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2015.12.20

地域特色的小说,写的如果是读者熟悉的地方,看着格外有乐趣。故事本身以外,文字与现实的对照更有意思。上次我看了写上海的“繁花”,觉得很好;最近看了写四川的“死水微澜”。这书1936出版,写一百多年前清末的四川。作者李颉人是成都人,语言自然没得挑,可以用四川话整篇朗读。看的时候经常想拍大腿:原来早年间也是一样的呀!

比方说书里写四川乡镇赶场,写得热闹之极:

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时也是声音的流动。声音,完全是人的,虽然家禽家畜,也会发声,但在赶场时,你们却一点听不见,所能到耳的,全是人声!有吆喝着叫卖的,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有吆喝着谈天论事,以及说笑的。至于因了极不紧要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声,只有人声,到处都是!似乎是一片声的水银,无一处不流到。而在正午顶高潮时,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卖,孰是吵骂,你的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没有习惯而骤然置身到这声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会震聋半晌的。

确实是这样!小时候外婆家门口一条街是城边的小市场,每到开市时分,那个聒噪,那个炸裂。各种声音、颜色、气味又乱又满,空气里填得装不下,火扎扎地直灌入耳朵、眼睛里来,活像面前有一百只两米高的大红公鸡围着叫。一个典型的四川人,此时应该如鱼得水,本能地精神一振,抖擞起来,把嗓门吊得更高。因为我们就喜欢热闹;对四川人来说,世间乐事莫过于参与到热闹当中,成为一分子,过后再到另一个热闹场合大大摆一番龙门阵。一个四川人单独待着可能挺文静;拎来四五个放在一处,嗷的一声,个个眼睛发光,能量条瞬间加满。在四川,人来疯是一种礼节。其他地方的人也有爱吵吵的,但挡不住四川人精力特别充沛哇!以我的观察,在赶热闹方面,四川人的好奇心和行动力至少是别地方人的1.5倍。我们是一个在寺庙里打麻将的人群!

这种好奇心和行动力,有时候表现得很单纯。据说成都刚通地铁那会儿,几十万人去“坐地铁耍”,人多得排长龙。所谓坐是纯坐,从东头坐到西头,大家笑眯眯地,回来满足地咂着嘴,“好耍”“还可以”。其他地方的人多半不理解,这有啥意思?我来解释一下:其一,看新鲜;其二,隔壁王二麻子几个都去过了;其三,晚上打牌的时候可以讲给大家听。

赶热闹的冲动驱使之下,四川人普遍保有相当活跃的社交生活。现在有人担忧年轻人沉迷网络缺乏三次元的交流,这个趋势在四川并不明显,因为大部分人每天都会从事麻将这项伟大的群体活动。打完清点战果,又一窝蜂拥出去,让赢家请客,吃火锅、串串、喝夜啤酒。凡这一系列活动,很大一部分乐趣来源于人多,适合哇啦哇啦翻嘴皮子、互相嘲谑、倒八卦。

人多的地方麻烦也多。“死水微澜”里三番四次写到一种流氓行径:清末成都灯会、庙会之类人山人海的场合,街面上的袍哥、流痞、天棒槌瞄到人群里有标致出众的女人,结伙拥过去乱挤揩油。其行为模式和心态,跟现代社会常见的单独作案、隐匿身份的公车色狼不同,是非法暴力社团特有的人来疯,当众炫耀武力与地位的动机不亚于性的因素。另一方面,美人么身边多半是有主的,而且常是“强悍不怕事的保护者”,于是单在这本书里就引发了两次街头冲突。——看到这里没话讲了:至今还是这样!我们家那边每逢什么旅游节、美食节,万头攒动之中,此类事件屡见不鲜,古风犹存。照例是一班泼皮无赖,歪眉斜眼,身穿字母都没印对的盗版名牌,头型抹得油亮;目标是平时可望不可即的漂亮时髦女性,老公/男友/兄弟正走开一步,在路边帮美人排队,买酸辣粉、麻辣烫。蓦地事发,拳头脚尖齐飞,麻辣烫泼了一地,双方各叫人马增援。

