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
那年我们还挤在不大的出租屋里,我们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你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细语,放心,等将来有钱,我们一定搬到大房子里。
可那时的我,还未曾多想,脑子里满是ZARA春季新款的长裙,我翻过身对你说:房子以后再说,我现在想要的你一定能买得到。
那是广州最热的一年,城中村里弥漫着一股臭水沟混合着地沟油的味道,大概是夜晚楼下的夜宵小摊贩爆炒蒸煮后的残留物,在阳光的蒸发下,颗粒分子散落在空中。
半夜楼下的烧烤味随风蹿上来,我肚子饿了,推推你:走,下楼去吃烤串。可真到了楼下,看到满地的竹签和纸屑,可一大群旁若无人仍旧吃的怡然自得的人们,我的胃开始不舒服了。那次以后,每次想吃烧烤了,我都打发你到楼下给我买。
“想吃什么?是不是又是老三样?”,你每次出门前,都会问我。
牛肉烤串,韭菜,还有烤玉米是我的最爱。
你看我砸吧着嘴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嘲笑我上辈子肯定是饿死鬼,这辈子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除了烤串,麻辣烫,烤番薯,臭豆腐也都是我爱吃的,吃到最后,整个出租屋都是一股酱料味,你闻了闻,无奈地摇摇头。
隔天,你去超市买了橙子味的空气清醒净化露,放在书桌上,我每次伏案,都使劲嗅着,想把橙子的清新塞满整个胸腔。书桌上放满了是摄影相关书籍,都是你的书,也是你生存的粮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陪朋友拍照,而摄影师,就是你。
那时,你还不算摄影师,顶多算个会照相的学生仔。
我帮朋友拿着包,你有模有样地教她摆姿势,凹造型,一整天下来,我们都没说话。大概三个月后,我接到你的电话,你约我去看电影,而不是拍照。
面对素未平生的你,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我在看来,你不过是一个到处约女孩拍照的花花公子。当然,不可否置,你的确把那些女孩拍得很美,宛如阳光下的精灵仙子,让人眼前一亮。你没有放弃,每周继续约我看电影,直到有一部我期待已久的电影终于上映了,我才松了口,和你去了电影院。
散场后你回忆说,在观影过程中,你有偷偷瞄我,在漆黑一片的空间里,我的瞳孔放着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荧幕,眼泪从侧颜划过,像黑暗里的珍珠,闪闪发光。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来这类文艺的辞藻,还珍珠闪闪发光,我跳上回校的末班车,把你留在夜色朦胧里。车子开动了,我不经意地往外看。
你还站在灯光下,一动不动,石雕般,我心慌,不敢再望向你,转过头,直到车开远了,又忍不住回头望,你还在原地,缩小成一个点,黑黑的。
分别前,我问了了你一个在我看来有些无聊,但好奇的问题:你给那么多女孩子拍照,为什么只约看上我。
你嘴角上扬,笑而不语,却反问我:那你看上了我没。
你猜。
我猜还没,不过快了。
二
谷雨
你的预感一向很差,我并没有很快喜欢上你,却自身陷入另一段无疾而终的苦恋里。
夏雷滚滚,雨一直,没日没夜的下,整个城市浸泡在水里,我把自己关在寝室,专捡悲伤的歌,循环,一直循环。你穿过大半个城市,到我的学校时,浑身湿透,雨水从你的衣服上不断往下落,滴滴答答,路过的女孩纷纷侧目,她们还以为你是在雨天还坚持送外卖的小哥。
因为你手上提着一袋东西。
烧烤,各种烧烤,荤的素的,你特意和老板嘱咐,要超级辣,你说有什么比吃辣更能解忧愁。 我其实一点胃口没有,只想送客,你的食物以及你不合时宜的好意。
就吃一根,好不好?你恳切的眼神,在犹豫九秒后,我点点头。
可之后,我就根本停不下来,只是因为单纯辣到泪眼一直在飚,花椒孜然粉辣椒浮在的表面,在入口那一刻,刺激所有感官,和心底无法测量的悲伤黑洞,泪水和鼻涕一起,齐刷刷不请自来。
我就说吧,吃辣很爽吧。你得意地看着我的囧样,没拆穿我的落泪的真正原因。
也好,辣个够,哭个够吧。
直到很久以前后,我甚至都淡忘了当初为何如此伤心,却忘不了点燃全身每个细胞的辣劲,它在脑袋里嗡嗡作响,以及吃完第二天腹泻到虚脱,一遍又一遍地狂跑厕所,在厕里诅咒你的名字。
失恋第二十天后,我打电话给你:喂,你有空吗,我想拍照。
我把你约到海边,天有点灰白,没有蓝,云絮如被撕扯过,东一点,西一点。我穿着深蓝褐相间的条纹格子衬衫,牛仔裤。风灌进衬衫,衣服鼓起,没绑头发,头发都吹到我脸上,不照镜子,我都能想象自己脸上的表情,漠然,冷酷,虚无。
我们很有默契地拍完一组照片,两人坐在海滩上,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平面,海鸥,还是什么别的海鸟,低低盘旋。
我:那些照片,你先替我存着,以后再找你要。
你:以后是什么时候。
我:等我爱上下一个人时。
你:好。
我:去他妈的爱情,都是过眼云烟,都是狗屁。
你:说得好!
