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小说)

(1)

放下饭碗,跟母亲打过招呼,便消失在夜色里。一米二高的小人,像个夜精灵,左拐右拐地走二里村路,从我家的村西奔到村的最东头,小童的家就在这儿。一天井的棉柴,玉米秸,杂草堆满空闲,都是做饭用的柴草,农家大多这样存放。这是初冬的季节。

到小童家,已是掌灯时分。我与小童相熟,但我并不找小童玩。小童娘在土炕上放一灯桌,点亮蜂腰煤油灯,从外面端来一簸萝棉花桃,这是今晚的作业。

我本是讨厌剥棉花桃的,嫩嫩的小手,被桃尖拉得横一道,竖一道的轻伤。更讨厌死桃散发出的味道,我只是忍了闻,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山羊猴子,却视棉花桃为美味,比小孩口中的甜点还要香甜。我忍着手疼味苦,帮小童娘剥棉花桃,为的是听一段笑话,那时我们把大人讲的故事称为笑话。

小童娘会讲,但她要报酬,那就是我的劳动。小童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青童,另一个叫紫童。小童与我都六岁,他不做活,也不听娘讲笑话,只是炕上地下地蹦来蹦去,一个人玩的也欢腾。

因为做活,小童娘用纳鞋底的大针,把灯芯向上挑一挑,再把灯芯上的灯灰拨去,灯火如蛇信,舌尖上一缕黑烟扶摇直上,随着细微的风跳动摇摆,室内也跟着明亮几分。

我也学了大人样,盘腿打坐,捡桃甲自开的棉花桃,把白色的棉絮揪出来,摘去上面的杂草,暖融融的棉絮握在手里非常的舒服。小童娘看我做的认真,用她那细微的声音,把我从昏暗的煤油灯韵里,带入一个又一个神秘恐怖奇怪的地方---

在一个远离村庄的山里,住着一只大黑猩猩。那天夜黑风高,月亮藏在云彩后面不敢出来,夜猫也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躲避,看门的老黄狗在草里窝着,眯了眼一动不动。这只可恶的大黑猩猩,就是趁着这样的一个夜色,偷偷溜进村里,挨家挨户地跳过院墙,把窗户纸悄悄捅破,用一只黑色的眼睛窥视着屋里的人。屋里人多,它便无声无息地跳出院子,再去下一家打探。

它闪动鬼一样的身影来到七嫂家,凶恶的眼神穿过窗纸,看到七嫂坐在炕头上,借了煤油灯光,正在专心纳鞋底。她的男人给地主做长工,少有回家,孩子们正巧也去了姥姥家没回来,大黑猩猩看到七嫂孤单的一人,高兴地手舞足蹈,差一点唱起黑猩猩的歌。

即将临头的灾难,七嫂浑然不知。突然一声巨响,门就被黑猩猩撞开了,煤油灯也被扑进来的风熄灭,屋内一片黑暗。七嫂还未在惊魂中醒来,感觉胳膊被无形的手抓的生疼,接着人也被提了起来,出的房门,借了夜光,七嫂明白着了黑猩猩的道。

七嫂在惊慌中喊救命,风声太大,狗都听不到喊叫声,别说邻居了。七嫂做了最大地无效挣扎,还是被大黑猩猩,夹在胳膊下翻过墙头,在夜幕里向深山中飞去。

七嫂已经没有了抗争的力气,混沌中也不知道黑猩猩带着她穿过了多少树林,趟了几条河,越过了几道山岗,终于进了一个山洞,才把她扔到地上。从此,七嫂做了黑猩猩的媳妇。

山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也不知过去了几年,七嫂被黑猩猩封在山洞内,为黑猩猩生了两个猩崽。时间久了,大黑猩猩不再防范七嫂逃跑,用来堵洞口的大石头也被它滚下山沟。

有一天,大黑猩猩出门采野果回来,看到洞内只有两个小猩猩在戏耍,没有了它抢来的媳妇。它急了,左右两手各抓一条小猩猩腿,倒提了两个幼崽,向村庄七嫂逃跑的方向撵去。

追到河边,眼看七嫂在对岸向村里跑,大黑猩猩绝望地嗷嗷乱叫,把两个倒提的猩崽,抓着两腿用力一撕,全都给劈成两半。可怜的小猩猩,被大猩猩扔到河里喂了鱼。大黑猩猩攀爬到涯顶,悲嚎着跳涯结束了自己。

