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尼治时间2017年3月15日,19:30
我站在被称为千禧之轮的伦敦眼脚下,举起相机把这个巨大的蓝色光轮定格在小小的屏幕中,透着梦幻色彩的灯管占据了整个视野。本应给人以朦胧飘渺的美丽,因为距离的问题,雪白的钢铁骨架清晰得纤毫毕现,却仍让人感觉到那不同风格的、无可挑剔的美。
随着购票队伍有条不紊地缓缓蠕动,我幸运地在结束售票以前买到了最后一圈的乘票,
售票员把票递给我并祝我观光愉快,我尽力把嘴角往上抬起,点了点头。接着便有工作人员引导我们这些游客进舱。看着这些日复一日机械地做着同样的工作却仍是饱含微笑与激情的可敬的不列颠人,以及行走在周围那些充满好奇与兴奋的游客,我让自己表现得热情高涨,不想为这愉快的气氛渗进一丝杂质。
密闭观光舱的座位上坐着大半的人,我径直走到这个椭圆球体观光舱的最北面,倚着扶手往外看,夜幕下的泰晤士河倒映着南北两岸的各色灯光,宛若一袭以黑色为主体的五色锦缎华袍,波光粼粼的河面就是因风微微颤抖的披肩。河岸的街道上,带着古典风格的房屋建筑在眼前逐渐缩小,在目之所及处罗列着整齐的一排房屋,它们勾勒着这个古老帝都的轮廓,使文艺复兴时期的气息得以传承,弥漫在雾都的水汽中氤氲成浓厚的文化氛围,它以无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我这个来自东方的异乡人。目光逐渐变得越来越开阔,对于河对岸矗立着的大笨钟,在与之互相对视中,我经历了仰视、平视、俯视三个阶段,给我以一种相望、靠近、再远离的错觉,但其实,我们的距离,始终不过是泰晤士河的宽度而已。
摩天轮继续转动,我们所在的舱升到了伦敦眼的最高点。在四百五十英尺的高空俯瞰整个伦敦城,只看到广袤的视野中星罗棋布地镶嵌着淡黄色的光点,不规则,但却很统一,一直蔓延到最远处湮没在浓浓夜色中。我没有像先前到过伦敦的朋友在明信片中所说的那样急于去找寻白金汉宫与伦敦塔的所在,我沉溺于在整体中去欣赏这似由神来之笔构成的华丽画卷。
我一直认为,华丽一词被赋予的意义,只不过是一种徒有其表的雍容华贵,就好比香肩与项链,被看作是衣物的一部分,却不能给人带来任何温暖,珠光宝气也掩盖不了依旧裸露的空洞。相似于其他的大都市,大伦敦城繁荣的背后必然存在着暗涌滔天的物欲。
我暗自苦笑,飞机自香港机场升空的一刻,我就对自己说,纵使结果不尽如人意,也要不带任何情绪,客观地记录下这座城市的美丽,把它们写在漂亮的明信片,我又做不到了。
这时,一个高大的欧洲绅士走到我的旁边,他用他那带着笑意的蓝得几乎透明的双眸看着我点了点头,继而望向窗外,用带着些许口音的英语问道:“漂亮的伦敦城,不是吗?”
“嗯,很迷人的夜景。”
“你一个人来旅行,一定会比跟着旅行团更自由,更能享受这些风光吧”。
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我微微颔首,也不知他是否看到。
之后他又说了几句,我呢喃着应允,并没有在听,视野飞出正在缓缓返回地面的观光舱,尽力看向远方,出了神。
我没有告诉这个友善的陌生人,这本来应该是两个人的旅行。
我想也没有人会留意,有个年轻人一直呆坐在伦敦机场,注视着当天所有从中国飞来了航班中出闸的旅客。
北京时间 2011年4月17日 凌晨
“嗞嗞”,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着,我随手拿起来看,暖暖地笑了笑,大半夜的,除了这个笨蛋还会有谁。果不其然。
“斌,你现在还喜欢琪吗?我总觉得,真正的感觉是不会那么快就消失的,假如琪现在跟你说她喜欢你,你会怎样做呢?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个机会”。
我一愣,这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按下回复键开始打字:“好吧,我承认,我对她还是有好感的,可既然我现在和你在一起了,心里就只装得下你了,笨蛋,我和琪只能是朋友而已,只是朋友而已,怎么突然这样问了?”