也许你妹纸拍多了,技术越来越好,名气也小有了,找你拍照的人,络绎不绝。你想找个摄影助理,我毛遂自荐。你说这活不容易,要拿器材,太阳又大,女孩子做不来的。我犟,还倔,便要一意孤行,你没辙,答应了我,实际上多添了一个累赘。
后来你也欣然了,每次拍照的时候,都成了我们见面的日子。我们穿街走巷,走过麦田草垛,废弃的砖瓦窑,八十年代的工厂,荒村野店,礁石海滩。云卷了,云舒了,雨落雨又停,海浪永不停息来回拍打海岸。
一晃眼,又三个三个月过去,我们跑遍城市每个角落,和周边乡镇。
一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对不起
我:为什么道歉
你:我获奖了。
我:获奖不是应该高兴嘛。
你:我没经过你同意,拿你的照片去参赛了。
我说不出下一句,愣在原地。
你:但我还不能给你看照片。
我:为什么,为什么
你:你还没爱上我。
三
大暑
我们吵得最猛的时候,我负气离家出走。
在广州的第二年,你出差频繁,天南地北去旅拍,我朝九晚五,见到你的方式,多半是深夜里的视频,我身后的出租屋,永远不变,而你那头的背景,不是酒吧,就是宾馆,街头大排档,信号时常不好,视频到一半,画面定格,我朝你大喊,毫无反应。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看到你后半夜发来的“晚安”。戴着精致的妆容,提着早点,挤着地铁,开启我一天的写字楼生活。
我在地铁里,你在西藏的星空下,我在公司例会里,你在最北端漠河,我在吵闹的大街上,你在古城西安的古城楼上。我在出租房里,你在奔向下一个目的地途中,在路上。
我打电话给父母,父亲依旧不肯接我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的碎碎念,我告诉她,我在广州生活得很好,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有一个很宽的阳台,扭头却看到晾在窗台的的衣服,有些心酸,因为雨季的关系,衣服总不干。
我和父亲的闹僵,也是源于你。父亲反对我们在一起,他说:一个拍照的靠不住。
这句话很伤人,我没敢告诉你。大概你也猜的出来,所以没日没夜的接活,你在电话那头说,等你跑完这季,我们就搬家。
我在电话里和你诉苦,说天太热了,在出租屋里实在没法待。没想到,你在外地订购了一台空调,却没告诉我,那个周末刚好碰上我加班,手机没电,空调师傅找不到我,你电话也打不通,在门口等了好久,见到我时,没忍住,他破口大骂,他一骂,我眼泪就掉下来,他也慌了,安慰我说他只是等了太久,太阳有多毒。
那晚,我请了空调师傅吃饭,最后让他把空调退回。
你问为什么,在电话那头。
在城中村这样简陋的房子里装空调,难道要住一辈子?我淡淡地回答。
有些夜里,我被楼下喝醉的人的狂吼声弄醒,便再也睡不着,看着窗外射到天花板的光,幽幽荡荡,其实住哪我都无所谓,只要你在身边,一个翻身的距离,就能紧贴你的胸膛,或是背。
在得知快要搬离这片城中村时,我反倒没有特别高兴,却开始珍惜这样的日子。我们挤在不大的房间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一起打蟑螂小强,争吵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又如胶似漆,风扇呼呼地吹,汗依旧不停地冒。
搬家是个体力活,当我整理好所有家当,走出房间的最后一刻,止步转身,重新审视了这个生活了500多天的地方,在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住这样的地方了。
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年少轻狂时,有一个天真如我的你,和我一起,在这样简陋的小巢里,曾天真无邪地憧憬过未来。
四
秋分
父亲病了的消息传来,我立马请假飞回老家。
病房里,我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深陷的眼眶。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强壮魁梧,永远是保护我和母亲的钢铁战士,可如今,父亲,虚弱得,仿佛一阵秋风,就能把这微弱的生命之光吹灭。
胃癌,晚期。
医生也回天无力,我打电话给你,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用最快的速度赶来,父亲把你叫进去,让我和母亲在外候着。你和父亲之间,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你出来后,眼角湿润,我对你说:不管我爸和你说了什么,希望你都不要介意,他时日不多。