这是我在上学以前,听到关于人与动物的恩怨故事。其实,我做不了多少活,只不过找了做活的借口听小童娘讲故事,而小童娘,也是借了孩子们的童趣,打发枯燥的时光。

我要回家了,小童娘问我怕不怕,若怕,她可以送我回家。我说不怕,从昏暗的煤油灯光里,闯进更黑暗的夜里。在星光下,在偶尔传来的狗地叫声里,带着满脑子的大猩猩,小猩猩,还有七嫂的惊恐,我以大猩猩地速度,向家的方向飞奔。

(2)

每个夜晚,我都到小童家,在煤油灯下听小童娘讲故事。讲牛郎织女;讲新媳妇偷吃鸡蛋,被鸡蛋黄噎死,碰到盗墓贼获救。等她讲完新媳妇的故事,我忽然想起,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为我讲故事的女人。

我手拿花桃,望着她被太阳晒黑,在灯下又反射着红光的脸,认真地问,我应该怎样喊您?小童娘望着我微微一笑,沉思一会,说,你喊我梅姨吧。

梅姨有讲不完的故事,在她手中仿佛打开的不是花桃,而是故事盒子。

我与小童认识,是因为我们村有个顾漏子,小老头弯腰驼背,推一个木轮小车,车上放了工具,走街串巷地喊:

“锯盆锯碗锯大缸,锯壶锯碟不漏汤”。

顾漏子独身无后,靠手艺吃饭,给人做活按打在破盆破碗上的钯锯子收钱,一个钯锯子五分钱,这账也算的容易。我们几个小朋友都爱看热闹,常常跟了顾漏子东颠西跑,我与小童也就自然相熟了。后来顾漏子死了,死的不只是顾漏子,在我们这,随着顾漏子的死,消失了一个古老的行业。

后来我知道梅姨不姓梅,在她名字里也没有梅这个字或是音。她让我称呼她梅姨,可能在她心里开着一朵永不凋谢的梅花吧。梅姨讲黄鼠狼偷鸡,也讲黄鼠狼就是黄大仙,黄大仙最厉害的法术是星斗大挪移。

梅姨说我们村有个叫发财的,冬闲时在洼里打兔子。家里穷,过年时买不起猪肉,年三十晚上就用自己打来的兔子肉做馅包饺子,可等到年初一起五更,把饺子从锅里捞出来,吃着吃着发现家里的饺子,还有羊肉馅的,这就奇怪了,明明自己家包的全是兔子肉做馅,咋就有了羊肉馅?一家人迷惑不解。

等过完年一打听,本村曹家也是穷的买不起猪肉,为了省钱就买了羊肉做饺子馅,难解的是年初一,吃出了兔子肉馅的饺子。本来两家相隔甚远,饺子却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一部分,这事都认定是黄大仙干的。

在我们这儿再也想不出比黄大仙更爱干这样差事的主。因为长(蛇)仙还在洞中修行,刺猬仙又没这能耐,狐仙擅长媚惑男人,老鼠精只懂向窝里拖东西,断来断去也只有黄大仙与世人开这样地玩笑。

这个故事有意思,不在它的神秘性。关键是以本村实名实姓为背景,说的跟真事一样。若不信,你可问去,他们的家就在这儿,都是邻居。

黄大仙不但会星斗大挪移,也会无声无息地偷你的饺子。怎么又是饺子,因为那时百姓家别没有好吃的东西,就这饺子,在年初一早上,很多人家也是吃的困难重重,有钱人家白菜猪肉馅,其它馅类都是次等的,你像萝卜素馅更是末等的饺子,油也不会放多,只是吃着面皮有味,那馅味确实不咋样。再穷一点的人家,年初一的饺子,家人们分了吃,大人象征性地尝尝,年也就过去了。

说是黄大仙偷饺子,是发生在老李家的事。也是年初一起五更,明明下了两大盖天子饺子,从锅里向外只捞出一盖天子饺子的数量,就这样一家人守着锅,还是被黄大仙给秘密偷走了。这是不幸的人家,还有幸运的人家,结局就不一样了。也是在这个节骨点,下锅的饺子不多,而出锅时饺子却是翻倍地长。这时家里人不能吭声,若有人一说话,锅内的饺子便会没有了。