“不知道,这是我一直想问的。可,你现在对我的喜欢,会比当时对琪的喜欢多吗?你喜欢她半年多了,和我也只是一个月出头而已”。
“会,会,即使明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拉着你一块儿死,行了吧。我再只说一遍,我只喜欢你!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快睡觉吧,咱以后还有个几十年呢,你天天这样折腾,我就吃不消了”。
“嗯,知道了,我承认我多虑了。晚安,你也快睡吧,要梦见你的Meko我啊!”
没办法,胡思乱想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特权之一,不然怎么会让女生在文科班的人数占到压倒性的优势呢,我就认了吧。
我把手机放回桌上,关了电脑往床一倒,辗转一会,意识便模糊起来。
……
琪是我和Meko在一起以前曾经暗恋过的女孩。那时高二文理分科,我不假思索,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文科。在新班里,我遇见了琪。十七八岁的光景,春末夏初之际,交融着丝丝成熟与稚真的爱情观催动荷尔蒙的分泌和涌动,青涩的时代策马远去,带去了部分的莽撞与幼稚,留下了世故,以及一些我们尚未挖掘到的东西。
自开学初,心底里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萌动。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我听之任之,想着一时的冲动很快就会过去,依然和男生们嘻嘻哈哈疯成一团,以至于有时和琪擦身而过而我身旁的男生们正说着带点黄色幽默的笑话时,仍在朗朗地笑着。
两个月后,开始发觉,在不经意的注视和细琐微小的点滴之中,我那本来就驻兵不多的心城,沦陷了。我以为在经历了一些人一些事,看过一些电影与小说,听过朋友的故事,就有了对风雨的免疫,或许我错了。
由暗恋变为明恋,并开始有舆论吹到耳边时,我只稍稍有所收敛,未曾察觉女生对于这些的敏感。她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措手不及。
在朋友的基础上向前多走一步,必须小心翼翼,持着对进一步发展抱有期待而一旦失败又不至于连朋友也做不成的心态,因人而异地展开攻势。
曾经看过浅白色的《巴黎没有摩天轮》,里面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共鸣,带来淅淅沥沥的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偏偏有个叫“暧昧”的中间地带,算是一种安全的彼此陪伴,给予了温暖的同时,考验着彼此的耐心,相互试探之间保留着自己全身而退的底线。
过了一小段杂糅着少量暧昧的时间以后,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咬了咬牙跟琪表白。印象中,她的反应很轻盈,轻盈得让我甚至忘记了短信里和煦的话语的内容,只记得她仍是微笑着与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但确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琪写得一手好字,每当我接到回游的纸条,便要自惭形秽一番,但我乐得如此,几近一米八零的大男孩儿,却像小女生一样把这些小纸条收集起来。我觉得,比起手机里的虚拟文字,把这些不可删除的回忆聚拢起来,可以换回大大的感动。却发现我又错了。
或许我是惹人烦的,积累着酿成了质变。有一天,她说,你放手吧,你不要再等我了,我从来没有叫过你给我承诺。三个短句,三支飞镖,每一支,都正中红心。感情的世界里没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法则,我是懂的,我不需要冠冕堂皇的措辞,你只要告诉我“我不喜欢你”就好了。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不都只是朋友么,一个你知道他喜欢的朋友。我在心里默念着,灵魂深处释放的递质被滚烫的泪水引到着火点,苍白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包围了全世界。
尔后,是二十多天的寒假,我依旧用着朋友的语气捎去信息,在她的回复中,仍有些带着朋友的熟稔,双方也都识趣地从中间地带中撤离。一切似又回到了原点,不过,五个月的一个学期和一个月的寒假,那段回忆不可磨灭。
说起来也可笑,半年多的时间,竟未认真讲过一次电话,亦未曾有过一次特地的约定。
一厢情愿的傻孩子,我对着镜子里那个满嘴牙膏沫子的自己说道。
