的弟子,只能有一条路,就是做教师,你能忍得这份寂寞与清苦吗?”

师娘一旁说,孩子自然有孩子的追求,什么时代了还纠缠那些清规戒律?先生说你不要插嘴,这个规矩是不能破的。

我的胸中,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催动着,仿佛站在日照海边被汹涌海浪拍打得身不由己,仿佛在西藏大昭寺被雄浑的佛号笼罩灵魂,我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倒,在先生脚下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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