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有进入人物之前,请允许我交代一下故事的地点。
这是东北大地上最普通和偏远的一个村庄,村子不小,有四个生产队组成,一溜齐的几排房子,从东到西绵延有三里地。这里土地肥沃,有丘陵的山地玉米,也有后山的平原水稻,是个饿不死人的地方。唯一的缺点是离公路远,向西南有一条路去乡政府,到公路有25里。反向东北有一条路通102国道,距离也是25里。
早些年,这个两个乡镇交界的村子,似乎被大家遗忘了,村村通的政策,国家实行了好些年了,可这里没有被惠及。就像是肢体末端的血液循环不好似的。
路不好的地方,相对就落后,除了不富裕,思想也保守和局限吧。
而我,在七十年代,就出生在这个叫“二道”的村子。
我要讲的一系列乡村故事,大多发生在这里。或于这个村子有关。
好了,今天的人物可以出场了,他叫程三,当然他是有大名的,不过,在乡下人的交流中,除非你是村长,或许有些成年人不好意思叫你的小名或外号。一个普通的村民,没人叫你三个字的全名,都叫小名。
程三,大我十多岁。所以,我们不是玩伴,我小屁孩儿的时候,他拿眼皮都不撩我一下,当然,那时候我也看不起他。
我看不起他,首先是源于他爸爸,他爸叫“程二虎”。二虎,一定不是称赞人的称呼。我们东北人管智力有缺陷或者比较傻的人,都称作“虎”。而“二虎吧唧”,就是傻的平方而不是傻的二倍。
他爸的事我不了解,因为,我记事的时候就看他爸总是挑个粪桶前家后院的收各家的茅厕之物,美其名曰“积肥工”。你想啊,就这工作,还不是找最“完犊子”的人去干?好人谁会天天干这活儿。连小孩子都躲他远远的,因为,三十米之内,你都受不了他身上那味儿。
有一天我正午睡,被一阵阵的吵闹声惊醒,跑到南山的土路上一看,程二虎正被一个村里的剃头匠子追打着,谩骂着。村邻们都嬉笑着看热闹,也不拉架。
我就想:这程二虎,一点都不虎,是个病虎,你不会还手啊!跟他干啊!跑啥啊!
但是,这程二虎,也有狗屎命,据说,他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当然,是他爹花了大价钱给他“买”回来的。女人是离我们乡政府一里地的叫“狐狸洞”的村子里的。那里早些年是个大车店,是啥活儿都接的地方,后来,新政府给改造了,那种古老的生意也就消失了。不过,一般人是不愿意娶那个村的姑娘的,原因,大家嘴里不说,可能心里也觉得恶心。
程二虎的老婆我没见过,据说早死了。可是他的三个儿子,可是个个都高大帅气,和他那又矮又丑还虎了吧唧的父亲怎么看都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这么个单亲父亲养大的孩子你别指望他能上学读书,不饿死一两个就算是你命大了。
我没见过程三的那两个哥哥,据说,他们早早的就去当兵了,后来,还在部队提干做了大官,但是,他们没有回过村里。连他们的爸爸死的时候,我去看热闹了,也没见有穿军装的大官来。
要说这程二虎死的可真不值,他们家穷是穷,穷的全村子第一。但是,有那么三间他爸爸留下的祖屋你好好修缮一下呀。他是真不知道过日子,就那么任其破败下去。在一个下暴雨的晚上,他家的房子倒塌了。程二虎给结结实实的砸死在梦里。
幸好程三不在家,据他自己事后说,那晚上喝了两碗稀粥,撒泡尿功夫就又饿了,他去生产队的马棚里偷豆饼吃去了,然后,赶上下暴雨,他在喂马的槽子里躺了一宿。也算逃过了一劫。
可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是后话。
没了爹,又塌了房子的程三,这下可有点可怜了!你会说,也学他的两个哥哥去当兵啊?
我告诉你,他这辈子是当不上兵了。因为,他刚一出生的时候,不知道是村里哪个没经验的接生婆给他左臂拽坏了。也就是说,他一出生,就只有一个右臂是好用的,左手的五指是像红烧的鸡爪子一样聚在一起的。又细又长还整个往里勾着,像极了早些年用来挂上扇窗户的狍子腿窗勾子。
而更悲催的还在后头,他四,五岁时,打疫苗,被赤脚医生给打到了坐骨神经上,造成左腿麻痹,这下好了,好像脑中风的患者,只是他比脑梗患者灵活些,只是瘸,不过,走路着急了也挺快。
于是,那些讨厌的调皮孩子就叫他“跩爪子”,或者“ 程瘸子”。
有些人是怕你直接叫出他的先天或后天不足的,就像不能在盲人面前说瞎,在矮人面前说矬子一样。可是,程三不在乎,叫他什么都行。只要有人搭理他,和他说个话,那就是对他的尊重了!还什么跩啊?瘸的?