看来黄大仙的确是神通广大,前几天我去香港,也去了黄大仙庙,信徒们烧香拜仙络绎不绝。

(3)   

那时夜行的人少,但凡有了夜行,不带回一个关于魔鬼的故事,似乎这夜路走废了。梅姨讲起赵大爷,同样有说不完的奇闻。

赵大爷,善使牲口的老把式  ,他是村里见过半截魔位数不多的人。那年秋夜,赵大爷从马厩拉出枣红马,把它套好,这是一匹强壮的辕马,在它前边是一匹白色的老马,给辅助拉套。赵大爷甩了鞭子,借着月色上路。

他去北洼给生产队拉高粱头。那时的人们没有钟表计时,只是听了公鸡地叫声就出发了。可能是起冒了五更,都走到荒无人烟的半路,月亮才刚刚西斜。赵大爷看看夜天,蒙了头放马前行。老马识途,知道自己该上哪儿走。

赵大爷躺在马车上晃来晃去,忽觉一切平稳,才知道前行的马停顿下来。赵大爷从盖被内仰起头,借着月色向前看分明,只见前方一道黑幕挡了去路,月光清亮如水,黑幕如墙横前。

赵大爷是老走夜路的人,遇的多了,并不惊恐,他知道前面有晦气。这黑幕叫挡,是保护他的,一会挡没了,马自动前行。

赵大爷把遇到挡的事回来讲给人们听,梅姨再转述给我们,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赵大爷,还遇到过半截魔,身高一米内,浑身长毛,眼放绿光,腿极短也就一扎长,在夜里行走飞快,跟着他的马车,车前车后地跑来跑去,赵大爷坐车上也不理它,点了烟,摇摇手中的马鞭,咳嗽一声,算是警告了半截魔,它也不伤人,只是图个与人逗乐子。

在我们听来,却不是这样地好玩,毕竟是魔,真遇到了必定唬掉魂魄,这些年也不知走过多少夜路,终究没遇到过挡或是半截魔,细想来似乎又是遗憾,这夜路算是走瞎了。

(4)

故事讲了几天,棉花桃地活已完成。接下来的活是撕棉花,还是晚饭后,闲时做的事情。

我们依旧围坐在土炕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放一簸萝棉花,暖暖的,如雪白。我们用手拿一朵棉花,把棉丝与棉籽剥离开来。棉籽留一部分,用作来年的传宗接代,多余的棉籽则是榨油食用。去了籽的棉花,叫做皮棉。妇女们用来抽丝纺线,可缝衣,可织布,也可做棉衣棉被。

一切工作就绪,梅姨也不说讲故事,等把我们的胃口吊足了,在我与青童紫童地央求下,梅姨才肯用她那惯有的轻轻缓缓地声音,向我们娓娓道来她所知道的故事。

梅姨从没有给我们说起过关于天堂的事,只给我们讲阴曹地府,什么阎王爷,什么牛头马面鬼无常。说到鬼无常时,特别叮嘱我们,在夜里,如果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要乱答应,有可能是鬼无常领了阎王爷的令,来人间勾魂魄,把魂魄勾走,人也就死了。

那年的那晚,贾老四夜里出来解手,不知被谁喊他名字,应了声,回头看看并无人影,知道坏了,是鬼无常索他命来了。小鬼回到地府汇报了阎王爷,阎王爷在他的生死簿上记下了贾老四的名字,没过几天,贾老四就上吊死了。等人发现时,舌头耷拉到脖子下,甚是恐怖。死后变成吊死鬼在夜里出来吓人,一般人看不到,还是赶马车的人在拉脚的路上遇到的。

你们知道后村的疯小孩吧?梅姨问。

我们三人都说知道,疯小孩也常上我们庄里捡垃圾吃。在我印象中,他不是走来,也不是跑来,是翻着跟斗来的。疯小孩要比我们大几岁,十三四的样子,我们远远地看了他,脏兮兮的破衣服,喜鹊窝倒扣在头上,牛眼嵌在小脸上,一对犬牙,常做张口咬人状。

梅姨又问,你们知道他是咋疯的吗?

