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离任大安军

当洋槐的花香浓烈如酒,柑橘橙柚的花蕾鼓胀欲裂时,大安军一向晴朗的暮春天气忽然变了。大块乌云从西北天空飘移过来,笼罩在大安军头上。风起处,尘沙飞扬,树木乱晃,风里带着醇酒般醉人的气息。一阵迅疾的雨点扫过人家屋顶,发出哗哗的响声。砸落街道,湿了路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热的尘土气息。

雨不久就停了,乌云移向东方。天空放晴,一碧如洗。

阵雨天气没能影响安丙莅任的行程。大安军衙门外,几辆大车装满了行李,用粗壮的绳索牢牢地拴了,静静地停在街道上。车夫持鞭肃立在大车前,等待出发。只有牲口有些不安分,拿蹄子刨着地面,打着响鼻。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洋槐花香和青草反刍混合的味儿。

安家家丁和仆人分列车旁,一脸肃穆。张素芳坐在马车里,一再揭帘朝衙门里张望。

安丙在杨震仲、史次秦和一众旧时同僚的恭送下走出衙门,上了安西岳替他牵着的高头大马,朝杨震仲拱了拱手,望了望衙门那高耸的重檐,虽感觉内心有一万个不舍,依旧绝然地双腿一夹马腹,喝了声“出发”,便听马嘶声起,车辘声响,一行人向城外走去。

一向热闹的大街上出奇地静,仿佛街坊邻居们一下子都消失了似的,商店关门,摊点匿迹。安丙心中疑惑,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使是去年岁末大雪堵路,也没出现过这种全城人销声匿迹的景象啊。

安丙带着疑惑,驱使车马出城。刚出城门,车马便突然停了下来。

张素芳见马车停了,揭帘问傍车而立的安丙发生了什么事。安丙骑着高头大马,早望见城门外广场上黑压压一群百姓,拦住了去路,眼巴巴朝安丙一行张望,一见到安丙车马,竟潮水般涌了过来!

安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敢情城内的百姓全都到城外来了!他不明白百姓为什么拦住他的去路,为什么见了他的车马便汹涌而来。他自忖在大安军任上这几个月,兢兢业业,颇多惠民政策,没干过坑害百姓的事情,百姓们当不至于在他离任时,给他难堪。

正当安丙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素芳时,那些潮水般涌过来的百姓,早已距离车马不足十步!安丙急了,说了声“你自己看吧”,便提缰赶了上去,想要拦住百姓。没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百姓见安丙来到车马队前,竟然陡地停下,齐刷刷跪了下去!只听一人高呼:安大人,您不能丢下大安军百姓不管啊!您不能走啊!然后千百人跟着高呼,其声如雷,震动山岳。

原来,这群百姓不是来给安丙难堪的。百姓从来就没有给高升的官员难堪的胆量,他们甚至都不忍心给下台官员难堪。他们是来挽留安丙的,百姓的淳朴就表现这里,官员在任上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政绩,他们都铭刻于心,要以他们的方式表达出来!

安丙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慌忙滚下鞍来,扶起带头高呼那人,抱拳四揖,高声对众人说:乡亲们,谢谢!谢谢大家了!感谢大家对安丙这半年做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的肯定!感谢你们的盛情相送!安丙离任,并不是想要抛弃大家,而是朝廷另有任用,不得不去——

张素芳虽然在马车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听见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不由五味杂陈。安丙无疑是个忠于国家,忠于朝廷,忠于自己良心,受到百姓爱戴的难得的好官。这种官员,不论哪朝哪代,也都不多见。看来,自己甘冒大不韪爱上他,委身于他,真是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自己虽然因父母被徐景望软禁不得不听从那个魔鬼的驱使,对安丙进行监视,但爱和良心绝不允许她做伤害他的事情,绝不能!即使自己为了他而死,甚至父母也因为他的原因被徐景望害死,自己也绝无怨言,绝无怨言……

张素芳身在马车里,心如环山路,哀转了千百回,不期然地掉下了滚烫的眼泪。她拿手绢擦了擦脸颊,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人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车轮再次发出了辘辘的声音,张群芳没有注意安丙和百姓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她感觉得到,百姓们正分列车马两旁,目送着车马远去。他们的眼里,和自己的眼里一样,都含着泪水。

安丙一行迤逦北往,次日傍黑才抵达河池县。

河池县为汉代所设,属武都郡。据记载,河池又名仇池。因境内有山名仇维山,山上有池,像倒扣的水壶,山因此又叫仇池山。河池县便以山为名。山在成凤两州州界,距离县城较远,县城所处之地,人谓之河池川,所以取其为名。宋时,河池县隶属兴元府凤州。宋金交战以来,吴玠、吴璘兄弟苦心经营河池,将其打造成进可攻,退可守的重要桥头堡。吴曦将大帅府也设在河池,足见其战略地位。