程三也没能力翻盖倒塌的房子,就那么塌着去呗,荒草爱长多高长多高去呗。
他一个人了,吃饱了全家不饿。
他主要住在生产队的队部里。和打更的老徐头儿,喂马的老高头儿,住在豆腐坊的西头大炕上,挺暖和的。
开始,他跟在队里老猪倌的屁股后面学放猪。三年后,他不知道怎么的就混上了看青的活儿,这可是生产队里的肥活儿。夏秋季节,提个红樱抢或者镰刀,在生产队的大地边上晃,不让偷瓜啊,偷甜菜啊,偷苞米棒子啊,偷高粱穗子啊。到了冬天,就看场院。那里堆积着生产队的所有粮食和物资。
你想啊,那么贫困的年代,有几家的粮食是够吃的?除了去借,就只有去偷。
你一偷,就成了看青的敌人了!他们可真是下死手,据说被打死或扎伤的是长有的事。
程三,就是从当上看青的以后牛上的!
他穿的不再那么破烂了,也有人请他在晚上偷喝一口小酒了。当然,一定是有原因的。咱们没捉到证据不能瞎说,但是,你从程三日渐红润起来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就能分析出个一二了。
等到一九八二年,东北也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前,他就牛逼到成了二队的仓库保管员了。这在一个队里,是仅次于队长和会计的第三号人物了。他腰上别的那一串钥匙就是他可以在村里横晃的资本。当然,更是蹭吃蹭喝的理由。
程三,不再是那个瘦骨嶙峋破衣喽嗖的家伙了。你看他的眼睛里都闪着晶亮的光。
有一天,我早起撒尿,听到我家狗在门口狂叫,我我跑过去,拍拍狗头,呵斥一声,抬头,借着黎明前的微光,看到程三从前院的王小花家后墙上跳出来。
他也正好看到我在门口,没有说话,举起他好使的右手,握了下拳头,又有力的挥了一下,那意思好像在说:别乱说,否则,我削你!然后,一瘸一拐的从我眼前经过,向西走去。
我能忍住这事?不能! 我和我的玩伴说了,因为,王小花是我的同班呢。
我玩伴告诉我说,小花的妈妈和跩爪子搞上了!小花的爸爸前几年因为酒后打架误伤了人,判处七年牢狱。她一个寡妇带三个孩子,怎么生活啊?还不是 跩爪子给偷送的粮食啊。然后,就苟且了呗!
我不信,小花妈妈多开朗乐观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啊?怎么能这样呢?我向我妈妈求证。我妈说:小屁孩儿,别管别人家的闲事,也别议论没影儿的事!
什么没影儿的事啊?我分明看到他跳后墙的影了吗?就那独一无二的背影,哪里还有第二个呢?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库管就干到头了,新一轮土改开始了,家家分到了土地,生产队取消了。
这回,有能力你就用到黑土地里吧。自己的地不够种,你可以去山坡,沟塘子,树林子边儿去开小片荒儿啊!只要你有力气,肯干,土地不会亏待你!汗水不会没有回报!
这下,苦了程三,他一个半侧好使的人,怎么下田劳动?扶犁,播种,插秧,割稻,装车,哪一样不需要双手的合作呢?更何况他还瘸。
没办法,他把自己的四亩地转包给邻居耕种,每年替他交了国家规定的义务粮之外,再折合多少钱,给他现金完事。
于是,在村里,你就经常可以看到程三在闲逛了。
别人都上山干活儿了,脚打后脑勺子的忙,就程三没事干,一瘸一拐的提搂个跩爪子,从东到西的晃悠。看到取笑他的野孩子或学他走路的臭小子,他是真生气,捡起个硬土块儿或半截砖头就追打过去。
一般人没有和他交手的,都知道这家伙别看是一只手好使,可下手更狠。
有一年夏天,我四哥喝了点小酒,表示摔跤不服谁,连连摔倒了三个棒小伙子,就有人起哄要和程三摔,我四哥嗤之以鼻,心想:你个跩爪子哪里是我的对手,就说:公平起见,我也只用一只手。
结果,轻敌就要付出代价。我四哥被程三几下子就撂倒了,还弄个肋骨骨折,养了半年没下地干活,还让我四嫂骂了个狗血喷头。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了两年。
突然在一年的春天,程三在村子中间的钉子路口边儿上,大兴土木的盖起了三间砖房,那时候能盖起砖房的还没有几家。
大伙儿都很迷惑,这跩爪子哪里整的钱啊?有的说是他在部队当官的哥哥给拿的钱。有的说,是他去找了他亲爹要的钱。有的说可能是这小子在哪里抢劫的吧。也有更贴切的说法是他耍钱赢的钱,说你别看他就一只手,他练的偷牌技术可是一绝呢?
但是,你不管怎么说,人家大房子很快就撮起来了!不服不行!
不服的还在后头儿!
他把村东头儿,高老蔫的漂亮媳妇给领回家了,而且还把她三岁的闺女一起领过来了!