我们三个摇头不知。梅姨说,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疯小孩独自出来玩耍,当他走到大队仓库那地方,看到有一个长发的人,站在仓库的屋山上,面朝墙壁一动不动。他以为是村里的熟人,就走上前去拽着她的肩膀,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人一回头,疯小孩吓傻了,原来是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只有一张血红大嘴的光面人。

疯小孩惊吓中回头就跑,也失了回家的方向。不知怎地就跑到村外的坟地里,围着一个老坟不停地转着圈地跑。等黎明十分,家里大人找到他时,他把坟头跑得锃亮,也跑不出那坟地。他爹一看坏事了,知道孩子着了魔道,赶紧把他抱回去,请了神妈妈,神妈妈过来一看摇摇头说,孩子没救了,他的魂被掠走,只剩下魄在体内。

走夜路围着坟头转圈,这是一个大众化的故事,并且也是都有名有姓的当事者,有人围着老坟步行转圈,有人骑着自行车围着坟头转圈,还有担了担子的,推了车子的,遇到了,几乎都是跑到天亮,才出得坟地。

疯小孩是被光面鬼吓疯的。

梅姨还给我们讲了一个谋财害鬼的蠢材。这故事年头有点旧,故事主人公是邻村麻五的老爷爷,当时人称麻爷干的荒唐事。那时麻爷在镇上开客栈,大约是八月份的日子,麻爷看看天上月牙儿,觉得夜深了,准备上门打烊。

恰在这时听到毛驴蹄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哒哒哒,寂静的夜里响声格外清脆。麻爷沿街道向路口张望,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有人骑着毛驴向这边赶路。麻爷心想这么晚了,怎么不早找个店住下,就在门口等一会。可不,就一瞬间的功夫,来人从毛驴上下来,把驴缰绳递给麻爷,简单地说一句,要一间上等房。

这时麻爷才注意,来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妇女,皂巾皂袍,面孔冷冷。看上去,来人的气质似乎与常人不同,麻爷也说不上那里不对付,只觉得怪怪的。

麻爷安顿好毛驴。这毛驴也出奇,白耳朵,白蹄子,白尾巴,白嘴唇。经多见广的麻爷,也未曾见过这等畜生。把驴拴好,冲着驴腚骂一句死鬼,回到大堂把老太招呼到楼上。

安顿好客人,麻爷躺下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楼上的客人不寻常。麻爷蹑手蹑脚又上到二楼,躬身歪脖,把脸贴了老太住的房间门缝,贼贼地向房间里踅摸,见老太盘膝打坐闭目养神,并不可疑。麻爷刚想退回去,却见老太起身,从行囊内拿出一青色包袱放在桌上。

打开包袱,纸人,纸马,纸工具,一应俱全。只见老太拿一纸碗,空中取水,点点滴滴洒在纸具上。那纸人纸马得了水,鲜活了起来,就一会的功夫,人马已经在桌上完成了耕地种田,春播秋收,且磨面烙饼,老太取而食之。最后老太吹气纸具,又都恢复原样。老太收好,上床就寝。

麻爷先惊异,后贪婪。暗自寻思这等宝贝,如是占为己有,岂不妙哉。人一眼红,便利令智昏,便丧心病狂。估计老太睡熟了,麻爷手持大斧子,轻轻推开老太的房门,照着老太就是一斧子。见老太人头落地,抬脚踢到床下,转身拿了老太的行囊下得楼去。麻爷宝贝到手,一把火烧掉客栈,毁灭现场罪证 。

躲在黑暗中的麻爷,抱着抢来的行囊见火势凶猛,不由暗暗窃喜,转身想回老家去。一抬头,猛然间,老太骑着白耳毛驴,横在他面前。老太也不搭话,一抬手,麻爷怀中的行囊自动飞回老太手中。老太也不看麻爷,骑着她的毛驴,也没了来时哒哒的声音,消失在被大火烧红的夜色里。

有人说那老太是鬼,也有人说老太是仙家,还有说是道家。至于确切的答案并没有,唯一确切的是,麻爷一看宝贝没了,客栈烧了,连惊带吓麻爷疯了。

麻爷被家人找到时,在外疯了时日已久。家人把他带回老家,说来奇怪,一次次地放火自家的房舍,若不发现及时,老家也被他烧个精光。家里人没办法,在脚上给他拴了个铁链子,晚上拴在屋里,白天把他拴在大门口的拴马桩上,每当与来往的行人照面,呲着牙嘿嘿傻笑。

