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豆考古札记 | 喷泉、树影、石头之城：塔什干

作者：毛铭

当身躯庞大的红发司机达宛龙在凌晨四点的塔什干机场接到我时，我对这个在晨曦中缓缓苏醒的城市，充满了新鲜的遐想。

乌兹别克国家历史博物馆藏的钱币

去往法兰西中亚学院的路上，沿路是宽阔的苏联式街道，两侧闪烁着彩灯霓虹。正是六月，蔓延几十里的合欢花树，如胭脂色的轻云横空，絮状的花瓣释放着桃子般烂漫的香气。天光放亮了，一个老奶奶带着两头黑色大尾巴山羊，提着锡桶，走过空旷的宇航员广场，沿路嘹亮地叫着：“玛拉叩，玛拉叩！”(山羊奶啦，山羊奶！)此地居民早上爱喝刚挤的鲜羊奶，所以老奶奶牵着黑山羊摇摇而来。老奶奶与黑山羊从宇航员广场，走过总统府大门前，走过考古队大本营的外交部家属楼，沿着小溪流和古树下的土路，步行去中亚学院。村落人家的土墙里一株血红的樱桃树，正摇曳着满树的小果子探出墙来。

锡桶叮当的声音，在塔什干的每个清晨响起；对于我，黑山羊的咩咩声几乎代替了鸡鸣。跟随着黑山羊走了许多天，我才猛然发现，宇航员广场前的林荫道深处，居然是总统府。塔什干地处锡尔河畔绿洲：你去银行，需要穿过大片苹果林；你去医院，又在芦苇丛里迷了路；最后你坐在歌剧院前的喷泉下，喝一盏冰杏子蜜；在拐弯处你分不清哪里是城市，哪里是乡村。

法兰西中亚学院原来是座静谧的四合院，昔年是沙俄犹太富商的庭院。院子里拉满了葡萄藤，藤下摆上一溜长桌。在葡萄架下吃早餐、午餐和晚餐，是中亚的风俗。屋子再豪华，都没有庭院里的清风和花粉气息更诱人食欲。当然有时黄蜂会盘旋你的肩头，燕泥点点沾在你胸襟，举头杏子树已经果实累累，弱不禁风。在树下午餐的时分，总有几千颗砸在考古队员们头上；我们还得手快。和蚂蚁抢，没及时捡的杏子就被威武的蚂蚁群搬走。每天落的杏子多得要拿大锡桶来盛，早上总有蜜甜的杏子酱抹在馕上。孩子们暑假的主要工作，就是提着大桶子做草莓酱、黄桃酱和无花果酱。庭院角落里有个雕花的木头凉亭，是帖木尔王朝留下的古物，学院常邀请乐队来此弹奏都塔尔和跳波斯舞。

作者毛铭在塔什干的帖木尔汗铜像前

有个夏夜我下楼买个西瓜,碰上了两个游走的米粒策（警察）。幸好随身小包里揣着护照和邀请函,证明了我的考古队员身份。两个大胖警察因为很少见到中国女生的缘故,一定要多问几句：

契丹扬卡，你说你是中国人，机票偏偏是从伦敦起飞的？是剑桥中亚学会给你买的机票？啊哈，邀请函落款是法国外交部，你参加发掘的是俄罗斯冬宫考古队？第一站撒马尔罕考古学院，第二站阿富汗军事禁区,可你还承认你在布哈拉有亲戚!你你你,你背景很复杂嘛?

我无可辩白，仰天长笑。滞留到了午夜，我正趴着瞌睡，中亚学院的法国院长哈密多带着哈萨克夫人和鲜花一样的女儿出现了，哈萨克夫人涨红了脸连珠炮般，噼啪得米粒策哑口无言。哈密多院长就开始数落：“我从巴黎来塔什干工作多年了，娶了哈萨克妻子，生了法国-哈萨克混血女儿，我有把自己当外国人吗？考古队员们来撒马尔罕热土发掘，都不能视为外国人！”哈！

节日盛装的乌兹别克姑娘

犹太鞋匠拉尔夫一边替我补鞋，一边聊天。我问这里的人为什么口袋里没啥子现金，家家户户却有大别墅，外加两台车？村子里大婶去菜场都开车去，我滴不明白。他说那都是历史遗留问题嘛，苏联时代过去了，货币贬值一千倍，巴扎上的乌兹比克苏要拿尺子量着、一捆一捆支付，但是家家还留着大房子，几台车，但也不能换成现钱来花，谁家没房没车啊？当然，喜欢大房子的中国丈母娘，尽可以来此挑选俊朗的乌兹别克女婿嘛！大房子,加上庭院古树，和自家砌的游泳池。

塔什干的美中不足，就是自来水里含沙砾多。清晨银日漫窗时，巴黎来的、学治水的拉菲尔和夏荷乐总是孜孜地用专业瓷水泵抽水净水，冰镇起来给队友们。学考古的碰上学治水的，谈起三峡和阿斯旺大坝，我们总免不了争论不休。小半杯琥珀色的茴香汁，在净水的汩汩注入中化作了蛋黄色稠浆；原来尖冰割喉般的冷香，也溶化成丝锻般的柔风。队友们在夏夜阳台上喝茴香酒，一边张望总统府前的宇航员广场。塔什干的月亮浮起来了。那是仲夏的夜，杏黄的大月亮，沉甸甸的，皎然无纤尘，想念着咫尺天涯的亲人，我是忧伤的，却是明朗的忧伤，一如明朗的月色。孩子们在广场上溜冰，清脆的俄语如冰块碰撞,远处悠悠的手风琴声，让人回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空气是绿洲特有的清凉。

乌兹别克民族时装

然而这一切恬美，却在八点半被一石惊破，满街封锁的车辆像积压的一尾尾鳗鱼，米粒策挥着大棒在广场上游走吆喝：靠后靠后！丹乌旭卡（姑娘）与孩子们像一群黑鸟惊飞，疾向栏杆处扑打翅膀。然后是总统府栅栏呀呀而开，一列黑色车队，白驹过隙般狂飙而去，速度骇人。哦，是卡里莫夫总统下班回村了。此后静默片刻，仿佛蜡像馆的藏品又统统活转过来了一样，人群和车辆又开始蠕动，熙熙攘攘，灯红酒绿，远处公园里婚宴的乐舞声，穿过合欢花树的重重影子透过来。

作者简介

毛铭，伦敦大学艺术考古博士，伦敦《中亚艺术考古学刊》编辑，在大英博物馆讲授《被遗忘的丝路：中亚五国》，守护联合国遗址的中亚考古队队员。

毛铭

她是个神奇的杭州女子，重寻唐玄奘的足迹是她从小的梦想。为此她学习过梵语、中古波斯语、乌兹别克语、锡伯语等，试图在中亚丝路遗址中寻到亚历山大的梦想、汉唐大国的气象。这些年，毛铭的足迹遍及中亚土地，也在丝绸之路的考古研究上日夜跋涉。作品有《榴花西来: 丝路植物传奇》（人民美术出版社）、《走向盛唐•图录丝绸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编）、《世界艺术地图集•中亚卷》（牛津版）等。

现为漓江出版社《丝路艺术》期刊的编委，本文是她初至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的所见所闻。这篇带着浓郁抒情格调的异国游记，笔调细腻，色彩艳丽，令人对丝绸之路所及中亚列国的异域风情与艺术多了一份美妙的感性认识与期待。

即将出版

《丝路艺术》创刊号·2016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