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生命中的达人们（27）

27．王维郑虔之三：一生几许伤心事（4）

但无论怎样，出任“伪职”，毕竟是王维一生抹不去的伤。

第一，被叛军抓捕的过程充满屈辱。

王维在替同样做过伪官的韦斌撰写墓志铭时，他描述了自己这段经历：“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他说，安禄山进入两京的时候，大臣们像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自己这类小官就像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自己吃药称病，准备潜逃，结果引起叛军警惕，被抓了起来，十多天没怎么吃饭，大小便都在关押的房间里，外面的守卫拿着刀枪棍棒，架在他的脖子上，将诗人捆成粽子形状送到安禄上他们办公的地方。

其次，被朝廷抓捕的过程充满羞辱。

肃宗率百官回长安后，至德二载(757)在西京：“御史中丞令百官受贼官爵者皆脱巾徒跣立于含元殿前，搏膺顿首请罪，环之以兵，使百官临视之。”

在东京“广平王俶之入东京也，百官受安禄山父子官者陈希烈等三百余人，皆素服悲泣请罪。俶以上旨释之，寻勒赴西京。己巳，崔器令诣朝堂请罪，如西京百官之仪，然后收系大理、京兆狱。”（资治通鉴第二百二十卷）

《资治通鉴》这两段文字记录了唐王朝唐肃宗对投降安禄山的朝官们赤裸裸的报复和迫害，其惨象令人发指。处罚的官员别说人格尊严被无情践踏，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御史中丞崔器命令接受过安禄山叛军官爵的人都解下头巾赤脚立于含元殿前，让他们自己捶打自己的胸口，叩头谢罪，周围站立着持武器的士卒，并让百官在含元殿台上观看。

广平王李进入东京后，百官中接受过安禄山与安庆绪父子官爵的陈希烈等三百余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悲泣请罪，李按照肃宗的意旨，都释放了他们，不久又把他们押送往西京。己巳（二十五日），崔器命令他们到朝堂向肃宗请罪，如同在西京对待接受伪职的百官那样，然后把他们关进大理寺和京兆的狱中。府县中那些为叛军干过事的小官吏，被抓住后，也关进狱中。

王维是在东京（洛阳）被抓的，诸君一定要留意第二段写“东京官员”“如西京百官之仪”，也就是说，我们敬爱的大诗人王维，也跪在大明宫含元殿外“搏膺顿首请罪”。

大明宫啊，你是一个王朝的骄傲和自豪，是一个王朝的象征和标识，此刻，却成了王维心头永远的痛！

至于被抓之后的王维，《明皇杂录》有这样一段：

安禄山之陷两京，王维、郑虔、张均皆处于贼庭。洎克复，俱囚于杨国忠旧宅。崔相国圆因召于私第令画，各画数壁。当时皆以圆勋贵莫二，望其救解，故运思精深，颇极能事，故皆获宽典，至于贬降，必获善地。

这一段文字提供的信息令人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一，我们题目中的另一个人郑虔终于出场了，但他以王维狱中难友的面目出现。

二，王维画画的绝技如今成了获得宽宥保全自己的救命稻草。文人灵魂的沦丧，莫过于被迫把艺术堕落成救命工具！

第三，被赦免的过程也很尴尬。

王维被赦免靠一首诗和一个人。

那首诗叫《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据说，安禄山占领长安后，在凝碧池大宴群臣。他搜罗了唐玄宗的梨园子弟百余名奏乐助兴。乐工雷海青更是忍不住内心愤慨，在演奏中摔碎乐器，向着西京的方向恸哭失声。安禄山异常恼怒，命令军士将雷海青绑在殿柱上，肢解而死。被囚于菩提寺中的王维挥笔写下了这首诗。

意思是黎民百姓因战火燃烧而万分伤心，当时的百官何时才有机会再朝见大唐天子？如今的宫殿中只有秋天槐树的叶子悄然飘落，我们听到的却是凝碧池旁逆贼欢呼胜利的管弦。

滑稽的是，写安禄山的诗文，成了撇清和安禄山关系的救命工具。

救王维的那个人是他的弟弟王缙。

王缙科举及第后，累任侍御史和兵部员外郎等官。“安史之乱”时任太原少尹，协助李光弼守太原，颇有功绩和谋略，被舆论所推重。后两次出任宰相，外任河南副元帅等军事要职，并以“才微位高”、“无益时事”、不应“无功增秩”等理由自谦，让出高位和兼职。在太原少尹任上，他整肃纪律，从严治军，将恃功自居不受约束的太原旧将王无纵、张奉璋等到以军法处斩，全军将校再不敢玩忽职守。

“安史之乱”平息后，当王维因被安禄山俘虏而受审查时，他诚恳地要求免除自己的官职来为兄长赎罪，使兄王维得到从宽处理。兄弟之间的情谊，颇受世人称赞。

王缙用自己的官职为王维消灾，王维对这件事心怀不安，于是上表朝廷，自述己短，希望朝廷调回王缙，自己从此进入佛门。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王维对自己的深刻反省，看到了王维虽恋君禄而又备受煎熬的心灵。过了一段时间，王缙终于被拜左散骑常侍，回到京都。

靠着弟弟舍去官爵保全自己，怎么看，王维都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