下学期开学初,琪与她朋友们的一次户外活动里,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幸好那里面有先前就认识的朋友,倒不显得尴尬。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Meko,其实不能这样说,我早就知道她,只是那一次碰巧能正式说上话而已,假如微博的评论不算的话。
在后来的某一个晚上,我正兴高采烈地和宿舍的狐朋狗友说完话,发现放在床边的手机亮着琪发来的一条短信:斌,我已经有爱的人了,很爱,很爱。
百感交集。她有爱的人了,何必告诉我?她说她不想给我错误的信息,好了,我知道了。其实从寒假前的那条信息,我感觉到我们的关系于渐走渐近中又被生生扯开一段距离,心中那三个汩汩冒血的伤口愈合以后,我知道我比以前放下了许多,看到这条短信以后,反倒有点释怀,至少那种犹如切肤般的痛楚不复再有,或许当初纠缠如我也使她处在痛苦中吧。现在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耸耸肩,祝她幸福吧。
我对她说,假如遇到什么不开心尽管找我,她把我当朋友的话,我一直都在。
嗯,晚安。我觉得上天真的很眷顾我。这就是她回复的全部。我对她说的话在我第一天和她发信息的时间就有说过,只是她即使有再不开心的时候,也没有找过我。
我和琪的故事,大致就这样告一段落。那些写着字的便条,被我放进玻璃瓶,旋上了瓶盖。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借来了一大箩的书,沉浸在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之中,下午放学便在舞社里随着鼓点和节奏做着地板动作。我回归了自我。
不久以后我的手机出了一点小毛病,明明没有安装太多软件却显示着内存的一点一点的减小,格式化以后,以前所有的联系人与短信都被删除殆尽。我浏览着手机卡里储存着的极少数的电话,一个带着几分陌生的名字跳进了我的眼球:Meko .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人的身影,依稀抓到了什么东西。哦,是她。
带着询问的语气,我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真的是Meko?我为什么会有你的号码?
真是很没智商的问题,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屏幕上显示着:信息已发出。
接着,一来一去,我们成了朋友。
所谓的注定,就是由许许多多的偶然造成的。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如果说后来我和Meko走在了一起是注定的话,那么那次外出活动的偶遇,偶然存起来的号码,偶然的故障,偶然的浏览……所有的偶然,真的构成了一个必然。
亏我还自以为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早晨醒来,我长长地伸了一下懒腰。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重新经历了大半年前的生活,像看电影一样无从插手。我爬起身,抓起书桌上的手机,桌面屏幕上是我和Meko的合照,我们靠在一起,甜甜地笑着。
格林尼治时间2017年3月15日 20:00
随着摩天轮旋转了一周,我们回到了地面,结束了半个小时的空中之旅。这时,河的对岸上,大笨钟发出了浑厚的钟声,荡击着整个伦敦城的上空,却丝毫不能被称作入夜后的噪音,一声一声,飘散在夜空下的各个角落,浑然天成。
我双手抓住背包的肩带,行走在泰晤士河的南岸。除了偶尔碰到的在甜蜜幽会的情侣,鲜有行人。我默默地从一座桥上过了河,也没有在意桥的名字。我盯着手机上的导航地图朝圣詹姆斯公园走去。当我路过国会大厦时,我再以抬头去看与它紧密相连的大笨钟,我正好处在可以看见两个钟面的夹角处,夜色掩盖了钟楼,只看得半空悬浮着发着微微惨白荧光的椭圆。原来离开了众人的注视,鼎鼎大名的伦敦地标一样很孤独。
我继续朝前走,按下了行人红绿灯的等待键。很快,绿灯亮起,我疾步走过长长的马路,这时三个年轻的伦敦小伙子追上了我的步伐,他们身上散发着英伦啤酒的气息。他们其中一个回过头学着日语发音对我说到:“ko ni ji wa (日语:你好)”。他的脸上飞起两个红晕,明显带有几分醉意。不过醉也罢不醉也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回就曾经有一个和蔼的英国妇女问我是不是从泰国来,反正他们眼中黄种人就一个样,就如我看他们一样。我点点头,微笑着用英语说:“你好,我是中国人”。
“噢,对不起。”他转用英语回答,他的两个同伴笑了起来,我和他也笑了起来。他的一个同伴和我说:“China!Chinese Kung Fu!(中国!中国功夫!)”