这算怎么回事?村里一时炸了锅一样。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但是,程三不解释那个,一周以后,宣布在他的新房举行婚礼。
我妈给我五块钱说,这程三,不要脸的玩意,明目张胆的撬行,丢人!要不是你爸在村里是个要面子的人,我都不想随那个礼。你代表咱家去吃顿饭吧。
我乐的不行。拿了五块钱,撒鸭子跑到程三家写了礼账。然后,堂而皇之的和大人们坐了一桌儿,我玩伴羡慕的不行,也凑过来坐我旁边,被大知客(类似婚礼主持)给赶了下去。理由是,我是代表我家来的,他是和他爸爸一起来混吃的。
那一天,程三披红挂绿的风光得不行,那个二婚头的媳妇也没看出什么扭捏和羞耻,一样的穿梭在酒桌间点烟敬酒。
我不管那个,我是来吃的,来解馋的,我不客气的大鱼大肉一顿狂吃。
等程三提个白酒瓶子过来添酒的时候,我已经沟满壕平的下桌玩儿去了。
不过我看他嘴丫子都咧到腮帮子上去了,是真的高兴呢!
他是该有理由高兴的吧,因为,他还真找对了女人。
在那女人的帮衬下,程三在村里开了第一家小卖店。香烟,白酒,盐,火柴,酱油,醋。一些日常用品不用去二十多里外的镇上买了。极大的方便了村民的购物需求。
而且,他家立刻就成为村里的农闲集散地。大伙儿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饭后溜达的去处。
我是不去的,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我爸看我挺严厉的,要我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呢!
时间就是在这个时侯是最不抗混的。我稀里糊涂就上了高中,考上省城的大学,又留在城市工作了。
期间只在假期回村里住一段时间,也没有刻意的去看过程三,因为,我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像我开始说的一样,我们也不是玩伴也不是朋友。我于他不过就是个同乡,如果在远一点的地方遇到。
等我的孩子都会打酱油的时候,我爸妈也随我一道来城市生活了。
我回老家的机会就更少了。
但是,七年前我还是做了一件今天看来很正确的决定。
那一年,我去乡下拍一组关于生态保护的图片资料,在我老舅家住了两夜。期间我老舅的儿子就在媒婆的窜和下要去相门户。
老舅说,赶巧了,那女方吧就住在你老家二道那个村子,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吧,一来给你小表弟把把关,二来呢,你也顺道回老家看看,不是两全其美。
我也是真有点想生养我的那个小村了,就同意一路前往。
没想到,去的人家就是程三家。
这时候的程三可又有了很大变化,原来的小卖店扩大成了综合商店。卖的东西不在是针头线脑了,就连服装,电器,建筑物资,种子化肥都一起经营了。
好家伙,房屋有十几间,还有居住的二层楼。
真是应了那么一句话:鸟枪换炮了。
而且,程三还普选当上了村主任。
这就是集权利和财富于一身啊!
他还是认出了我,一把握住我的手说:这不是老赵家小海么?你可是咋村为数不多出息的人才啊!下次我去省城开会,一定给你打电话,我要讨一杯酒喝啊!哈哈……哈哈……
我连连点头,晃了两下,才抽出我的手,他的手确实有劲,捏的我生疼。
当然,来的目的主要是看姑娘吗,那是程三结婚后亲生的三个女儿中的老大,初中没毕业就帮助在商店里卖货了。女孩儿长的真是漂亮!遗传了她爹妈。看不到她二虎爷爷的一点影子。
程三说,哎!我这闺女哪都好,就是念书少,再就是心野,天天念叨要自己出去打工去,不想再这山沟呆着,我心思着,可给她找个婆家吧,我就不管她了。
我看老舅的儿子是相中了这漂亮的女孩了,而那女孩也被我帅气十足的表弟征服了,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在一起开心的聊上了。
看来,就要佳偶天成的意思了。大家都很高兴的在一起吃着瓜子喝着茶聊着天。
回去后,老舅问我的意见。我说:从长远看,你最好让两个孩子自己相处一段时间,别着急结婚,最好让那女孩和我表弟一起去大城市闯荡一两年,考验一下,懂不?
果然,一年不到,我老舅的儿子,就打电话告诉我说:哥 ,你真有远见,那女孩一到市里就变了个人似的,太浮躁太物质,和我分手了,跟一个有钱的富二代跑了。
我除了安慰一下表弟能说什么呢?
或许,我有预感,是源于我对那个家庭大概的了解。
有些东西是人性里面的,是遗传基因里就自带的,要克服,需要外界环境和自身的修养吧?
所以,有人找对象,要看看你上三代的家庭情况,不是绝对的,但是,有参考价值的吧!
我没有任何针对程三的意图,只是有些事情的发生,是个特例。
我最近一次看到程三是在今年春天,我回老屯参加我大舅的葬礼。
他也在场,那种场合没有太多的交流,只是点一下头。他说,节哀!我说,谢谢照顾!
后来,听亲属们说,程三还是为村里做了不好事的。比如,修了出村的水泥路,建了文化大院,平整了一块篮球场地和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还组建了一个秧歌队以及村里的读书室。
是啊!我们那个偏远的村庄似乎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也感受到了普天下的温暖。
程三,还是没有忘记他的乡亲,也正带着他的乡亲一起走向富裕和繁荣吧。
我希望,我爱的村庄依然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