薄暮中,安丙隐约见城外立着两个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两人见了安丙车马,便挥手高喊着什么朝他们跑来。安丙听力敏锐,知是安焕和安中岳。安丙不明白二人怎么同时到了河池,待二人跑近,想要询问,却顾忌张素芳在,不敢冒失。安焕倒是主动解了他的疑惑,说是在公干的时候,遇到了从老家返回的安中岳,便把他带在身边。前几日在兴州公干,拜见了吴大帅,听吴大帅说已升迁安丙为随军转运使,即将入驻河池,便先到河池帮忙打前站来了。两人已经租下一座大宅子,且雇人收拾干净,一行人只管去住,可省去许多麻烦。

安丙听得这话,大喜过望。一来这两日鞍马劳顿,眼见天黑,正不知该如何安顿一家大小,这突然冒出个落脚点,可以直接入住,好比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二来安焕脑子开窍,遇事懂得灵活处置,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可谓滴水不漏。安焕能够如此,日后委以重任,当不至于让自己失望。

安丙当晚住进安焕租来的宅子,次日便前去谒见吴曦。

安丙借口需要护送,把安焕和安中岳带在身边,以便路上仔细询问二人同时出现在河池的原因。安焕说:愚弟为了在兴州活动方便,找到了中岳,叫他帮忙熟悉人情环境。几天前,我们听说你将升迁到河池任随军转运使,便提前赶到这里,帮忙打前站。情况就这么简单。安丙问安中岳有什么发现,安中岳回答说:奴才无能,未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奴才只知道吴曦的门客姚淮源去了北边,到现在人没回来,也没有消息回来。

安丙点点头,又问安焕:听程梦锡先生说,你和兴州合江赡军仓监仓杨巨源很谈得来?

对!杨子渊为人正直耿介,满腔忠义,又文武全能,是值得咱们日后倚重的人才。安焕说。

虽然如此,也要时刻记着,不能把咱们的秘密轻易示人。要知道稍一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放心吧,这点厉害愚弟还是晓得的!

那个李好义怎么样了?安丙又问。

杨子渊已经在想法联系。安焕说,李将军现正在七方关,联系多有不便。杨子渊的意思,是委托李坤辰联络李将军的妹夫杨君玉,再由杨君玉给牵线搭桥。这得有个过程。

安丙赞同说:不急,慢慢来。咱们有的是时间。

三人一路说话,不久便到了吴曦设在河池的帅府。

吴曦的帅府没有设在河池县衙,而是租用当地一个富人家的宅院。宅院规模不大,看上去和安丙租住的宅子没啥两样。规模虽然不大,却颇有山间别院的幽雅素净。院内植梅种竹,堆假山,架小桥,流水淙淙,曲径蜿蜒,地方真心不错。别看吴曦武夫出身,审美情趣倒是雅致。

只可惜这是帅府,再幽雅再精致的宅院,也难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腾腾的杀伐之气。

吴曦在客堂改作的帅殿接见了安丙。

吴曦对安丙的莅任速度颇为满意。这是勤政的官员应该有的表现,如果每一个大宋官员都能像安丙一样勤政、爱民,他吴曦也不用另起炉灶图什么伟业了。大宋朝的这棵大树虽然从根上早已腐朽,但并不妨碍枝桠上偶尔长出几片像安丙一样的绿叶来。吴曦暗自解嘲。

吴曦先跟安丙谈朝廷的最新任命,言辞间不无居功之意。安丙谢了朝廷重用,更不忘谢吴曦的提携之恩。吴曦对安丙提出了诸如“好好干,朝廷不会亏待你;本帅和老吴家更不会亏待你”之类的期望之语,话题然后转到钱粮筹措,后勤补给,道路疏通等转运工作上来。

公事谈完,吴曦意犹未尽,对安丙说:子文兄,有件私事,本帅要麻烦一下你。过两天宣相程松程大人要来河池,本帅事务繁杂,抽不出空来,子文兄务必好好替本帅代为接待!子文兄曾在大安军接待过程大人,有这方面的经验。

安丙苦笑说:大帅,卑职认为,程大人到河池来,一定想与大帅商谈北伐大计,涉及的恐怕都是战略层面的大事,下官代为接待,不太妥帖吧?

吴曦冷笑说:有什么不妥帖的?北伐大计是要商讨,可不是与他,他还不配!

这个——

难道不是吗?吴曦反问道,程松是什么人,子文兄难道还不清楚?他可是在你那里停留了两天!我听说那两天,他可没少折腾你,又是要美女,又是要美酒,临别还要你送他几只兴州土鸡。这种混吃等死的家伙,能与本帅谈得了什么战略大计?

大帅的意思是?

你就投其所好,美女美酒把他供着,只要不让他面见本帅就行。吴曦说。

大帅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见他?安丙好奇地问。

很简单!吴曦毫不掩饰地说,第一,本帅不屑于见那种全靠钻营往上爬的屁本事没有的人。是,本帅这个兴州府知府、御前驻扎诸军都统制甚至宣抚副使的职位,也是靠钻营才弄来的,可本帅和你安大人一样,严于治军,勤政爱民,在任上兢兢业业,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老百姓!他程某人能跟本帅比吗?他钻营弄来的职位是为了更好地享受,本帅呢?是为了不浪费这身本事!