“是的!”我随意摆弄了一个开打的姿势,他们又笑了,然后渐行渐远。
一小段插曲以后,我依然是那个踽踽独行的异乡人。
不知不觉我已经开始步入繁华的市区,威斯敏斯特的中心,脚步声多了起来。
这是一段在坡上的路,依然是当地的建筑风格,却有不少熟悉的文字跳进眼睑以下,我寻找街口的标志,上面的印刷体写着:China Town , Soho(苏活区,唐人街),到目前为止,我是不习惯看全是大写字母的标志或广告,在大脑皮层处理成小写再翻译它的意思所用的时间总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反应迟钝的蠢蛋。后来我悻悻地吐了吐舌头,那个简易的牌坊不正是一个标志吗!
家的感觉正是好啊!China Town,无论将它翻译成唐人街或是中国城,早前给我的印象总是一个带有中国本土特色古色古香的小区域,必须要有朱漆木柱威严的牌坊作为入口,沿路都是唐式房屋商铺,飘着普洱与铁观音香味的茶楼坐满了华人,累着如山的大蒸笼的包子铺前站满了华人与慕名而来的英国朋友等等。不过谁叫理想与现实的出入总是那么大呢,可以看到熟悉的方块字,足矣。
我走进一家商店买了几张明信片和邮票,我连着小费一起付钱,正打算转身到店面前的小桌上写明信片,老板却把小费的钱退回给了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用广州地区的纯正粤语对我说:“大家老乡一场,这些就算了吧”。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约五十岁的大叔,小吃一惊。他像看穿我一般,示意我看看自己身上的恤衣,然后径自笑,眼角缩成一条条鱼尾纹。我低头一看,紫色的衣服上有几个醒目的白色汉字。而且是粤语特有的常用字:哩件衫系假咖(这件衣服是假的)。我腼腆的笑了笑,然后起笔写明信片。
大叔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告诉我他是随着本地工作的女儿一起移民过来,有七八年了,开了这个小店,却除了“你好”“再见”和一些关于价格的简单用语以外,不会看也不会说英语,反正周围都是华人朋友。他女儿特地教了他如何上网找中国新闻和信息来看,但他说还是有点想家。
我想对他说,女儿长大了就随她吧,老去的人还是留恋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的,可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问关于他妻子的事,他既绝口不提,也就无谓勾起他的伤心事了。
看着独守店铺的大叔,头上的中式吊扇给他投去了匀速的暗仄阴影,再看看孑然一身的自己,脑海中兀地浮出一句话:幸福的人都有相似的幸福,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尽管不知道适不适用。
我在明信片用愉快的语调写着问候,标明邮编与地址、贴好邮票以后,还心虚得画了个笑脸。唯独在最后的一张印着伦敦眼的明信片面前,我手足无措地拿着它久久伫立。终于,我在它的背面用箭头把自己游览的地方连接起来,接着才在下面写到:
Meko:
今天是3月15日,我去伦敦眼了,你看,多漂亮。
最近,过得还好吧?想你了。
斌
于6年00日
千言万语,却只有寥寥数字落到纸上。我没有写邮编,地址,也没有贴邮票,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打开,里面放着整齐的一叠明信片,不同的风景,却尽是相似的话语。我小心翼翼把这一张放到最上面,合上了盒盖。
只是,我没有写上:那个约定,你还记得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