麻爷不但傻笑,还时常嗯啊嗯啊地学驴叫,那叫声传的老远老远,听到的人根本不能怀疑那不是驴叫地声音。

梅姨说麻爷那驴叫地声音,在我们村都能隐约听得到。可惜麻爷死后多年了,他的曾孙都比我大许多,麻爷若是活着就好了,我也能听听麻爷如驴叫地声音,我想。

梅姨说,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做坏事的人必得报应。你看麻爷,本来好好的日子,兜里有俩钱,腰也粗了,人五人六的被称为麻爷。麻爷就麻爷吧,还贪心太重。宝贝没谋到手,烧了自家客栈,两手空空疯了回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原先也算体面的主,算来算去显了人模驴样的原形。被后人说古,成了笑话。

(5)

冬闲时,家庭主妇有做不完的夜活。经过几个夜晚,我们把棉花用手撕成禳子,梅姨每人给了我们一只筷子,教我们搓布几。手拿一小块禳子,摊开约一扎长,十公分宽,把筷子放禳子上,一手执筷子头,一手把筷子禳子一起搓动,禳子缠绕筷子比手指粗,抽去筷子,拿在手里白白软软的,如是可爱的猫尾巴。做成的布几,以备梅姨纺线使用。

那时的梅姨,在我们眼里就是一个有学问的老师。她不但笑话讲的好,那无形的禳子,在她手上捏捏,摁摁,撕撕,拽拽,哎,立刻出现一个白毛小动物。这手艺跟陈庄集上,塑面人儿的一样一样的。那是一双怎样奇妙的手!我们如是炮制,在手里团来团去,还是一团不像啥的棉花。

你不知道,当时我是怎样的羡慕梅姨那双通灵的手。更妙的是梅姨会剪纸。若有空闲,我与青童、紫童、小童,便央求梅姨给剪一个。有喜小人的,有喜狮子的,有喜老牛的,只要我们点出名堂,梅姨手中的剪子,三拐两拐,灵巧的如同魔法师,在她手上就有了栩栩如生的人物。遗憾的是,那时我们没有大红纸,仅有的红纸被梅姨剪成窗花,过年时贴在插肩窗户上。

我们手中拿着的纸艺,是青童正反两面写满字的本子纸剪成的。这对我们来说,拿在手中,已经非常有幸福感了。我们四个小孩,炕上的地下的,手拿小兔的说可爱,手举老虎的比厉害。不大的房子内温暖的灯火,在墙上折射着我们欢快的身影。

至今觉得可笑的是我这手,笨的不成样子,梅姨那么多手艺,我只学会剪一个双喜字。更可气的是被我剪成的字,歪歪扭扭,毛边毛刺,简直是小学一年级的末等生。梅姨看着我们耍得欢,搓着布几哼唱起儿歌---

        小萝卜儿

        生在土儿

        七月婴儿

        八月童儿

        九月壮儿

        十月胖儿

        大长身儿

        大甜心儿

        大红脸儿

        大绿辫儿

        小萝卜儿

        长得快儿

        回我家儿

        进我门儿

        秋阳媚儿

        秋收喜儿

        秋风爽儿

        秋仓满儿

梅姨嗓子清甜透亮,把儿歌唱的舒缓,像是微风拂过田野,又似涓涓细流山涧欢悦。青童听了,筷子轻敲灯桌,节拍相和;紫童听了,手拿布几,如小猫尾巴甩来甩去;我与小童听了,他拍我手,我拍他手;灯火听了,扭动蛇腰,左摆右摇。梅姨唱罢我们拍手叫好,笑着喊着要梅姨再唱一遍。

想想童年真好。梅姨的肚子里,有整个冬天的夜晚都说不完的故事;梅姨的手里有我们期盼地变化莫测的小动物;煤油灯下有我等待的童心。那装满故事的土房子,在陈年旧月里早已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那煤油灯跳动的灯火也在昨夜熄灭。然而,那温暖的土房子,昏暗的煤油灯,至今承载着我对童年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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