所以在四川当一个出挑的美女,是相当跌宕的一回事。一般长到初中就有附近的小混混来扒学校墙头偷看,指名求交往。当年我们班花就遇到这种状况,班主任领着高年级的男生跟对方约架,校门外一顿好打。另一种危险来自校园内。某熟人家的女儿,生得肌肤莹然,如珠如玉,一头漆黑长发,是候选校花的级别。家里也有钱,惯得娇纵刁钻,高中闹恋爱抢男朋友,得罪不少同龄小姑娘。一天体育课,她闲坐双杠上,被几个情敌从后一推跌下来,揪翻在地,打得一脸乌青,眼睛肿了一个月。——不晓得为啥,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种事简直是四川人的幼功,鸡血度爆表,八岁无师自通,八十犹不能辍。同样精力要是用在赚钱上,早跟沿海一样发了。亲戚家有位爷爷,相貌文秀不显老,身材不臃肿,干干净净很顺眼的一个老爷子。他老会唱两段川剧,八十出头去文化宫参加老年票友会,老太太争相跟他搭戏对唱,抢话筒打起来了!互相挠得满脸花。老爷子一看摆不平,只好主动退团。我认识的姿色不凡的四川女性,基本都是一个小范围里的海伦,四周形成一种打擂台的格局。最后让她们安定下来的人选,必是一位“强悍不怕事的保护者”,不然哪里压得住?一个阿姨年轻时长得像潘虹,孩子多大了还有小伙子痴缠不休。阿姨严正告知:“你不要乱来,我老公脾气不好,他是有枪的。”她老公是大国企的保卫科长,国企办社会那年代里确实配了枪。

因此“死水微澜”里美貌能干的女主角,天回镇的盖面菜,先嫁给老实巴交的酒坊掌柜,不甚中意,遂与地方袍哥头领有了私情,倾心相爱。忽然天降官非,情人逃在江湖,老公抓进衙门,这时一个土财主冒出来,表示你那相好跟我有仇,这次的祸事都是我拨弄的;我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你!我想你想了好多年!说时迟那时快,读者但觉眼前一花,女主角兴高采烈嫁给了新来者,条件是让他把原来的老公捞出来。

这样的情节,是不是让人觉得转折太过剧烈、太狗血突兀了?良家妇女那么容易和黑社会头目凑作一堆?已婚生子的妇人比姑娘还抢手?追求者们个个日嫖夜赌,都不是什么纯情少男,居然同时又如此认真、如此情圣,拼了身家性命不顾?——然而在四川人看来,这样的发展再自然再正常不过了,四川的社会生态就是这样的。

也许精力都投在麻将、火锅和恋爱风云里面了,四川人普遍对不切身又不好耍的事情没有兴趣。小说里写庚子事变,惊天动地的事体,在成都上层家庭里引起的反应是这样:

“说出来,骇死你们!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
姑太太便已大笑起来,把纸牌向桌上一扑道:“才笑人哩!我默到天气太热,麻脚瘟又发了哩!又是北京城的事!听厌了,听厌了,也值得这样张张巴巴的!大嫂,刘姨太太,还是来打我们的牌!”
姑太太的话真对!北京城离我们多远啦!况且天天都在听的事。于是众人把尖起的耳朵,都放了下来。
郝达三道:“我还没有说完,……皇太后同皇帝都向陕西逃跑了!”
姑太太还是一个哈哈道:“更奇了,这与我们啥子相干呢?”

作者在此总结一句,作为点题:

当义和团、红灯教、董福祥,攻打使馆的消息,潮到成都来时,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虽然也如清风拂过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涟漪,但是官场里首先不惊惶,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而消息传布,又不很快;所以各处人心依然是微澜以下的死水,没有一点动象。

现在基本上也是这样。有趣的是,长期以来却有一小撮四川人在政治上非常积极。带鱼就是四川人,反贼圈里不少被抓被关的前辈也是四川人,川大甚至被称为“煽颠职业技术学校”。然而无论是哪个阵营什么立场,他们在川外的名气比川内大得多,大部分四川人根本不知道这部分人的存在。就像水面上的油花,怎么呐喊怎么折腾对下面都毫无影响。

如果说麻木是专制下的顺民常态,我觉得各地还是有些区别的。曾看过有人讲山东民风,说某地有小干部进京开会,跟面瘫同框合影——那种几十上百人的会议集体照。他家里人喜不自胜,把这张照片放大了挂在门上,全县的人都跑来看,“观者如山色沮丧“。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在四川。四川民间没有华北人民全心涌抱党的积极性,也没那么想当官、爱当官。但跟沿海地方相比,觉悟又差得远了。我认识的从上海到广东这一溜下来的旁友,很多也貌似政治冷感,但人家对自身的利益着紧呀!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露出祖传三代细软跑大法和抱团大法的底色。沿海人民最拎得清的就在这点对你国根深蒂固的提防,四川人大多见不及此。虽然过去几十年各种运动和大饥荒,四川死的人并不少,但大家还是流连于眼前五颜六色、五味杂陈的生活琐细里,没有危机感,对未来满是乐观的假设。这种健忘是可悲的。虽然不怎么相信庙堂上的说辞,但也没有搞清楚真实状况的兴趣,宁愿花两个钟头复盘牌局,琢磨昨天那张七条到底该不该打。真以为麻将可以永远打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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