安丙不能不服。吴曦说得没错,官位都是钻营来的,吴曦确实在西北干出了成效,而程松在成都,非但没有政声,反而留下了恶名。

第二,吴曦接着说,姓程的曾是本帅出使金国时的傔从,又是经本帅引见才结识了韩丞相。以前都是他对本帅毕恭毕敬,现在却成了本帅的上司!子文兄你说,本帅去见他,他要是责令本帅庭参,本帅这张脸到时往哪里搁?

吴曦所谓“庭参”,乃是下级官吏依照官场礼制谒见长官。这本是一种官场礼节,没啥大不了。但到了吴曦这里,要他按照官场礼制去跪拜程松,他实在受不了。高傲的头颅绝不向平庸与恶俗低下,这是从小就倔强偏执的吴曦的人生格言。

既然吴曦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安丙当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两天之后,程松果然来到河池,住进了大帅府。吴曦则早搬到了军营里去,他实在看不惯程松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程松此行不再是轻车简从,而是声威雄壮,仅负责安保的东西军卫兵就足有一千八百人。程松本人也官气十足,一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姿态,要酒要女人,游山玩水,自不在话下,搞得安丙疲累不堪。宋金大战在即,西北局势波诡云谲,堂堂四川宣抚使不用心于军政,却纵情于声色,这不是开玩笑吗?

游玩了两天,糟蹋了好几个歌舞伎,程松总算想起此次河池之行的本意来,因此执意要见吴曦。这让安丙十分为难。北伐乃军国大事,吴曦虽然说让他全权代理,可这种涉及到国家战略,西北安危的事,他能代表得了吴曦吗?显然不能!

没办法,在程松的催促下,安丙只好以汇报接待情况和请示下一步工作为由,要求面见吴曦。吴曦在军营里耐着性子听安丙汇报接待工作,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当安丙说到程松此行带来了东西军一千八百人做卫兵时,他的精神一下子便振作起来了,惊呼问:你说什么?他带了一千八百卫兵来?待安丙点头确认后,吴曦便冷笑了笑说:本帅知道了!

安丙见吴曦的笑容颇为诡异,心里忐忑难安,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真实来意:大帅,程大人催促得紧,要与大帅面商北伐事宜。下官自知位卑,且生性驽钝,别的事情能接受大帅委托,唯独这样的军国大事不能。所以,这事是不是还是请大帅亲自与程大人谈去?

吴曦闭上眼睛,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闭目沉思,好半天才对安丙说:子文兄,你回去跟程某人说,本帅忙于训练士卒,每天早出晚归,辛苦操劳,没有空与他商谈这个。再说了,皇上诏书未至,北伐不过空穴来风,何从谈起?谈它何益?

安丙听吴曦这样说,感到十分为难:大帅,要是程大人坚持要见您呢?下官该如何应付?

他不会坚持的!吴曦神秘地一笑。

吴曦神秘的微笑让安丙心生寒意,突然觉得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似的,赶紧告辞返回大帅官邸,如实回报程松。

程松见吴曦不愿见他,心中颇为不爽。安丙见机会难得,拿话挑他说:程大人,吴大帅明明不忙,干嘛却说忙得连见您的时间都没有呢?您想过没有?

程松恨恨地说:安大人,你不也说吴大帅从小就有不臣之语吗?那个人一定是怕本官责其庭参,抹不开面子才不肯前来的!

安丙见程松心中有火,又扇风说:只为怕要庭参,就不来见上级?程大人,下官还是上次那句话,吴大帅这个人,自小就有不臣之语,大人应早作提防。不然,韩丞相的北伐大计,恐怕——

程松似乎知道安丙要说什么,赶紧抬手阻止,不悦地说:安大人,本官也还是那句话,作为下属,你当谨守本分,这种话,再不要在本官面前提起!

是!是是!安丙见程松忌讳自己说这种话,赶紧打住,红了脸,肃立一旁。

场上气氛有些尴尬,突然有卫兵来报,说吴大帅派人持兵符来,调走了大部分卫兵,目前留下保卫的士兵,已不足百人。程松大惑不解地问:卫兵都是本官从兴元带来的,他吴曦凭什么能够调动?

卫兵说:将领们大多是吴氏旧部,要想调动他们,还不就吴大帅一句话的事情?

程松听得眉头大皱,心想这吴疤子不会真如安丙所说,想破坏韩丞相的北伐大计吧?坏了北伐事小,要害了本官的性命那可怎么办?不行,本官可不能再留在这是非之地了。于是对安丙说:看来,本官留此亦无什么益处,不如趁早打道回兴元府去!

安丙听程松打了退堂鼓,不打算跟吴曦玩了,这才明白吴曦那神秘的一笑背后的深意,原来竟是这个!撤了人家的卫兵,人家还能坚持得下去吗?

程松要回兴元府,随从仅剩几十人,如果吴曦想对他不利,他可就得交代在半道上了。安丙虽然不耻于程松的为官之道和为人之道,却不得不替他打算,有这样一个宣抚使在,多少还能对吴曦形成掣肘,如果程松没了,整个西北可就都是他吴曦的了。安丙因此叫来安焕,吩咐他和安中岳暗中保护。不得不派自己的亲弟弟去保护这样一个庸官,安丙都快恨死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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