你点点头。
在之后的三个月里,父亲每况愈下,疼起来的时候,他说身上有千千万万只虫子在噬咬着五脏六腑。在药物的影响下,父亲出现幻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在他越来越有限的、理智清醒的时刻,我几乎寸步不离。
父亲走的那天早晨,他几乎全部喝完我喂下的一碗粥,攒着一口气,拉着我的手,我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下午三点,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医院走廊的尽头那么长,这么短,母亲在房门口嚎啕大哭,我还在护士站询问,下一秒反应过来,飞奔过去,医院的走廊那么长,时间仿佛有了一世纪那么久。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回到广州,整个人被掏空,常常对着灰白天空发呆。你翻开相册,翻到唯一一次,你为我拍的那些照片。
一个面如枯槁的女子站在海滩,望向远方,说不上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冷漠,冷峻,虚无。这是曾经一段时间的我。
我:为什么拿这个给我看。
你:你爸和我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我瞬间泪崩,父亲什么时候,就松了口,软了心呢。你还在说:......那时我给你拍这照片,心里就在想,这辈子,希望这样的表情,再也不会出现在你脸上,在你脸上的,都是阳光,开心,笑。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去抗......
那天,你和我说了好多,你说至少在最后关头,你获得我父亲的肯定。那晚之后,我不治而愈,一觉酣睡到天亮,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被填满。
父亲临走那天,在耳边对我说:照顾好你妈,还有你自己.....
五
大雪
我去喝闺蜜的喜酒,却接到捧花,不可思议。
三天后,我去医院体检,被告知怀孕,拿到报告那一刻,腿有些发软。我该如何告诉你,我们甚至没有谈及嫁娶,你是否还没做好准备。父亲的离世,新生命的降临,这一切难道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我忐忑地走出医院,阳光刺眼,泼在肌肤上,滚烫。来到你的工作室,你和你的同事正在忙于工作,紧张的拍摄。我安静地坐在角落,头靠在墙壁,看着你专注时的样子,却渐渐睡着了,等醒来,窗外不是何时暗下来,而我的身上,多了一件你的外套。
你:醒了?
我:我睡了多久。
你:我叫了外卖,吃完我还要忙一会,晚点我们一起回家。
你点了我最爱的川菜,可看着满盆辣椒,我摸了摸肚子,一口没动。直到快深夜,拍摄才结束,等到工作室就剩下我和你,你在收拾器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我坐在布景里,语气来的自然,随意:我怀孕了。
你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弯着的背,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
随后的半小时里,你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做爸爸了,我要做爸爸了......”,你手舞足蹈,兴奋得犹如吃了糖的五岁孩子,我就定定坐着,看着你在我周围活奔乱跳。出乎意料,你比我想象之外要镇定,不慌张。仿佛这一切,都是你所期待的。
你:你别动,就坐那。
说完你跑相机后,说要给我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你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在取景器后连拍了好几十张后,仍兴奋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那晚,你轻轻抱着我入眠,如同我的肚子里有奇珍异宝,睡前,你问我:愿意嫁给我吗
我说:反正都睡在一起那么久了,不如睡一辈子。
你:你这是破罐破摔?
我:我是罐子?
你轻笑出声:好好,就睡一辈子,不换人。
又过了好一会,我才说:如果没有这个意外.....
我话未落音,你就打断我:怎么,如果没有这个意外,你还想跑不成。我这辈子跟定你了,你走到哪我都赖着。
我没说话,在黑暗里,抱着你,心安。
(全文完)